第1章 《飞翔的心》:五彩的梦
他们没有明亮的双眼,没有美丽的翅膀,却有一颗飞翔的心。少年的他们,一样青春,一样充满活力,一样喜欢追逐梦想。只是,他们更需要肯定和鼓励,更需要理解和尊重,更需要有一扇向他们敞开的大门。而少年的他们,更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世界宣告,我们能做得更好。
唐柳萌
性别:女
出生年月:1989年3月
籍贯: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
最大的愿望:学生中能出几个版画家
桃子(化名)
性别:女
出生年月:1995年8月
籍贯:浙江省台州市
梦想:当作家
何家琳
性别:女
出生年月:2003年8月
籍贯:浙江省嘉兴市
梦想:当医生
一
托马斯说,黄色吃起来就像芥末酱,辣辣的,可有时它又像小鸡的羽毛,软软的。
红色酸酸的,像还没熟的草莓,它又甜甜的,像西瓜。
托马斯说,他在自己摔破的膝盖上找到了红色,有点疼。
棕色就像干枯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响。
……
每次捧起《一本关于颜色的黑书》时,我都仿佛听到了颜色的声音,闻到了颜色的气味,摸到了颜色的心跳。书中的托马斯是一位盲童。我常常想,除了文字,盲人还能用别的方式表达色彩吗?要是盲人能画画,他们能画出什么样的画呢?一次偶然中,我在浙江省盲人学校见证了这种奇迹。
它的名字叫盲人版画。负责这一项目的是位姓唐的年轻女老师。
唐老师说,她来盲校时间不长,之前学校只有美工课,没有美术课。她很想把普通学校的美术课程跟盲校的美工课结合起来,开发盲人绘画课,但一直没找到方法。直到2016年,她见到了杭州师范大学的胡教授。胡教授一直倡导艺术无障碍,他向她提出了盲人版画这一构想,并告诉她,那些对画画、对艺术有感觉的孩子,我们要想办法给他们创造一个新的表现自己才华的空间,让他们描绘自己五彩的梦。
胡教授的这番话再次激起了唐老师心中的那个梦。回去后,唐老师就跟学校领导商量,建立了国内第一个盲人版画教室。
从最开始的什么都不是,到如今的自成体系,一路走来,唐老师说,何其幸运,又何其艰难。
“唐老师,关于盲人版画,未来,您有什么规划?”
“说规划可能壮观了点,就是一点个人想法吧。这么说吧,我现在就只带了学校兴趣班的七八个孩子,如果要把盲人版画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推广的话,就需要扩大教学面。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我会将制作好的一些微课放到网上,免费供全国各地的盲孩子学习。另外,我希望孩子们在学校里学到的这种技能能给他们将来的就业带来好处。我希望将来我的学生中能出几个盲人版画家,这是我作为美术老师的终极追求。”
谈到课堂教学,唐老师说,2017年去山西太原交流那堂课印象太深刻了,简直可以用手忙脚乱四个字来形容。课堂上有七八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嚷着要她给他们拿模具,可她只有一双手,哪里忙得过来呢?总是顾着一头,忘了那头。那次现场教学给她带来了很多思考。回到学校后,她就努力培养盲孩子独立绘画的能力,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比如,独立拿绘画工具,独立找绘画模具。最终让他们依靠自己,独立创作。当然在绘画工具上,学校也需要供应商的帮助,比如在画笔或者绘画的颜料上标上盲文,这样孩子通过触摸就可以找到相应的绘画工具。
唐老师一边说一边指着教室桌子上的模具一一给我介绍:刮刀、吹塑纸、滚筒……我的视线从桌子跳到了正对面的橱窗里。那里放着大大小小的很多奖杯,以及不少五颜六色的版画。
“这些都是获奖的优秀作品。您看,这两幅画在第二届残疾人书画摄影作品大赛中获得了特别奖。”
唐老师指着橱窗里的两幅画,两幅画的标签上分别写着《秋千》和《阳光下的雨伞》。
画面构图简单,但线条分明,色彩绚烂,有一种天然淳朴的美。
“桃子和小何她们俩什么都看不见。对这样的孩子来说,要在头脑中建立色彩和画面是十分不容易的,但她们做到了。很不容易,真的,很不容易。”
我不停地点头,并提出这几天是否可以去采访桃子和小何。唐老师答应帮我联系。
二
八年级一班的教室在二楼,朝南,教室前有个很大的半圆形露台。露台上摆着不少绿植,还有几把椅子,看起来,更像一户人家的大阳台。见到何家琳时,她正在教室里跟同学谈笑。高高的马尾辫,白皙的脸庞,很青春的一个女孩。
我喊了她的名字。她朝我站着的方向回过头来说,是叶老师吗?我们老师跟我说过了,您是来找我聊聊的吧?
我走上前去搀住了她的胳膊。一旁的几个女同学嘻嘻哈哈地说,大画家接受采访啦!家琳要出名啦!
从教学楼到接待室需要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只有微弱光感的家琳却像走在自家的客厅里那般自如。她说,最开始还要摸着墙走,现在不用了。来盲校十年了,这里的每一条走廊,每一档台阶,每一个转弯,甚至每一处花花草草,她都像自己的手和脚那样熟络了。
熟络,对,我看她走路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女孩在穿她经常穿的一件衣服。
我们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给家琳泡了一杯水,她撩了撩额前的刘海,说了声,谢谢。谈话进行得很顺利。
我是唐老师的第一批学生,学版画已经快四年了。
头一天去画画,感觉蛮有趣的。好像是来到了一个新天地,哪儿都是新鲜的。调色盘是新鲜的,颜料盒是新鲜的,吹塑纸也是新鲜的,就连坐着的那张凳子好像也是新鲜的。
“有人说,盲人画画这不是天方夜谭吗?今天,我站在这里告诉你们,这不是天方夜谭,这是事实。我要骄傲地宣布,在座的各位是中国第一个盲人版画班学员,我是你们的第一任盲人版画老师。所以,我们对自己要有信心。”
听到唐老师这样说,我们都鼓起掌来。记得第一堂课,唐老师给我们简单介绍了盲人版画的制作过程。她说,盲人版画就是利用刻画工具在吹塑纸板上,采取画线、压痕、刮擦等办法进行造型,绘制底板,再把水粉颜料或油墨用滚筒滚在底板上,最后转印在纸上。这样一幅画就完成了。她还让我们认识了吹塑纸、底板、水粉颜料、油墨滚筒等版画工具。完了之后,她让我们每个人试着画了一个鸡蛋。唐老师说,著名画家达·芬奇刚开始练习画画时,画的就是鸡蛋。
第一节课,我画了一个粉红色的鸡蛋。书上说粉红色是少女的颜色,是梦幻的颜色,是浪漫和快乐。我希望学版画是快乐的。
刚开始那几天还真是很开心,我们一共八个人跟着唐老师,每次都是唐老师在忙前忙后,我们需要什么,都管唐老师要。当我把自己脑子里感受到的东西画在纸上时,那种喜悦是无法形容的。就好像,一个不会走路的人,突然有一天能站起来了,还能跨出步子了。
我是那样盼望着每个礼拜一节的版画兴趣课。那时候,我的心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颜色是有声音的啊。粉色轻轻柔柔的,黑色沉沉甸甸的,白色是像羽毛那样会飞翔的。如果哪天唐老师有事请假不能来上课,整整一个礼拜我都觉得失去了颜色。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有一天,唐老师对我们说:“以后,这些颜料盘、调色盘、毛笔还有画笔,用完了你们都要自己洗,桌子也要自己擦。现在天气冷了,该是考验大家的时候了。”说完,唐老师还打了个哈欠,好像很困似的。
这些话唐老师是在上课前说的,起先我没当回事儿,想着,这有什么,不就是洗点东西吗?谁不会啊。下课了,我拿着自己的那份工具跑到水池边,打开了水龙头。食堂里洗碗的水到了冬天全是热的,教室这边就不一样了,只有冷水没有热水。开始时还没什么感觉,可洗到后面手都冻得没知觉了。手里拿着的这些工具像是一块块冰,要封锁住我的全身。在家里,妈妈从来不会让我干这样的活。
我很不情愿地洗着盘子,没多一会儿,唐老师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了:“家琳,这儿还有一个盘子和一块抹布,你也把它们洗了吧。”我想大声说,不。可面对唐老师温柔的话音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默默地接过来。
我像憋了一肚子的闷气,继续转回水池边,打开龙头冲了起来。这次更不对,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故意搞的鬼,盒子上面黏糊糊的,颜料一团一团到处都是,那块抹布也好不到哪里去,也黏糊糊的,像沾满了恶心的鼻涕。气没地方出,只能拿水龙头撒,也许是水龙头开得太大了,洗到后面,我的衣服、鞋子还有裤子全溅湿了,站在那里,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根刚从冰箱里捞出来的冰棍。
我哆哆嗦嗦地回到了教室,心里暗暗发誓:什么鬼东西,尽欺负我。下个礼拜,我就再也不来画画了。
说到这里家琳喝了一口水。她说,叶老师,您可别笑话我。我就是被我妈惯的。反正,我学什么,她都随我,只要我开心,她从来不会说我什么。
“你跟妈妈说了不想画画的事?”
“没有。”
“是不是还有点犹豫?”
“我们家离学校近,我妈每个礼拜都会带我回家改善一下生活。本来,我有什么话都对我妈说的,那次我就是在心里对自己发脾气,没告诉她。”
“后来怎么想通了,又继续学了?”
这个过程吧,有点曲折。我主要是怕烦,怕洗颜料盘子啊抹布啊这些东西,其实光画画我还是很喜欢的。不过呢,我这人吧,学什么都只有三分热度。以前我学过琵琶,学过二胡,还学过手工和陶泥,反正都学不长。对版画,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着,不学这个还可以学那个,反正学校兴趣课多的去了。
我想好了下次跟好朋友去合唱班。那段时间吧,合唱团正在招募人马。合唱吧,唱得不好也没关系,那么多人,老师也听不太出来谁好谁不好。张张嘴,凑个数,还是挺容易的。再说了,合唱班用不着洗东西。
所以,一个礼拜后,我告诉唐老师,不想学画画了。唐老师问,为什么?我说,画不好。
唐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家琳啊,你们几个都是我挑出来的精英。你要知道,现在,全中国只有我们学校在教盲孩子画画,而且还是免费的,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相信,还有很多同学想加入这个班。”
我一听,又犹豫起来。心里对自己说,不就是洗东西手冷一些吗?难道因为这么点困难,就放弃了?出了这个学校,还能去哪儿找免费的盲人画画班呢?
“家琳,你以前不是说,一直想学画画吗?”唐老师见我愣着不吭声又说。
是的,我曾经跟唐老师说起过小时候的一件事。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家隔壁一个小朋友找我玩,她拿出一本涂色本,让我画。我对她说,我看不见,画不好。她就说,你真可怜,连画画都不会。隔壁小朋友无心的一句话,像一个疤印在了我脑子里。当时,我觉得这辈子恐怕都不能画画了。但也因为如此,我内心又特别渴望画画,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能画画哪怕一年不吃零食都可以。
也许是内心还不想放弃吧,我又一次走进了版画教室。那天,课一开始唐老师就对我们训话了。
“不要因为一点点苦就害怕了,要想做成功一件事,首先要学会吃苦。我们是中国唯一的一个版画班,如果你退出了,有一天你又想画画了,我告诉你们,我,绝不会再收留你们。因为我不喜欢三心二意、没有意志力的学生。现在,如果有人还想退出,请举手。马上就可以离开。”
教室里一片肃静,我们八个人,没有一个举手。
最开始的新鲜劲头过去后,我才知道学版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基础训练是很枯燥的,一天到晚就是画直线。一开始是摸勺子、杯子,画直线。那时候,唐老师反复对我们说:“把线画直了,一定要把线画直了。”
可一句“把线画直了”,我们就训练了好几个月。等我们把线画直了,唐老师就让我们把摸到的东西、感觉到的形状,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画下来。唐老师特别强调,用自己的表达方式。比如画杯子,有些人画的杯子是立着的,有些人是躺着的,有些人的杯子里面还放着勺子梳子什么的,还有些人的杯子里有自己喜欢喝的饮料和花朵。
我很喜欢唐老师教的这种画画的方式,它能让我们拥有更多自己的想象空间。
后来,唐老师又让我们学画曲线。跟画直线不一样,曲线可以按自己的想象画。有些同学画出来的曲线像乐谱,有些同学画出来的曲线像心电图,还有些同学画出来的曲线像海上的波浪。唐老师说,每一条曲线就是一次心跳。每个人的心跳是不一样的,所以画出来的曲线也是不一样的。
大概一年后,唐老师就让我们摸更复杂的东西了。比如一个打开的精致包包,一个剥开的橘子和一块搁在桌子上晒太阳的橘子皮。这样的触摸,不仅让我们对物体有了更丰富的感知,也让我学会了从不同的角度去画一样物体。
最高兴的是,有一天,唐老师说要带我们去室外写生。尽管我们只是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走了一圈,但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天。唐老师让我们每个同学选择触摸林荫道上的一棵树。我摸到的是一棵大棕榈树。那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触摸一棵树。棕榈树的树干是毛毛糙糙的,像草鞋。棕榈树的叶子很宽很大,让我想到了大蒲扇。棕榈树的气味很清爽,让人想到下过雨的地面,上面还爬着带触角的小蜗牛。
后来,我们还摸过建筑物,比如埃菲尔铁塔,北京的天坛,还有各种动物的模型,如老虎、狮子、大熊猫,等等。除了摸,唐老师还让我们用不同的感官感受一样东西。比如,她会让我们品尝一颗糖,会让我们听一段音乐。她让我们把吃到一颗糖、听到一段音乐时内心的感受画下来。我记得吃糖的时候,我想到了小时候和妈妈一起荡秋千、听音乐,我想到了海边的沙滩,还有一只在沙滩上晒太阳的乌龟。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会遇到一些困难。比如说,画风景画,因为脑子里没有那种画面,无论老师怎么描绘,我都无法想象出来。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根本不是唐老师所说的精英。甚至有时候,我也会怀疑唐老师的话,觉得她就是在骗我们。
家琳喝了一口水,舔了舔嘴唇,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
“后来你是怎么克服头脑里那些灰色想法的?”
“办画展。”
版画班开班后,很快就跟杭州师范大学胡教授带领的团队结对了。杭师大的几个年轻老师组成了志愿者团队,几乎每个礼拜都到学校来给他们上课,讲一些有趣的事。最让同学们高兴的是,这些老师还带他们去办画展,让很多人知道世界上还有盲人版画这回事。通过办画展,家琳和她同学的作品被更多人欣赏,也得到了更多人的肯定,这让他们很有成就感。同学们都很喜欢这些来自杭师大的哥哥姐姐们,觉得跟他们学习很开心。
“你觉得和其他社团比较,版画对你最大的吸引是什么?”
家琳歪着脑袋想了想,说:“版画吧,它不像学乐器,需要模仿作曲家把曲子原样地弹奏出来,也不像学别的东西一样,永远都是一个固定的思维。在我眼里,版画是一种能最大限度发挥盲人想象力的艺术。当我靠自己的想象把一样东西创造出来的时候,会特别开心。这么说吧,人总有那么点虚荣吧,万一将来哪天一不小心,我就成了中国第一个女版画大师呢。”
家琳再次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说,她的不少画都被杭师大收藏了。家里,妈妈还把她的一些画裱起来,挂在墙上。
“也送我一幅吧,签名的。”
家琳抬头将脸对着我说,行,没问题。
我忽然有些羡慕她,一个盲孩子,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并且愿意坚持下去,是多么幸福。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的她是快乐的。
三
粉红。明黄。雨伞。阳光。
《阳光下的雨伞》,多像一朵跳舞的金黄色蒲公英啊。那么作者,应该也是一位和家琳一样的阳光少女吧。
我在脑子里猜想着这幅画的作者,一个叫桃子的五年级女孩。可桃子的语文老师羊却告诉我,桃子三岁时脑腺瘤发作,压迫眼神经,动了手术,从此双目就失明了。因为身体原因,二十岁才上小学一年级,现在她已经二十五岁了。
“桃子很内向,不愿意跟人多说话,尤其是陌生人,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羊老师似乎在警告我。
怎么可能呢?看她的画,不应该是这样的女孩啊?抱着一丝好奇,我约见了桃子。可能是第一次见面吧,桃子显得很拘谨,一坐下来就不停拉扯衣服角。她的脸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仿佛从未被阳光晒洗过。从体态上看,她更像五六年级的女孩,而不是二十五岁的姑娘。
十月初的天还有些热,我把水端给桃子时,触碰到的是冰一样冷的手。她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端坐在椅子上,外人很难分清她此刻的内心究竟有没有波澜。
“外婆去世后,你就跟爸爸妈妈住到一起了,是吗?”
“是。”
“想念外婆吗?”
“想。”
“外婆去世你一定很伤心吧。”
“差不多。”
“能跟我说说你的外婆吗?”
“不能。”
场面有些尴尬,桃子捧着水杯的手是僵硬的,骨关节看着特别粗大。我想,也许应该跟她谈点别的,比如同学。
“平时下课,你跟同学们都玩些什么?”
“不玩什么。”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我说,你口渴了吧,喝点水吧。她说,不渴。
“你是二十岁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在你外婆去世到你上一年级之前,你是怎么过的?”
“看电视。”
“当时怎么没想到来盲校上学?我听说你爸爸妈妈都是很有文化的人。”
“身体差。”
“听说你画画不错。”
“不行。”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她把身子微微侧过去,开始背对着我。从她的肢体语言中我能感觉出来,她不是在谦虚,而是在回避。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理解你吗?”
听到我这样说,桃子把头低下去,双手互相掰着,仿佛在思索什么。过一会儿,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没有。
“在盲校,你开心吗?”
“差不多。”
桃子坐在椅子上,背更驼了,像是要把自己包裹起来。我忽然想起,之前老师说过,桃子很喜欢看书,写作文很棒。
“你们老师说你喜欢写东西,我也喜欢写,你愿意跟我交朋友吗?”
“你想跟我交朋友?”
桃子抬头,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对,我是搞写作的。”
“你写过哪些书?”
这是近一个小时里,她第一次向我主动发问。我跟她简单说了自己出版的几本儿童小说,还跟她谈到了自己喜欢看的书。
“小说容易写,还是童话容易写?”
“要写好都难。你喜欢童话吗?”
“差不多。”
她又说了这个词,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某个角落松了一下,就像雨后的泥土里有一条蚯蚓钻出了地面。也许,我应该说点好听的。
“桃子,我觉得你身上有当作家的潜质。”
“为什么这样说?你……你觉得我有什么潜能?”
这回,她没有低头,她将脸对着我。我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一份好奇。这种好奇里面更多的是讨教而不是警觉,我能感受到。
“这么说吧,作家需要有一颗安静的心,你给我的第一感觉很安静。其次,作家需要有一颗敏感的心,你看上去很敏感。最后,作家需要一些特殊的经历,这个你也有。”
她不说话,嘴角微微抿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要不,我给你出个题,看看你是不是适合写童话,当然,你有权拒绝。”
她想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我给她出了三个词:黑森林,蓝蘑菇,小红帽。我想看看她如何描绘心中的小红帽。
一个礼拜后,我收到了桃子发来的童话:
爱旅行的小红帽
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长着许多高大挺拔的参天大树,住着一群快乐的小动物。
森林里的天空总是黑漆漆的,有时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可以看到小小的一片蓝天。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青松下,长着一朵碧蓝色的蘑菇,蘑菇上布满了花纹,它的模样非常惹人喜爱。
一天,一阵风刮来,一顶做工精巧、颜色艳丽的帽子随风飘来,落到了树枝上,那是一顶小小的大红色的帽子,它有个可爱的名字:小红帽。
“嗨,你好呀。”小红帽对蓝蘑菇说。
“好呀,小红帽,你怎么会在这里呢?”蓝蘑菇问。
“以前我是一个漂亮小姑娘的帽子,她天天把我戴头上,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戴着我。”小红帽对蓝蘑菇说,“后来她长大了,无法再戴我了,就把我放在一边,不再管我了,又过了几年,我身上落满了灰尘,被嫌弃太脏了,就把我给扔了。”
“那你一定很伤心吧?”蓝蘑菇说,它向小红帽投去同情的目光。
小红帽平静地说:“刚被丢弃的时候,我确实挺伤心的,过了一段时间,我来到了这片森林,我的目光一下子被森林里的景色吸引住了,渐渐地我就忘了那件事。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奇妙的风景,见过很多人……后来,我就爱上了旅行。等什么时候刮风,我还要去旅行呢。”
“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蓝蘑菇迫不及待地说。
夜里,森林里突然刮起大风,大风折断了许多树枝,吹落了不计其数的树叶,吓得小动物们四处逃窜。那阵大风也把小红帽和蓝蘑菇卷到了空中,它们便乘着风向远方飞去。
在风中,蓝蘑菇紧紧地抓着小红帽,不让自己跟小红帽走散。风刮了好一阵子才停歇,小红帽和蓝蘑菇降落在一条小河边。那儿,有一群过河的蚂蚁。看样子,它们正在为没办法过河而发愁。
“我们得去帮帮它们。”小红帽对蓝蘑菇说。
“你,你能行吗?”蓝蘑菇看着小小的小红帽。
小红帽没有回答蓝蘑菇的话,它对小蚂蚁们说:“你们是要过河吗?我可以充当你们的船,载你们过去。”
小蚂蚁们使劲地点头,它们看到小红帽就像看到了美丽的太阳。于是,在蓝蘑菇的带领下,小蚂蚁们一个个排着队坐上了小船。到了河中心,水流忽然变得湍急,小红帽心中无比害怕,身子在不停地晃动。船上的蓝蘑菇和小蚂蚁们更加惊慌失措了,它们大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眼看小船就要翻了,这时候,一群小鱼游了过来,及时稳住了小船。在小鱼们的帮助下,小船继续行驶,终于到河对岸了。小蚂蚁们下了船,一个劲地对小红帽和小鱼儿们道谢,害得小红帽的脸红了又红,都成了小紫帽。
分别的时候来临了。在河边的老柳树下,小红帽跟蓝蘑菇,跟小鱼儿还有小蚂蚁们一一告了别,继续向前走,继续它的旅行。
羊老师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写童话,平时她写的都是抒情小散文。我把这则童话发给桃子的爸爸,一位资深的中学英语教研员。他看后很激动,说没想到桃子竟然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第二天,桃子爸爸还请了他的好朋友,一位语文名师对桃子的这个童话作了点评:
在这则童话中出场的任何一个角色都是善良的、热情的。没有一个不好之人,可见作者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黑漆漆的天空,刮起的大风,吹折的树枝,以及运载蚂蚁们的“小红帽”之舟到了河心之后遇到的“旋涡”,可能是作者心中的某个“隐喻”,是一种暗示,一种高明的写作手法,巧妙而含蓄地表达了一种生命的困境。渴望旅行,向往飞行,恰恰说明小作者有一颗向上的、阳光的、明亮的心。而小鱼们及时出手相助,暗示着相助的美好,暗示着生活的美好。整篇童话,流淌着一种生命的坚强和对生活的热爱,读来让人感动。
为了鼓励桃子,我让一位五年级的女孩朗诵了这则童话,并把它们发在了我的公众号上。羊老师说,她给全班同学播放了这段朗诵音频,同学们都很惊讶,他们都给桃子鼓掌,桃子的脸都红了。
这之后,我又去教室看过桃子几次,她不太喜欢说话,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听手机里的小说。她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第一次谈话,因为那则发在公众号上的小童话而对我敞开心扉。我和她见面,我们之间的谈话都简短到只有几个单词。
好。可以。差不多。行。不能。
跟人说话对她来说,似乎变成了一种迫不得已。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桃子。再后来,我决定用文字和桃子交流。事实证明,与跟人说话比,桃子更喜欢用文字交流。
以下摘录,桃子在QQ上跟我交流的一则文字片段:
外婆走了
十三岁的时候最疼爱我的外婆生病去世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面对现实。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外婆温馨的话语总会回荡在我的耳边,这时我总想要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她,但每次都像卖火柴的女孩那样,火柴灭了,外婆不见了。
外婆去世那天,我没怎么哭,以后也没怎么哭,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的一个角落少了一块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让我在一段时间内无比疼痛,虽然表面上我会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我曾经问过桃子的爸爸,外婆去世了,她伤心吗?桃子爸爸说,没看出来她有多伤心。她很少跟他们提起外婆。在感情上,她一直比较淡漠。现在看来,这些年里,桃子已经习惯把自己封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她拒绝别人进入,也拒绝自己出去。她更不想让人看见她世界里的悲伤。
我把这段文字发给桃子爸爸看,他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知道桃子喜欢写东西,我又从羊老师这里,收集到了她的几篇随笔。桃子写的都是盲文,我无法看懂。羊老师在百忙中,帮我翻译了几篇。这些关于版画的文字记录,更显示出了桃子丰富的内心世界(限于篇幅,我做了适当删改)。
我心中的启明灯
五彩缤纷的画卷,对我来说只是一张废纸。可以勾勒出美好画卷的画笔,在我看来只是一堆垃圾。什么是绘画?它们的线条有多美,颜色有多艳丽?无论画家们下多大的功夫,对我们这些双目失明的人来说,欣赏一幅画,简直难如登天。
而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接触到了盲人版画。它满足了我心中那份对绘画的渴望和蠢蠢欲动。
通过两年的学习,我不仅可以画芬芳迷人的花朵,可以画层峦叠翠的山峰,可以画潺潺流水的溪流,还可以画郁郁葱葱的树木。我能把我想象到的东西刻在版画上,印在纸上,画在我的心田里。慢慢地,我觉得我的眼睛仿佛重现了光明,那刻在板上的一笔一画是我的瞳孔,那印在纸上的水彩颜料是我的目光。我看到了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看到了大地上快速奔跑的猛兽,看到了远处烟波浩渺的大海,看到了晴空万里的蓝天。这些景物都变成了一幅幅流光溢彩的画卷,在我脑子里流淌。
没错,版画让我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版画让我听到了世间一切美好的声音。如果我说,颜色是有声音的,你一定不要奇怪。因为在我心中,那盏闪亮的启明灯也是有声音的,它就像是风铃的声音,悦耳动听。
在大操场上,有一只离弦的箭,像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快速劈在前方的草地上。
你一定很好奇,我们学校的操场怎么冒出箭来了呢?是谁在射箭呢?那么,我将自豪地告诉你,那是版画组的同学们。我又听到有人问:“版画组还教同学们射箭吗?”不错,版画组的老师确实会教同学们射箭,射过之后,还要把弓箭和射箭的感觉画出来。
看,同学们站在跑道上,手持弓箭,玩得不亦乐乎。轮到我了,我伸手接过弓箭,在老师的耐心指导下,左手握弓,右手使劲地将弦往后拉。嗖一声,箭就向远处飞去了。
天地沧桑
周六,老师给我们带来了一堂别出心裁的版画课:一首忧伤悲凉的乐曲,一个悲戚的故事,一片深幽的森林,一个彷徨无助迷失了方向的路人,这些东西都成为我们版画创作的素材。
在课上,老师给同学们放了一首曲子,节奏缓慢,曲调哀怨,听得我脑海中产生了一幅幅凄凉的画面,像电影一样不断地循环播放着。
我拿起了笔。我把版画边缘的一块都画上了树,中间画了一个人。我想让人知道,那是一片森林,有一个人身在森林之中,森林里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没有一片树叶,看上去不是幽静,是萧条,是一眼望去的枯黄。
我把它取名为“天地沧桑”。是的,你说一个人被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里三天三夜,又不禁回忆起伤心的往事,谁能体会到他的沧桑?谁又能懂得他的感受?那些沧桑只能在天地间飘荡,像一个孤魂野鬼。
我惊讶于桃子如此丰富的感受,细腻的笔触。她用冷漠的外表伪装了自己,包裹了自己。生性内向,长期封闭式的生活,让她很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我几次在暗中观察,她极少与周围的人交流,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抱着一个手机听书。仿佛周围的世界,跟她毫无关系。
如果没有这些文字,我永远都读不懂桃子的内心。在文字里,她卸下了面具和包袱,做回了自己。文字和绘画也让她找到了和世界沟通的那扇门,学会了如何表达自我。就像,她在随笔中提到的,那盏闪亮的像风铃那样发出悦耳声音的启明灯。它们让她看到了希望。
试问,世间还有什么比希望更能激发人对生命的热爱呢?
初冬的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我忽然觉得版画教室里的那些画也在发光,发出五彩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