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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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天衣门 李君(5)

老车放下大扫帚,警惕地执起那根结实的门栓,摆了个架式。

雪衣端坐在厢房花窗前,眸光轻闪,细细打量来人。

只听得一声轻笑,来人说道:“不愧是昔年的大内棍棒教头,虽已功力全失,架式仍然不倒。倘不是会家子前来,借这小院机窍,倒尽可以拦得住。”

老车不答话,雪衣提声道:“大师费尽心思,着我将天衣门中的姐妹全派了出去,如此,方肯现身来此一见,莫非,就只为了调侃旧识么?”

来人赞道:“门主见事机敏,上次听得那位吴焕传话,便已猜到了是我在使计……多谢门主配合。否则,我今日还真不敢来。”

雪衣淡淡道:“大师对噙剑姐姐说是怕见我,其实,大师只是怕在妹妹们面前见我罢,瞒我是瞒不过去的。听到了噙剑姐姐转告给大师的那八个字,大师便会知道,再避着我已毫无意义。但总归仍是,旧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故此,非要等到只剩下我和老车在这小院里,大师才肯现身,对不对?”

来人的斗笠上下轻颤,似在点头,道:“与门主说话,真是省力气。实乃可喜可贺啊,一别经年,天衣门后继有人,门主已入佳境。”

雪衣沉吟了下,问:“大师年事已高,可否想进院里来,坐着叙话?”

来人回道:“这就不必了。这个院子,我久未来过,恐怕早与旧日不同,我还不想被门主留住。这么多年来,我云游四海,别的本事没有练成,就是走路和站立这两件事,尤为擅长。我虽已苍老,腿脚倒还强健。此处很好,我便站在这里,与门主叙叙旧吧。”

雪衣颌首道:“大师请说。”

来人想了想,先放下背后的藤箧,从中取出一个三寸见方的暗红色漆盒,举在掌心,问道:“门主可知我带来了什么?”

雪衣随意般答道:“自然是七巧棱镜。”

老车手中的门栓晃了一晃,表情十分惊讶。

来人的语声中带着笑意,轻道:“聪明。”

他一只手托着那漆盒,另一只手掀开盒盖,但见夕阳光照之下,那盒中晶莹璀璨,果然是一枚打磨成七面的水晶棱镜。

来人又问:“门主能否猜到,这枚七巧棱镜怎会在我的手中?”

雪衣摇了摇头,道:“无从猜起,还请大师细讲。”

来人叹道:“终究还是,并非神仙啊。”

他轻轻转动着盒子的角度,便见盒内有彩光流动,忽闪忽灭。

来人说道:“门主,让我同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发生在去年夏天,约摸在天衣门重开一个月之前。我当时,正在五台山云游访圣,却突然,遇到了一桩奇事。”

“那一晚,我因为进山太深,未及赶回挂单的寺院,便寻了一个山洞,在洞口燃起篝火,只求得保一夜平安。我并不敢熟睡,正在火堆边打坐冥思,忽然听到,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道,和尚若是难灭凡心,难离俗世,且一意害人,纵使云游方外,又怎可算修行?”

“我听这声音有些耳熟,蓦然睁眼,就见火光映出一个泛黄的人影,正在洞口飘飘荡荡。我很熟悉七巧棱镜的用法,只是多年不见,我还以为已随故人葬于地下。当时突见人影,我的心中立时划过一个念头,禁不住喃喃出声,道,莫非是故人魂归,前来与我相会?”

“只听得,那声音幽幽道,魂非魂,旧非旧,和尚亦非和尚。若是你心中有愧,何不与我同去地府,在阎王爷面前辩个是非黑白?言罢,只见一蓬黑粉忽的落入火堆,火焰瞬间爆燃,我目难视物,但觉掌风扑面而来,裹卷着喷热的火苗,直逼我的肺腑。”

“我心中登时雪亮,来的这位不是故人,而是敌人。此人算的很准,先用声音迷惑,趁我心神恍惚,利用黑粉助燃,借火焰之力攻我呼吸之要害。若是我反应不及,吸进火灰,自然很快便会被呛毙。可惜,我武功虽然不高,但却恰好能应付她这一招,于是,我当即闭息,且看准了她设置七巧棱镜的方向,扑了过去。”

“那是洞口附近的一处凹陷,有一个黑衣蒙面的身影正蹲伏在那里,见我扑上,她促不及防,收掌欲逃。可是,我已拦住了她的出路,而且先出了一脚,将地上的七巧棱镜拨开一旁。一旦没有对准光源,洞口飘荡的影子便倏地不见。她见我没有上当,紧着与我对攻了几招,发现不是我的对手。我也看了出来,她竟是个女子,招式虽精,却显然习武未久,全无内力。”

“女人同男人对阵比拼,最吃亏就在于力气,缠斗时间越长,越会对她不利。我已扯住了她的一只手,拉她靠近火堆,正要去撕开她的面纱,她却将另一只手一扬,又是一蓬黑粉落入了火堆,火焰再次爆燃,我不得不急行闪避,也就不得不松开了她的手。待我站定之后,回身看时,那女人已消失不见,她却没来得及,捡走这枚七巧棱镜。”

来人说到这里,爱惜地看着盒中那枚七巧棱镜,停了一会儿,才又低声语道:“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老车大惊,退后一步,执门栓如擎长枪,严阵以待,口中说道:“你是七巧郎?七巧郎不是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来人不答,只继续轻轻转动那个漆盒。

雪衣的声音响起,不急不徐地说道:“他可不仅仅是七巧郎,他还是那个,曾上崂山求取道家闭息之法的皇子,李君。”

转盒子的手一震,停了下来。

那顶斗笠垂得越发低沉,连来人的下巴都遮得严严实实。

雪衣款款道:“大师适才叙话辛苦,接下来,可否由我来叙说旧事,若有什么差错,大师再给指点?”

来人轻吐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

雪衣道:“江湖传言,四十年前,曾经出过一位奇才,专会制作稀罕的物事,人送外号七巧郎。此人来历成谜,居无定所,但常常会出现在江湖私下交易场所,凡有出手,必是精巧至极的世间仅见之宝,不独制工巧妙奇异,材质亦为世所罕见。是以,人人趋之若鹜,短短几年,他即声名鹊起,享誉江湖。”

“七巧郎的真正姓名,无人知晓,不过,只消在交易场所放出求购榜,他就会出来接活。后来,恰有两家世仇的武林高手,其中一家专托七巧郎,建造了一座七巧围屋,有如堡垒般坚固,将十间房屋围成一个圈儿建造,圈内再另修一间合议的堂屋。这一家子,待围屋建好后,先是把整族老幼都搬进了围屋,跟着,便高手尽出,将另一家的高手几乎灭尽,唯有另一家武功最好的那位,拼死逃走。”

“这一家躲在七巧围屋里,本就是防备另一家的高手回来报复。后来逃走的那位高手,果然几次寻机复仇,却始终无法攻入七巧围屋。最后,还被这一家,利用围屋的机关捕杀,这一宗世仇才算到此完结。不过,经此一役,七巧郎便公开放话,他再也不会帮任何江湖中人建造围屋,免得牵涉进血仇恩怨里,无意中助人厮杀,有干天和。”

来人的斗苙轻点,叹道:“在二十年前,这间围屋终于还是被拆塌了,可见世间之事,成住坏空,无有例外。”

雪衣续道:“我师父开始在江湖上闯荡时,是在约摸三十年前。彼时她自称绣女,以售卖绣品、替人制衣为生。但是,师父她对于武功、厨艺还有医术,无一不精,又愿意出手助人,全不计较得失,很快,师父便在江湖上闯出了侠名。”

“我师父只告诉过我,当年她曾在江湖上偶遇七巧郎,相谈甚欢。后来,七巧郎说,我师父身为一个女子,在江湖上没个落脚之处,甚是不妥。故此,七巧郎专门为我师父建造了这一座天衣小院,前前后后,整整花去了一年的时间。”

“但是,小院建成之后,我师父虽然以此为家,却并没有足不出户,仍是时常在江湖上走动。那时候,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有个几乎什么事都能帮得上手的天衣大娘,住在天衣小院里。只不过,天衣小院到底在什么地方,却几乎无人知晓。”

“到了二十年前,先是出了活鼹鼠追杀色中饿鬼之事,七巧围屋被拆塌。之后不久,就出了武家两兄弟在同一天被屠门灭族之事,我被师父救回了天衣小院。到我三岁那年,师父又告诉过我一件事,而那一天,师父对我说的话,至今言犹在耳,我一句都没有忘记。”

来人感慨道:“门主自幼便记性过人,我早已想到,你三岁那年的事,必不会被你忘记,是以,我不敢前来见你……却没想到,只因我略存了一点执念,不过就只是一个和尚的法号,竟仍被门主抓住了破绽。”

雪衣点了点头,往下说道:“那一天,我正在前院玩耍,师父就坐在旁边织绣,小院里忽然来了一位客人。他面容清俊,长身玉立,穿一件雪白直裰,看上去年纪比我师父大许多。那时,我已知道,这小院的门是不能敲的,外人更无法打开。可是,这位客人,却能不声不响地,自行开门进院,令我印象极深。”

“我师父一见到他,便迎了上去,两人低语数句,突然,我师父怒容满面,退开一步,喝道,你怎能如此行事?那客人也退后了一步,说道,我要守我的规矩,虽则残忍了点儿,却是大慈大悲,你们女人家不懂。我从未见过师父那样生气,她并不答言,却气得面如寒霜,呼吸急促。”

“那人又道,事已至此,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看在你的份儿上,可以不去举发。但你须得向我保证,天衣门中之人,绝不可沾惹官府之事。若有违诺,你是知道,我会做什么的。师父听着,没有说话,却渐渐冷静下来。忽然,师父问道,接下来呢?你要做什么?”

“那人叹道,为了不让你被发现,为了这天衣小院的安全,我之前的身份太过惹眼,也不能再用了。日后山高水远,我怕是再顾不得你,你需好自为之。你有徒儿陪伴,想来不至于孤寂,在这江湖上,你好生安稳度日便是。你终归是女人家,无才是德,平安是福,我素知你的品性,没什么野心,倒是无碍。只是,你一定要教导好徒儿,这一生,切不可有非份之想。”

“那人说完,就一揖而去,身形潇洒飘逸。师父站在院中,楞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转身见到我在一旁,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师父便靠过来,蹲下身子,对我说,雪衣,今日之事,除非万不得已,你绝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起,能做到吗?我重重点头。师父又说,那位客人,过了今日,就算是死了。但是,你会一直记得他的面容,对不对?我又点点头。”

“师父郑重对我说道,那么,你一定要一直记着,是这个人,为师父建造了这个院子,给了我们师徒一个家,他不是坏人。可是,他有他认定的规矩,若是坏了他的规矩,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心既狠,手亦辣,定会出手害我,绝无半点容情。”

“师父说,雪衣,你要记着,不管这个人,日后变成了什么身份,若是有一天,你还会再遇见他,你也一定要告诉他,天衣门不赞成他的规矩,却也绝不会主动去坏他的规矩。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有着不同的规矩,规矩与规矩在碰撞之间,不该只有相毁相杀一条路,还应该有另一条路。”

雪衣停了下来,盯着那人。

来人终于抬起了头,斗笠上扬,露出来一张苍老清隽的面容,他思忖着,轻声道:“另一条路?哧,妇人之仁。”

雪衣没有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