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个女孩
小丹(化名)
性别:女
出生年月:2002年3月
籍贯:浙江省宁波市
梦想:当医生
阿云(化名)
性别:女
出生年月:2005年4月
籍贯:浙江省丽水市
梦想:做美食家
一
在中学部教学楼前碰见了小丹,我跟她打了招呼。和两年前相比,她长高了一些,皮肤更白嫩了。
认识小丹是在2014年,那时候她还在读六年级。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指挥班里的同学打扫卫生。和别的盲孩子不一样,她的眼神是灵动的。我问她,能看见我吗?她说,你穿的是蓝裙子。我走过去看她位置上的课本,比普通书本的尺寸大一号,上面的字也很大。她应该是个弱视生。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小丹很能干,班长,运动健将,文艺积极分子。每次去找她聊,她不是在管理班级,就是在策划活动,或是被老师叫去参加活动或者体育集训。
2017年整个秋天和冬天,几乎每个周六晚上,我都会去盲校跟小丹她们几个女孩聊天。寝室有四个女孩,每次去,小丹总是不在场或者最后那个姗姗来迟的。
“叶老师,不好意思,我实在没时间跟你聊天了。”一次,小丹对我说。
“要去排练节目吗?”
“主持稿,还有花样跳绳,反正很多很多活动。没办法,我就是那种不会拒绝的人。”
平时的小丹很活泼,讲起话来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的,但有时候,她又特别安静,言谈中有同龄孩子少有的成熟。我甚至觉得她对人过于提防。也许,这跟从小她母亲离开她有关系吧。
记得,她在一篇写父亲的作文中这样提到她的母亲:
那个人,四岁就离开我们了。那个人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家里也没有她的照片。在我模糊的印象中,她是个长头发的女人,说话嗓门尖尖的,像塑料泡沫在玻璃上摩擦发出的声音。
“你要让她后悔,后悔离开我们,后悔不要我这个女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爸爸用来刺激我的话。我和他之间,我们提到妈妈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感觉怪怪的,心里不舒服,呼吸也变慢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说实话,我真的不敢想象,家里多了妈妈这个角色该怎么过。记忆里,从小到大,这个家就只有爸爸、奶奶、我三个人。因为习惯了家里没有妈妈,就不会觉得妈妈是个很重要的人,就像现在别人说我眼睛不好,我早就习惯了,也不会很难受一样。
可有时候吃饭,爸爸和奶奶总是有意无意地说我的很多动作,包括我的嘴巴和鼻子都像那个女人,除了这双眼睛。我只能笑笑,继续默默扒碗里的饭。
那时候,小丹还在上初中。她说,老师,我力气这么小,肯定不适合按摩。彼时的小丹已经是学校花样跳绳队的主力队员了,同龄的女孩子中没有一个在速度上可以超过她。她还擅长短跑,曾经梦想过进体校,当一名运动员。
2017年10月,我们有过一次长长的谈话。我在采访记录本上翻到了当时她跟我描述的事:
暑假,残联的田径教练到我们县选拔体育苗子,我们那地方的残疾人都去了。那天,残联的老师好像看中了我,还让我留了电话号码。
这可不得了,爸爸告诉了奶奶,奶奶告诉了街坊邻居,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我被说成了全国跳绳冠军。可我自己并不是很想去,只有体验过训练之苦的人才知道,体育这条路有多难走。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训练,全身酸痛,走路都不利索,要是伤处理不好,就会留下病根子。
家里人天天在饭桌上劝我,说盲人只能去推拿,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像我这么瘦弱的人,又是女孩子,被人欺负了怎么办?现在有这么条好出路,就得赶紧抓住了。爸爸说,要是比赛拿了冠军,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可是每天,爸爸和奶奶总在我耳边唠叨,真让人受不了。爸爸是家里的老大,他有时候脾气不好,会发大火,我不敢跟他说,只好偷偷告诉奶奶。
我告诉奶奶,训练跳绳的时候,肌肉拉伤了,现在走路都还疼还困难。学校里,中午同学们叫我一起去吃饭,我就只能跟他们说,你们去吧,我自己慢慢走就好了。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了。
奶奶摸着我的头说,我会跟你爸爸好好说的。
那天上午,我在午睡,蒙眬中听见奶奶和爸爸在商量这件事。奶奶心疼我,让我别去了。可爸爸依然很坚定,他觉得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太可惜了,现在受点苦,到时候拿了冠军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妈,小丹不去做运动员,还能干吗?算命吗?”
“那总还有别的活可以干。”
“别的活?说得轻巧,你没听见她不想做推拿吗?”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呢,其实,我都听到了。我的心又开始动摇了。如果我去训练,去比赛,爸爸就会开心的。他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干活太累了。别人都说,他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六十多岁。
中午吃饭时,我对爸爸说,如果残联来找我,我去。
这下,爸爸可开心了,更加起劲地宣传这事。很快,连在远方的姑姑也知道了。把我当亲女儿一样疼的姑姑亲自跑到我家里来,劝我一定要去,说我有成绩了,就有钱了,将来就不用愁生活了。
姑姑大老远跑来对我说这番话,我还能怎么样呢?去吧,就算为了大家。
可人算终究抵不过天算,因为联系不好学校,最终我错过了去天津训练的机会。现在,我又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发愁了。像我这样的人,将来能做什么呢?爸爸已经快五十,奶奶已经八十多了,他们不可能陪我一辈子啊。
我该怎么办呢?
那时候小丹正在念初中,她对未来很迷茫,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走一步算一步。彼时,早熟的她,仿佛早已经看透生活,对未来并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充满了幻想和憧憬。她对生活更多的是接受,哪怕有过挣扎与反抗,但这样的挣扎与反抗就好比大海上偶尔泛起的小浪花,掀不起大风大浪。
我记得她对我说过,人不能有太多幻想,否则会很痛苦,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教学楼那次的碰面很匆忙,小丹正在闹感冒,嗓子有些哑,说一会儿要参加一个活动。我没来得及细问她的近况,她身边还有几个伙伴等着,便只好拍着她的肩膀说,记得休息,要爱护自己,过几天我们再聊。
她点点头,擦了擦眼睛,轻声跟我说,老师,再见。
二
通过学校老师,我了解到了小丹的一些近况。她现在是花样跳绳队的老牌运动员,她还加入了学生会,成了学生会的主席团成员。另外,她还在学校广播电台担任女主播。
我很欣慰,小丹一直在成长。再次长谈是两个礼拜后,在中学部一楼的按摩室。
“你学习一直不错,为什么选择读职高呢?”
“这个跟学习没关系,大部分盲人以后还是要去干推拿的。职高能学到更多的技能,如果想考大学读职高也可以的。”
“可我听说普高更重视文化课,难道你不想考更好的大学,找更好的工作吗?”
“想是想,可这条路太难走了。”
听到小丹这样说,我竟找不出像样的话语来回答,之前准备给小丹灌输的那些心灵鸡汤语,忽然间变得苍白了。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她,看到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班里的那些比她高大很多的男生打扫卫生,我就觉得这个娇小的女孩子不简单。
“叶老师,你不用太担心,我以后想考医师证,证考出来了,我就可以去中医馆当推拿医生,当医师比干普通推拿轻松,赚的钱多,活也干净。”
我问她,这个证容易考吗?小丹笑笑说,百分之二十的希望吧。慢慢考,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反正还有时间。
总觉得小丹的笑里带着无奈和苦涩。我想起了两年前,那些不点灯的夜晚。盲孩子的寝室,夜晚大多是不开灯的,灯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装饰。几次来往之后,我也习惯了在黑暗中跟这些女孩聊天。我记得,她们寝室的窗外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树,再过去有一盏橘黄色的路灯。我们就这样坐在隐隐约约的光里闲聊。而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上次我看到你在花样跳绳队的表演,你和一个女孩子搭档,跳得特别好。”
“你是说阿云吧。嗯,很多人都说她跟我很像。不过,我倒不这样认为。她现在是老师重点培养的新人。”
“你真不打算走这条路了?”
“怎么说呢,是有人靠表演吃饭,也有国家队的教练来我们学校物色人选的,可我觉得这跟马戏团的动物表演没什么两样。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那你想成为哪样的人?”
“怎么说呢,我不想自己想太多,往前走,别太委屈自己,让自己快乐一点。打个比方,今天我就想该吃点什么,要上什么课,还有什么时候来见叶老师。”
看着小丹故作轻松的样子,我笑笑,问她高二学习忙吗。她说,也不算太忙。主要她有很多事要做。她是班长,班里有什么事,老师第一个找的人就是她,学校里还有一堆事,老师也总找她。她说那天在教学楼碰到我,要不是感冒了,肯定得去广播站当主持人。周一到周五太忙了,周末学校里也有很多活动。她感觉一天24小时根本不够用,每天觉都睡不饱。
“喂,问个问题,有没有男生给你写情书?”
“没有啦。我们老师说了,中学生不能谈恋爱的。”小丹扭了一下身子又说,“我就是想让自己稍微闲一点。下学期,我会退出跳绳队,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嗯,能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吗?”
小丹盯着远处说,她喜欢吃零食,喜欢聊八卦,喜欢听广播,喜欢不被当成盲人,喜欢不被人打扰。她说得有些漫不经心,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似乎正在卸下一些东西,这跟两年前的她有些不一样。那天,我提出周末是否可以去寝室跟她聊聊。她笑着说,我可以拒绝吗?
我被她的话逗乐了。
晚上,我翻出了两年前小丹传给我的一则周记。
自信与自卑
我们盲人这个群体总体来说分为两类:一类是对自己特别自信的;一类是心里缺乏安全感,比较自卑的。
我吧,就是看上去阳光灿烂,无比自信,内心却缺少安全感,甚至有点自卑的。
比如,我跟朋友约好一起坐公交车去玩,可当要出发前的那几分钟,我又会害怕,我怕我一不小心没看清某个不明显的台阶被绊倒,我怕我踩到地上某个垃圾,我怕在拥挤的人群里跟自己的朋友走失,我怕……我怕好多好多。
走在外面的马路上,我没有自信跟陌生人交流,我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我又害怕没看清楚商店招牌上面的字或者店里柜台上的牌子而闹出笑话,甚至,我都不敢去跟卖奶茶的老板说:“老板,我要一杯珍珠奶茶!”
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我经常会闭上眼睛,因为我的眼睛跟正常人不一样,有些变形。很多盲人出门是戴墨镜的。我们,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孩子都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我们的生理缺陷,害怕被人笑话。
我们班上的大部分同学也跟我一样缺少自信。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对我们这个班的评价是这样的:走进去,一个个坐得腰背挺立,特别端正,但一提问题,下面就没有声音了,太安静了,比老年人还安静。
身为班长,我只能起带头作用,打肿脸充胖子。其实,我好想对自己说,你可以不用那么累,你也可以害怕,可以说不。但是……也许,这就是自信又自卑的我。
那天后,我没有再去找小丹。偶尔,我们会在微信上互相问个好,要是她不主动跟我聊天,我也不会特意跟她说话。我记得她说过,喜欢不被人打扰。
三
跟小丹很像的女孩叫阿云。她是小丹在花样跳绳队中的黄金搭档。
阿云比小丹长得高,走路一纵一纵的,很轻盈。她很爱笑,每次跟她谈话,她总是笑个不停。我说她笑点低。她说,就是想笑,忍不住想笑。小丹也爱笑,可小丹的笑里总掺杂着除了笑以外的不少东西。当然,阿云跟小丹也确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她们一样是弱视生,一样是班长,一样是学校的运动健将,一样有着较好的人缘。重要的是,作为女孩子,她们都很苗条(一般的盲孩子因为缺少运动,体型大多偏胖)。
“为什么大家要选你做班长呢?”
“我个子高呗,还有我眼睛比他们好呗。”
“你身材看上去很不错啊。”
“那当然,我会转呼啦圈,我还参加了学校的花样跳绳队,还有,我也去训练跑步。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整天坐在位置上,变成一个大胖子。”
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拿阿云跟几年前的小丹相比。显然,阿云比小丹更活泼,说话更随意,对人也没有过多的提防。
“你很爱运动?”
“嗯,我还喜欢合唱。老师,告诉你吧,我现在很纠结。”
阿云告诉我,在合唱小组和花样跳绳里,她必须选择一样。可她觉得这两样她都喜欢。不过,相比较而言,花样跳绳她更厉害些。问题是一到跳绳比赛,她就紧张得要命,老想着上厕所。她就怕自己太紧张了,发挥不好,影响到集体成绩。
“看样子,你还是更喜欢花样跳绳。没事,放松些就行,再不行,两样都参加啦。”
“那我问问老师去。”
她歪着头,窗外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闪着毛茸茸的光。
“你有烦心事吗?”
“挺好的,挺开心的。这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好。”
“家里人会经常来看你吗?”
“我爸爸妈妈很忙,他们没时间来看我。”
“你怪他们吗?”
“没有啊,他们在家里忙,没办法啊。叶老师,我妈妈可好了,暑假里,她给我买了一只银镯子。你看。”
阿云把左手伸过来,我看到她手腕上有一只粗粗的银镯子。
“我给妈妈做了个手工的花瓶,她把花瓶放到了柜子里存起来。我现在在做一个更大的花瓶。”
阿云问我,是拿上来给我看,还是跟她去手工教室看。我说,去手工教室吧。
二楼手工教室里摆放着很多盲文牛皮纸做的工艺品。有高大的花瓶,有精巧的小动物,还有一辆彩色的自行车。放在柜子最上层的几个花瓶里插了绿萝和吊兰。阿云指着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花瓶说,这个是她和另一个女孩子一起做的,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一个高脚的花瓶,差不多要花几万个插片。
“叶老师,你哪天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送你一个。”
阿云转身搂住那个高脚的花瓶,孩子气地说,这个是要拿去展览的,不能给你。
阿云说话就像她的脚步那般轻快。她最常用的一个词是,开心啊。她这样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也是甜的。那天,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快下课的时候,阿云问了我一个问题。
“叶老师,我觉得帮助别人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可我觉得有时候,我帮了他们,他们就觉得我是应该的,因为我是班长嘛,我又比他们视力好,他们就什么事都让我干。可是,他们有时候连一声谢谢都不会说。”
“你把自己的心放平了,告诉自己,帮助别人不一定要求回报,这样就会好过一些。”
阿云点了点头,说我讲话的语气跟她妈妈很像。她妈妈也经常这样对她说话。
“我妈妈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觉得很幸福,特别特别幸福。”
阿云一再强调妈妈对她好,好像生怕我认为她妈妈不是个好女人。讲真话,我很想见见她妈妈。可我又觉得这孩子哪里不对劲,也许是过于阳光,过于好说话了吧,在她眼里似乎什么都是美好的,什么都是快乐的,就连爸爸妈妈不给她打电话,不来看望她,她也觉得是应该的。
我去过阿云所在的班级,他们班一共十个学生,只有她和她的同桌是女生。按道理,阿云在这样一个男生众多的集体中,应该是被宠溺的对象,怎么会什么事都要她一个女孩子去干呢?我找了阿云的同桌,一位穿红衣服的女孩,让她说说阿云这个人。她说,在她眼里阿云是个完美的女孩子,好像找不出缺点。我很惊讶她如此回答,丝毫没有同龄人的嫉妒。
“那你觉得阿云快乐吗?”
“她一天到晚都很忙,要做手工,要跳绳,还要去合唱团,反正我们班就她最忙。她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好的人,对谁都脾气好,别人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帮忙,她也很乐意帮助他们。哦,对了,老师,我们班同学都叫她张大妈。”
“张大妈?”
“嗯,她姓张。哦,老师,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她哭过,就是写了一篇她妈妈的作文,老师跟她聊了几句,她就当着老师的面把作文本给撕了。”
如此好脾气的阿云,也会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撕本子?事后,我特意去找了阿云的班主任。这位年轻的男老师告诉我,那天阿云有些失控。不过,阿云这孩子做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别人的感受,别人好,她就觉得好,别人不好,她就觉得不好。
“你的意思是她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男老师点点头,他告诉我,在盲校,有不少孩子,视力有问题,心理也有问题,他们总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他们,所以,周围的人对他们做什么,他们都觉得是应该的。阿云跟他们不一样,她是生怕别人认为她做得不好。
“阿云家里有弟弟,还有妹妹,她是老大。她这人吧,就算心里有委屈,也很少愿意说。那篇作文是这么回事,最开始,她在作文里写了些抱怨妈妈的话,我跟她谈了一下。她就把作文给撕了。我找找,一会儿翻译一下,发你看看。”
快放学时,我收到了老师发给我的一篇作文,想来应该是重写过的那篇。
我的妈妈
小时候,我需要什么,妈妈总是尽量满足我。我有什么事,她也会帮我做。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渐渐疏远了我。还让我干这干那,我干不好,她就指责我。
最开始的时候,我老是想,是不是有了弟弟和妹妹,她就不爱我了?弟弟和妹妹是健康的明眼人,可我的眼睛充其量只能看到些模糊的影子,好像整天生活在一堆浓雾中。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
那天中午,妈妈又指派我洗碗。我在洗的时候,手一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奶奶走进厨房捡地上的碎碗片,一边捡一边数落我:“这都做不好,以后能做些什么?”
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心就像那只白瓷碗一样被打碎了。我心里想,国庆长假,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们还让我干这干那,弟弟和妹妹眼睛都能看到,为什么不让他们俩洗碗?早知道,我就不回来啦。
可是,奶奶一点都没看出我的异样,她还在唠叨:“阿云,你都十一岁了,还这样不争气,以后谁家敢要你这样的女孩。哎,你妈是怎么教你的?”我把头低下去,不停地扯着衣服的下摆,似乎不抓住自己的衣服,奶奶的唠叨声就会把我从这间屋子里赶出去。
这时候,妈妈听到了,从楼上下来,对奶奶说:“阿云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您就别说她了,她不是有意的。”奶奶还想开口,又被妈妈抢先说了。妈妈说,眼睛好的人都要打碎碗,何况阿云的眼睛不好。奶奶听了无话可说,自顾自走出屋子去了。
妈妈走过来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安慰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你奶奶不是不疼你,她是为你好,想着你将来能成为一个能干的女孩子。”
那天,妈妈对我说了很多话。她说,对我严格要求是因为担心我的将来,我眼睛不好,怕我吃亏,怕我做不好事,怕将来等她和爸爸老了,没有人能照顾我。她想让我从小就学会做力所能及的事,早点学会照顾自己。
渐渐地,我胸膛里的怒火熄灭了,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暖包围着。我知道,是我错怪了妈妈。原来,妈妈一直是爱我的。
我向老师要了阿云妈妈的电话。当天晚上,我们就通了电话。
“您女儿很优秀,平时您是怎么教育她的?”
“老师,我是农村人,没什么文化,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们家孩子属于懂事比较早,特别省心的那种。我平时也没怎么教育她,就是经常对她讲,你眼睛不好,可其他方面一点也不比别的孩子差,你要有信心。还有,我对她讲,因为你眼睛不好,所以要比其他小朋友付出更多,才能做成一件事。有时候,女儿跟我讲和同学闹矛盾了,我就对她讲,你要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样自己就不会生气了。”
“平时在家她会帮您干家务活吗?”
“放假回来,她都会帮我干活。我也没有因为她的眼睛不好,特殊对待她,她该干和能干的事,都让她干,我就把她当一个普通人看待。我对她说,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会老,将来还是要靠你自己。我希望她能早点独立,有时候也会对她严格一些。三姐妹中,我对她最严格,因为她眼睛不好,我最不放心她。老师,我这样说不知道你懂不懂。”
电话那头,我听到阿云妈妈的哽咽了。我想起了老师说阿云在作文里抱怨她妈妈的话,看来,阿云也有不理解妈妈的时候,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啊。
“别人都是爸爸妈妈打电话给孩子,我女儿吧,一打过去,她就说,妈妈,电话里聊天要钱的,我在学校里很好,这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没有什么事,你就别打给我了。我会打给你的。所以,经常是她打电话给我,让我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她也会跟弟弟妹妹爸爸聊聊天,嘱咐他们这个那个的。前几天,我身体不舒服,她就叮嘱我别太累了,要好好休息。她还让我们别惦记她,她现在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了。我们来回一趟不方便,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就别折腾了。她说,现在要好好学习,等将来我们老了,养我们。”
“真羡慕您有这样的女儿。知道吗?您家女儿说,她有您这样的妈妈很幸福。”
“不不不,叶老师,我做得不好,阿云去盲校上学后,在她身上我也没花多少心思,真的,我做得不好。”
听得出来,阿云妈妈不是谦虚。阿云的老师也说,阿云的家人平时不会来看她,一般都是电话联系。
几天后,阿云愉快地告诉我,让她烦心的事已经解决了。我问她怎么解决的。她说,既报了合唱团又参加了花样跳绳训练。反正,有的是时间,时间不是用来浪费的,时间是用来干有意义的事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现在多学一点,将来就能派上用场啦。
“不会觉得累吗?”我想起了小丹说每天都忙得睡不饱的话。
我发现,阿云说话的时候特别喜欢用名言警句。我注意过盲校教室里墙上贴着的那些标语,大部分都是名言警句,字很大,阿云是弱视,应该能看清楚。我常常想,一个人时,阿云是否经常对着教室以及走廊上的那些标语默念呢?
“叶老师,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怎么会觉得累呢,我才十三岁啊。瞧,我的胳膊和大腿。”
阿云笑着把她的胳膊和大腿伸向我。的确,她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少女的气息,连走路都好像在表演花样跳绳。在她身上,我几乎看不到盲孩子的自卑心理,她就像传说中的小太阳,尽自己的力量想给周围人带来光和亮,想得到他们的认可和喜爱。这样的孩子他们会压抑自己正常的需求,会懂事得让人心疼。
“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吗?”这个问题我问过小丹。
阿云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她喜欢学习,喜欢帮助人,喜欢跳绳,喜欢合唱,喜欢身边的每一个人。
“你期待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想起了另一间教室墙上的标语。阿云,正在努力做一个让别人喜欢的女孩。这份喜欢有家里人的,还有学校老师和同学的。也许,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喜欢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女孩子是可以跟爸爸妈妈撒娇的。跟阿云相比,眼下的小丹也许活得更真实,更纯粹,更自我吧。
我见过盲校很多可爱的女孩,阿云和小丹只是其中两位。如果你走近她们,你会发现她们跟普通的女孩子并没有两样。她们也爱美,也喜欢吃零食,还喜欢得到别人的认可和赞赏。她们正在经历的烦恼、青春期的困惑和挣扎,也是很多女孩正在经历的。但毫无疑问,她们的挣扎会更深,更广,更让人不安。这种不安,更多来自她们的眼睛。那无处躲藏,又无处不在的眼睛。
想起小丹说的,喜欢不被当成盲人。这大概是所有盲人女孩内心真正渴望的平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