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雅集
话音未落,门外四位打扮各异的中年人在小伍的引领下联袂而入。贵爷几人赶忙起来迎接,大头定睛观瞧,这四人都不认识,为首的是个穿青缎长袍十分儒雅留着小黑胡的中年人,旁边一位矮墩墩的穿着团花大褂犹如富家翁,还有一位拱手施礼一身笔挺的褐色西装含笑慈和,说话的那位打扮地最显眼也最可乐:身材魁梧胡子拉碴,套一件油脂麻花看不出本色脏兮兮大棉袍,脚下一双破破烂烂的黑皮鞋,乱蓬蓬的头发油乎乎的手,红彤彤的国字脸挂着几分醉意,呼吸间酒气扑鼻,一双浓黑有神的大眼露出狷狂不羁之色,笑呵呵扫视众人一眼,便盯住了一旁也在乐呵呵的董无忌。
“哈哈,小师弟!”一把过来抱住董无忌举了起来,笑喊道:“我说回回来都说你不在,今儿我上过衙门,趁早班喝了点卯酒,邀上三位师兄终于逮到你喽!说,这程子跑哪去啦?叫老兄们好想!”
“哎呦哎呦,魏师兄,您多久没刮脸洗头啦?都扎我脸啦!”董无忌大喊大笑跳了下来,恭恭敬敬朝四位拱手作揖笑道:“诸位师兄安好!快请坐,小伍哥,快上茶!”
众人寒暄几句,贵爷见桌上古画摊开着,陈掌柜脸上有几分戒备之色,便笑道:“陈掌柜,这都不是外人,是无忌的同门师兄,也都是名士呢。”
“哦?!”陈掌柜立即松口气,也跟着寒暄问好,笑道:“久仰久仰!我在古玩行做买卖,未能识得诸位金面,恕罪恕罪!不过我看董世侄年纪尚小,怎么诸位仿佛都过了不惑之年了?这同门是怎么论……”
贵爷大笑道:“哈哈哈,难怪陈掌柜疑惑,告诉别人也不信,他们当然年纪不同啊,只是先后都拜在京城有名的大塾师沈老夫子门下做学生,无忌幼时是沈老夫子开的蒙,蒙诸位先生不弃,看重小孙,这才认了同门之谊。正格按前清那当儿的规矩,无忌哪里配得上呢?”
“贵叔过谦喽哈哈,”为首的斯文中年人笑道:“无忌可是我们沈老夫子的关门弟子,最得他老人家疼爱,一肚子经籍内典全传给了他,把我们这些学生都比下去喽!就是戒尺打手板在我们都是家常便饭,人家无忌可一次也没挨过,对吧?”
众人闻言又复大笑,董无忌羞红了脸,这才拉着几位师兄一一介绍:为首留小黑胡的乃是北洋理工大学的张云开教授,胖墩墩富家翁打扮的是交通银行的刘振堂董事,一身笔挺西装的则是内务部民政司陈启泰司长,一身大棉袍最显眼的那位则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的魏大成科长。
陈掌柜一听说这几位都是京城学、官、商界有头有脸人物,登时又惊又喜,满脸笑开了花,赶紧跟几人又是寒暄又是奉烟递茶,把精致的印花名片送了一大溜,那张巧嘴抹了蜜一样又甜又腻,奉承地几人心满意足,半晌才陪笑道:“今儿我是来着了哈哈,得见众位三生有幸,又有贵叔这位行里的耆老指点古画,如承蒙不嫌弃,我做一回东!诸位是想吃京菜还是番菜?”
“陈掌柜不必破费,”贵爷笑道:“我已经让小伍去广和居定了酒席,一会儿就来。”
“那怎么好?”陈掌柜团团作揖笑道:“本来是我要借花献佛,还得叨扰贵叔一顿?也罢,过几天我亲自写请柬,恭请诸位去东兴楼小酌,还望诸位不要推辞哦!”
其他三位都笑着寒暄,魏大成充耳不闻这虚奉承,只拉着董无忌说长道短,那股热情劲儿比亲兄弟还亲热,看得大头一肚子醋意。
董无忌小声笑道:“师兄,你可甭听这陈掌柜瞎白话,这人粘上毛比猴儿还精!这是琢磨着请诸位师兄帮他卖画呢!”
魏大成噗嗤笑道:“呸,我看你小子才是孙猴子!画?什么画?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咱也不是没见过!”
“喏,在那儿呢,你自己看看呗。”俩人刚起身,陈掌柜早按捺不住,拉着几位来欣赏名画。
张教授和陈司长都不好此道,刘董事虽喜好古董字画却不精通,只有魏大成轻扫了一眼,猛然一怔,略有醉意的朦胧眼神有些发呆,后退几步,掏出块又脏又破的大手绢使劲擦擦眼,疾步凑到近前上下左右浏览了好几遍,歪头扶额似乎在脑海里仔细回忆着什么,一副古怪样。好半晌他那昏黄眼眸中露出失望之色,连连摇头,长叹道:“不服老不成啊!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这画?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啊?”陈掌柜猛一抬头惊诧望着他,忙问:“魏先生见过此画?”,众人这才回头看向魏大成,他皱眉咂嘴,沉吟道:“瞅着眼熟,哎呀,就是想不起来啦。”
张教授大笑道:“哈哈哈,我们魏师兄哪里是老?敢情是名士小酒天天有,喝得昏天黑地,一天三顿顿顿落不下,把脑袋喝糊涂了!”
陈司长打趣道:“没错!老魏,你们教育部虽说是个清水衙门,可你这酒量在部里赫赫有名,连我们总长都知道呢。再说社会教育司不是尊奉内阁命令,有个整理古物珍宝防止国宝外流的名头?成天介不是跑博物馆就是去筹备古物所,见得东西多了,自然也就记混了,没听贵叔和陈掌柜说,这画上千年都没现世过,你上哪儿见去?”
魏大成连连摇头疑惑道:“不对啊,我仿佛真在哪儿见过!诸位师兄哪见过我说瞎话?奇了怪了,在哪见的呢?”
董无忌乐道:“哪儿见得?梦里呗!我们魏师兄喝多了就好做白日大梦,上回在沈老夫子家聊天,聊着王阳明呢,您先跟周公下棋去了,气得沈老夫子胡子这样一撅一撅,说‘孺子不可教,不可教也!’”他一头说一面学,逗得众人哄堂大笑,连贵爷都忍俊不止,羞得魏大成脸红脖子粗,笑得肚子疼,指着董无忌直摆手说不出话。
陈掌柜松了口气,擦擦脸上热汗,又开始喋喋不休给众人吹嘘此画如何贵重,万金难求,不大会儿小伍领来广和居的伙计,就在大厅铺排酒席。上的全是店里的名菜:爆炒腰花、潘鱼、江豆腐、五柳鱼、它似蜜,中间一盘三不沾,一旁摆着只油滋滋红彤彤的大烤鸭,周围还有些时鲜小菜,虽是小酌,也五颜六色令人垂涎。
众人分宾主落座,贵爷笑道:“菜还好,酒只有果子露和莲花白,诸位不要客气吆!陈掌柜,这些还吃得惯么?要不要洋酒?”
“不要!”陈掌柜故作豪放笑道:“我是入乡随俗,论吃还是咱老北京呐!洋人的番菜洋酒吃多了也就那味儿,酸不酸甜不甜的,今儿既然借贵叔宝地结识诸位名士,我就借花献佛喽!”说罢先举杯团团敬了一杯,董无忌示意大头多吃菜,笑问魏大成:“师兄,你今儿早上刚喝了卯酒,这顿还吃得下吗?”
“怎么吃不下?”魏大成接过小白递来的香茶咕嘟嘟喝干了,又拿起小伍送来的热毛巾唏哩呼噜擦了一遍脸,更显精神,随意笑说:“我们教育部那是清水衙门,没权没势更没钱,成天介跟三孙子似得,除了点买盐不咸打醋不酸的薪水,吃顿烤鸭都得盘算半天!就这点薪水还老欠着呢!我这仨月都没领到薪水啦,今儿就算借贵叔、小师弟的光开开荤!”说罢也不矜持,夹起一筷子鸭肉卷了小饼吭哧就是一口,看得众人都笑。
刘董事矜持抿酒笑道:“咱们魏师兄这话说的不假,你看看陈师兄,比你年轻,已然是内务部司长,跟几位总长副总长处得跟一家人似得,光各种补贴、车马费一个月就好几百大洋,你这脾气也得改改,多跟上头走动走动,不介老一副名士派头,孤高自诩目下无尘,谁提拔你?”
陈掌柜陪笑道:“那是,无论上海滩还是咱北京城,当官做买卖,都得图个上人见喜。”
“就他们?”魏大成干了杯莲花白,回味着酒香打嗝道:“呸!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肚子里什么牛黄狗宝我不知道?哪只眼让我瞧得起?我啊,酒量不改,这脾气也不改!”,众人又复大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十分热闹。
酒过三巡,陈掌柜委婉说起古画,张教授和刘董事都含笑不语,陈司长举杯说:“陈掌柜,你们卢大老板我也有所耳闻呐,这把生意做到全世界的心胸眼界着实不凡,不过这画价码太贵了些,就是我们给上头送礼,清三代的官窑、老佛爷的御笔福寿字也尽够,最多加一柄金玉如意。如今大人们懂这个的太少,他们喜欢郎世宁的‘臣字’款,也不过八千一万,您这一口要三十万,还得是现钱,恐怕连几位总长都拿不出。就是洋人那,也得找实力雄厚的,我看英法洋人如今也不成了,只有美国佬和日本人还能买得起。”
“拿不出?”魏大成醉眼朦胧笑道:“笑话!我说陈师兄,您还是见识浅,把他们绑到菜市口押上刑场问问价,甭说三十万,就是三百万现钱一准儿给你掏出来!你们诸位看出来没有,这画真是稀世之宝!先甭说是南唐顾闳中、周文炬两大画家的合作,也甭说上头有李煜李后主的真身,就连失传已久的李煜的‘金错刀’笔法都有,千年来谁见识过?!又有宋徽宗的御笔题跋,宣和旧装,连画里那朵赤金莲花都有典故呢,宋朝之后女人裹脚习俗,就来自于此,真可谓千古奇珍!俩五代大画家的画作、俩书画皇帝的御笔,一段传世典故,幸亏这画没叫乾隆爷瞧见,不然又得被他噼里啪啦盖一堆鉴赏印,写满软趴趴的富贵字题跋。就凭这,四五十万也值!”
“魏先生谬赞!您这点评可谓允当!我敬您一杯!”陈掌柜闻言乐得满脸放光,赶紧敬酒。魏大成一口干了,舌头有点大,说:“可惜我是没钱买,我要有钱,买回去留着传家,也不能让它流落到洋人手里!唉,咱们老中国流出去的宝贝还嫌少?后代们指不定怎么骂咱们这代人呢,国宝流出去,千古伤心呐……呃!小师弟,今儿师兄又他妈喝多喽,你可别笑话。有道是醉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得,魏大成打了几个酒嗝,迷迷糊糊趴在桌上就睡了。
众人又笑又摇头,贵爷吩咐:“无忌,赶紧和大头把魏先生扶到你书房休息休息,一上午两场酒,这个喝法可伤身子。”
陈司长笑道:“无妨,魏师兄就这么个脾气。无忌,你快去快回,我们还有事跟你说。”一听这话,陈掌柜知道自己在场不便,立即起身含笑团团作揖,跟大家约好了东兴楼的酒宴,带上古画领着小白匆匆告辞而去。
哭笑不得的董无忌叫上大头、小伍把满身酒气的魏大成扶到书房睡下,回来听陈司长、张教授说:“小师弟,今儿我们师兄弟四个是约好了一起来的,下个月初五是咱们沈老夫子七十大寿,外地的不算,京城里我们几个受老师多年教导,如今也算出人头地,你又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咱们得好好给老师庆贺一番哦。”
“是么?!”董无忌惊喜道:“我说诸位师兄今儿怎么跟下帖子请似得,一起来了。好!我自然得去给沈老师磕头。至于怎么举办庆贺,我听诸位师兄的。”
贵爷微笑点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是大事!平时三节两寿咱们都不落,这更得丰厚。还有个十来天,我看这样,下月初一先叫小伍把水礼表礼各八色送过去,再预备一件上好的寿礼,等正寿那天无忌亲自带去。至于师兄弟们有什么一起准备的庆贺仪节,都听诸位年长师兄的。”
贵爷不愧见多识广的老掌柜,对京城的寿、喜各事自然了然于胸,说出来条条有理。陈司长、张教授、刘董事连连答应,喝着香片茶,跟董无忌商量了几句如何凑集寿宴的资金、哪天搭棚、哪天暖寿、如何进寿礼、叫哪些小戏班子来庆贺,邀请哪些同门师兄弟来拜寿,谁负责哪一块,终于定下来整套寿宴的规格,末了张教授说:“这些咱们先筹划好,过几天我去拿给老师看,等他老人家定了,咱们再照此实行。”
“那是!”刘董事笑道:“咱们老夫子可是儒家大佬,讲究可多,甭叫他挑礼儿!小师弟,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告辞喽!”几人随即起身告辞,贵爷几人亲自把他们送出店外,这才回来。
大头拉着董无忌回了东厢房,抹了把热汗脱了外褂直喊热,埋怨道:“我的妈呀!以后可不能跟你们文化人一起吃酒啦,他太娘难受!跟在学堂里上课一样!老子还没受过这罪呢!”
“哈哈哈哈,”董无忌扇着扇子大笑道:“你就知足吧!没瞅见陈掌柜见了我这几位师兄眼珠子都变成灯泡了,东兴楼那顿酒席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他那花花肠子还不定琢磨什么呢!”
“好酒!梦里不知身是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床上的魏大成满嘴酒气,醉醺醺嚷嚷着古诗词,聒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