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城
“咯咯咯……”李一穿着姥姥的旧布鞋，站在院里喂鸡。姥爷叫她进屋去，说是来了客人。
李一：“一会的，我还没喂完嘞！”
姥爷作势就要来揪她耳朵，“快点的，别耽误事!”
李一往旁边躲，谁知道手里边装糠的盆子一个没拿稳，洒了一地都是，不管是公鸡啊还是母鸡啊全都一窝蜂涌上来，鸡毛飞了满天，屋里人听到动静，于是跑院里来看怎么个情况。
说来也怪，这居然是李一记事以来，头一回见到爹妈长啥样。
于是，李一就顶着一头鸡毛，站在院子里面，跟她那素未谋面的爹妈面面相觑。
“李一，快，叫爸妈！”姥爷用手悄悄在背后推搡了她一把。
李一呆愣愣的，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姥爷那殷切地神情，于是木讷且面无表情，一一打招呼问好:“爸，妈。”
李建文也就是李一的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简单点头人就回屋了，只剩下葛淑萍留在原地。
她眼睛里那抹嫌弃，李一没放过，但也没当回事。
李一知道姥爷稀罕他们，于是装样子，“妈，你们进去坐，我给你们泡茶喝！”葛淑萍脸上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点的表情。
你说，一个小孩长到十多岁才见到的爹妈，得是有多不称职？不过当她后来看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弟弟时，李一才恍然，哦，原来只是对她不称职。
姥爷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平常难吃到的猪肉，今天居然一整大盘。
李一顾不上和他们叙旧，自个儿在那左一块右一块地吃，当然，那是因为李一压根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旧好叙。
姥爷几乎是给女婿陪着笑脸的，“那咱们一一上学的事儿？”
葛淑萍看不惯他这副模样，“爸，你这是哪的话，一一不也是我肚子掉下来的肉啊？怎么搞得我们像外人一样？”
“是是是，一一这孩子不懂事，回头进城里，你们多担待，能打能骂，别手软！”姥爷一边说着，一边又给女婿倒满了酒，“就是指望建文看能不能托托关系，给上一个好中学，将来也好挣钱出来孝敬你们！”
李一就在一旁默默听着，嘴里那块肉早就被她嚼得又硬又涩，但是她却没出声打断姥爷一个字。
李建文端起酒杯，跟姥爷碰杯，李一知道，她是非走不可了。
李建文夫妻俩是开着面包车过来的，这时候，村里很少有人家里边儿开车，估计都夸李一姥爷命好，把女儿嫁到城里享福去了。
李一坐在面包车里，趴在后座窗户那看，看姥爷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看姥爷迟迟不肯走回家门，然后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看姥爷家门口那棵树的树叶，一片片往下掉，一群群往土里钻，车后轮带起滚滚烟尘，姥爷随之隐入尘烟。
她打开包裹，一个八成新的军用水壶，一件半新加绒的军绿色外套，还有一沓厚厚卷起来的毛票，李一知道，这几乎是姥爷的全部身家了。车子开出好远好远，她才发现，自己手背湿漉漉的。
姥爷以前带过李一来镇子上，不过这两年变化大，又出现好些李一没见过的事物。路上不止有她爹妈开的这种面包车，还有各种形状的，还有俩轮的三轮的，带棚的，敞篷的，路边还竖着好些笔直的电线杆儿，不对，那应该就是书上说的“路灯”。那街上铺面开得各式各样，以前跟姥爷赶集的时候都没这一半热闹！
“要不我说小孩就是没心没肺的，刚才瞧着还抹眼泪呢，现在看这街上这么热闹，又活过来了吧！”葛淑萍跟李建文打趣道。
李建文也难得一笑，从后视镜看了眼小姑娘，也觉着顺眼了不少。
“冰糖葫芦！新鲜山楂，甜得嘞！冰糖葫芦……”
李一看糖葫芦，眼睛都直了，葛淑萍于是下车问价格，“这糖球怎么卖？”
卖糖葫芦的小二哥见一旁的李一眼睛都直了，就笑咪咪地从上边摘了一串大的，递到李一手里，“三块钱姐。”
葛淑萍本来准备拿两串的，一听价格，“这么贵？之前不还两块吗！”
“姐，咱这新鲜的大山楂果，坏果都不要的，特别甜！”
葛淑萍又抱怨了两句，这才给了钱。
李一满心欢喜地吃了一颗后，葛淑萍朝她伸手，“吃好了就给妈。”
李一想起来姥爷说的，要懂事乖巧，大度谦让，丝毫没有多想就把糖葫芦递了出去。谁知道葛淑萍居然找了个方便袋子给糖葫芦装了起来。
“妈，不给吃了吗？”
“糖葫芦这东西，小孩子吃多了牙疼，乖坐着，一回到家了。”
“哦。”李一心想，真抠门，以前姥爷都带两串给她。
葛淑萍到家了就把面包车后座里从姥爷家逮的鸡抓了出来，“老李，你到家啊给鸡杀了，我再炒两个素的！”
李一抱着包袱站在原地，愣愣的，不知道往哪去。眼前的筒子楼足足有六层那么高，村里最有钱的村长家，也不过二层房。窗户上各个样式的玻璃纸，光线一照，格外耀眼，她抬起手遮了这光线，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
“李一！傻站那干什么呢？还不快上楼！”葛淑萍的声音从二楼的楼道口传来。
李一赶忙跟上，“哎，来了。”
原来她们家住四楼，楼上楼下据说都有跟她一个年纪的，也是今年小学毕业。李一抱着包袱一溜小跑跟在葛淑萍后边，头一次看见还有这种钥匙插进锁里的门，姥爷每次出门都用他自个儿用铁打的插销把门关起来，上面挂一把大大的挂锁。这个屋，外面是道铁门，里面居然还是一道门！真神奇！
李一进门后，小心翼翼地环顾这个家，窗明几净的，窗户上贴的玻璃纸阳光透进来像彩虹一样，跟她在外面看到的一样好看。以前她们小学只有校长办公室的窗子才贴这种玻璃纸的！
葛淑萍看了一眼李一那双劣质球鞋，鞋后跟上边沾满了从家里带的泥巴，“赶紧把鞋子脱下来，才拖的地！”
李一脱完鞋，葛淑萍才发现，她忘记给李一买拖鞋了，为了掩饰，她就把自己脚上那双脱给她，“先穿妈的，过两天去集市上给你买双新的。”
李一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一副好好先生，对谁都好说话的样子，但不代表她不在乎这些小细节。
葛淑萍带着她去自己房间的时候，李一经过了一间屋子，里面跟外面的墙，颜色不一样。是好看的绿色，房间里有个透明小柜子，里面放了好几双漂亮球鞋。桌子上还摆了一台电脑，她只在机房见到过。那间屋的窗户，也是贴的漂亮的玻璃纸，把那间屋子的地板照得，熠熠生辉。
然而葛淑萍打开那间屋左手边的屋子的房门时，李一却大失所望。只有一个老式大衣柜，一张木桌，一个单人床，床边和床底都堆满了杂物，窗户也是用报纸糊上的，并没有好看的玻璃纸。
大概是见李一表情不太好，葛淑萍解释道，“你姥爷催的紧，说是马上开学了，就没来得及给你布置房间，匆匆地收拾了杂物间出来，不过你放心，过一阵子肯定给你买新的换上，你好好学习就是了！”
李一来之前就听姥爷念叨，她还有个弟弟，就比她小一岁，然而有意思的是，她是留守儿童，她弟却不是。
这次要不是姥爷说了好久，还承诺把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钱给她爹妈用来让她上学用，她能不能来城里都未可知呢。
姥爷说，凡事多让着弟弟，别跟他起冲突，好好念书，珍惜机会，念成了将来才能赚大钱。
李一看了一眼那个漂亮房间，问葛淑萍，“那个屋子谁住啊？怎么跟我住的这么不一样？”
葛淑萍被问到，还有些尴尬，但是她很快就将这种尴尬化为恼怒发泄出来：“那是你弟弟的房间，你个做姐姐的，好的不学，尽学人家攀比！这刚住进来就学会跟你弟弟比了?真不懂事！”
李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脸上却是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泰然自若地走进自己房间，把包裹里面东西拿出来整理，一抬头，见葛淑萍站门口没走，“妈，你还有事儿吗？”
葛淑萍往她包裹里瞅，“你来的时候，姥爷给你都带了什么啊？”
李一见她这么好奇，索性直接摊开给她看，“你自己来看吧。”
葛淑萍左右扒拉来，扒拉去，死活就发现了一个水壶，几件衣服，她还不死心，“除了这些，姥爷临走没给你带什么东西吗？”
李一摇摇头，“没有啊，您想姥爷给我带什么呢？”
葛淑萍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李一那双眼睛，就觉得无比厌烦，这丫头看着表面呆愣愣的，她就是觉得那双眼睛里全是算计，透着一股子精明的劲儿，“没什么，你自己好好收拾吧！”
葛淑萍离开后，李一从鞋帮子里翻出来姥爷给的那一沓钱，深深地盯着它看了一阵，然后塞进了床底下一堆杂物的缝隙里。姥爷说，他已经给过爸妈一笔钱了，这个，要她自己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