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的哀怨
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中,面对前来征讨的波斯明教(即摩尼教)总教,小昭为拯救张无忌一干人于危难中,忍痛割爱,答应了母亲的请求,以圣女身份成为明教的总教主,远赴波斯,从此与张无忌“东西永隔如参商”。我相信读者无不因此对蛮横的波斯总教心生憎恶。金大侠在书中极力打造明教的正面形象,却又在有意无意中“魔化”明教的总教——波斯摩尼教,一如书中江湖各派视明教为“魔教”。这样的悖反恐怕也是金大侠始料未及的吧。
摩尼教创始人摩尼公元216年出生于波斯安息王国统治下的巴比伦,幼年随父母信仰基督教聂斯替诺教派中的浸礼教派,后受“推恩”(twin,即明暗双生子)神的启示创立新的教派,是为摩尼教。摩尼教虽然融合了聂斯替诺教派和佛教的一些因素,但在精神实质上是与波斯传统的宗教琐罗亚斯德教一脉相承的。
琐罗亚斯德教产生于公元前十一世纪左右,创始人是琐罗亚斯德,传有经书《阿维斯塔》。该教主张明暗善恶二元论,即大千世界由以光明天神阿胡拉·马兹达为本原的善界和以黑暗魔王阿赫里曼为本原的恶界组成。明暗善恶二界彼此对立,不断斗争,最终是明战胜暗,善战胜恶。琐罗亚斯德教将“三善”——善思、善言、善行作为人的道德准则,在教义上崇尚光明,膜拜光明的象征——火,修建了很多祭拜火的神庙,庙中供奉的火焰长年不熄灭。由于琐罗亚斯德教崇拜火,该教在中国史书上被称为“拜火教”、“祆教”或“火祆教”。该教于唐代传入我国,在我国有一定的发展,后来消亡。由于琐罗亚斯德教是人类走出原始巫术崇拜之后第一个由某个具体的人自觉创立的具有明确教义的宗教,而不是一种在民众长期生活中自发形成的宗教信仰,琐罗亚斯德因此被称为人类的第一位先知,早于中国的老子、孔子,早于印度的释迦牟尼。尼采有篇非常重要的哲学著作名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查拉图斯特拉就是“琐罗亚斯德”的另一种译名。尼采的这篇著作与琐罗亚斯德教没有关系,尼采只是在自己的著作中借这人类的第一位先知之口,阐述自己的哲学思想。琐罗亚斯德教是伊朗在伊斯兰化前的国教,贯穿阿契美尼德(前550—前331)、安息(前230—224)和萨珊(224—651)三个王朝,尤其以萨珊王朝时期最为兴盛,它对整个伊朗文化、对伊朗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心理的铸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祆教拜火坛
摩尼教在根本信仰上与琐罗亚斯德教一脉相承,主张明暗善恶二元论,一如琐罗亚斯德教崇拜光明,膜拜光明的象征——火,在中国被称为“明教”。二者的区别在于琐罗亚斯德教中光明神为主神,而在摩尼教中光明神与黑暗神是佐尔万(时间)的双生子,在初际时间,明归明,暗归暗,互不缠绕;在中际时间(即大千世界)暗入侵明,明暗相互缠绕争斗;在后际时间,经过一番争斗,明赶走了暗,明暗又再次分离,各归其位,而非琐罗亚斯德教的明最终战胜暗。因此,摩尼教的学说又被称为“二宗三际说”。在具体教义上,摩尼还把明暗善恶二元论从大千世界搬入了人体本身这个小世界,认为人体也是由明暗善恶二元素构成,即灵魂为明为善,肉体为暗为恶,人必须修身养性,才能将体内的明与善从暗与恶的禁锢中拯救出来。摩尼教使神秘主义的修道方式在伊朗流行起来,为后来伊朗伊斯兰化后苏非神秘主义的盛行埋下了基础。摩尼教得到萨珊国王沙普尔一世(240—270在位)的扶持,在波斯境内迅速兴盛,但因其主张苦行修道,又将光明主神降格为与黑暗神对等的神,终被琐罗亚斯德教视为异端。巴赫拉姆一世(271—274在位)登基后,即开始压制摩尼教。巴赫拉姆二世(274—293在位)将摩尼投入监狱,277年摩尼死于狱中,传说死后身体被剥皮填草,挂于城门上,该门因此被称为“摩尼门”,在今伊朗卡泽伦附近。摩尼教在波斯虽被灭绝,却远播东西方,一度成为世界性宗教,但终至销声匿迹。
摩尼像
摩尼教在东方的传播以西域地区为盛,粟特人、回鹘人皆信奉摩尼教,八世纪时,西域高昌国以摩尼教为国教。唐时,摩尼教经西域传入中国内地,一度兴盛,后被扼制,逐渐转入秘密结社。两宋时期,明教在江浙东南各省流行,并时有教民举事起义,其中最著名的是方腊起义。统治阶级深恶之,谐音“摩尼”的“摩”为“魔”,诬称明教为“魔教”,又因明教信徒喜素食(认为植物富含光明因子),诬之为“菜魔”。元末义军以明教为号召起事大概是摩尼教在中国最后的绝响。之后,朱元璋登基称帝,虽仍以“明”为国号,但一待国基稳固,便开始大肆翦灭明教,终致明教在中国绝迹。
《倚天屠龙记》正是以元末明教义军的史实为依托虚构而成。元末时期,摩尼教在波斯本土已经灭绝若干个世纪了,何来波斯总教?金大侠却硬是生生把惹人怜爱的小昭姑娘打发到遥远的波斯去当总教主,无端生出一段哀怨,这小说家的虚构不知赚取了多少读者的惆怅!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06年8月14日“历史纵横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