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好人罗仲凯
“差不多已经接近尾声了,根据协定,我们得去下一个地点了!”快递员突然说道,他那种毫无感情的提醒不知怎的,竟在我的心中激起了一丝的感激。
“那天一直没接那通电话,只是听见曾怡说了几次:‘尾号是0760的这个号码可真烦,一定是个神经病,不停地打电话,接了就说别人欠他的钱,骂骂咧咧的.....接到这通电话直接挂掉就行,不然他会一直骚扰你的!’........结果我还真就收到这个号码打来的电话,我当时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看到也就毫不犹豫地挂断了!如果我当时接了,会否能够.......”我自顾自地说着,一时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置身在了事件发生那间办公室中,待稍稍辨清四周的环境,理清我接下来应该采取的行动后,我便快步朝着记忆中三年前曾怡所在工位的那个方向走去。
“到了。”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冷冰冰的话语,我慌忙立住,借助窗外的亮光,便看见了一旁办公桌上摆着的一部手机。我迅速拿起它随意按下了几个键,这才意识到手机早已没了电量。
“来不及了”,我很是焦急。
“你旁边那台主机上插着可以匹配的充电线!现在做还来得及!”那个声音又提醒道。
我急忙尝试着将那手机插在充电线上,并打开了电脑,还好设备是匹配的,电量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入那个破旧的方块,而那开启的电脑也随之照亮了我的全身,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只希望着手机能够快些启动,进而让我在阿凯离开之前发出我所认为的“拯救”信息。
手机开机了,需要输入密码。可快递员的准则之一就是不能告诉我与生死契约无关人员诸如各种密码之类过于私密的信息,即便是相关之人,也要经过意图的反复考证,这些是在契约中写的明明白白的。但值得庆幸的是,曾怡存在着数字和图形记忆的障碍,尤其对于数字不具敏感性,因此她不仅需要用便笺和电子备忘录等的记录工具来帮其记忆,在密码的设置上她也尽可能地使用同一密码并很少变更。我能了解到这些,多亏了余淼,她跟过曾怡半年,又是一个极其心细而敏感的女孩,这便让我更加确信前后两次我所看到的曾怡的开机图形密码一定能够解开眼前的这部手机。
曾怡对数字不敏感,这让她在图形密码的设置上也不会太过复杂,我见过两次他划开手机的手法:第一次是在那场我们二人于办公室黑暗中的交谈期间,她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画出了那个箭头的形状,她是为了表现她的满不在乎,轻松悠闲,而黑暗却只将那个箭头清晰而充分地展现了出来。第二次,则是在社交媒体的视频上,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画法。那是在这个时间段的两年之后,她那时已经有了自己公司,但公司被人举报有严重的欺诈行为,受害者就闹到她的办公室,并拍下了视频,而视频中有一幕,就是她划开手机去给某人打电话,虽然那已经是一部新的手机,但开机的图形仍然是一个箭头,一个指着左上方未知事物的箭头。
有了这两次相同图形的印证,再加上视频的可查可反复观看,我便将这密码的画法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只期望自己推断的没错,待到那箭头指向的最终形成,能够看见我自己想要看见的画面。
密码正确,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打开她的短信收件箱,这里有我事先发给她的一条短信,信上的内容是:
“我是曾怡,是之前格润优缇商贸有限公司的销售,但私下里一直做着与该公司财务相关的工作,与公司的高层之间来往甚密,我非常清楚当年这家公司发生了什么。在其所运营的一年半中,公司只在高启山、高璐父子二人的统一规划之下,所有的招商代理实施,财务处理与决策始终都由二人控制,期间一直都存在着弄虚作假,欺诈瞒骗、挪用公款等的非法行为,而作为公司第一出资人的罗仲凯一直不知情。高氏父子最终携款潜逃,我与当时的销售郑武奇也借着账目的混乱而得到了不少的钱款与好处,并统一口径,将所有的脏水全部泼到了第一出资人罗仲凯的身上,致使其变卖所有家产进行还账。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情的真相,且我已决定自首,虽然高氏父子是罪魁祸首,但我也深知自己和那郑武奇势必罪责难逃,罗仲凯家里留有当时我未能及时销毁的部分账目、文件等,如有需要可去验明其中真伪以作为必要的证据。我本人追名逐利,不惜以各种卑劣手段伤害他人,如若这次能够逍遥法网之外,以后势必会更加猖狂。”
“另外,必须在此郑重声明,罗仲凯在此事件中就是一个受害者,他全部承担了完全不由他造成的错误和与他无关的所有罪孽。他是一个不折不扣好人,他值得我们每个人的尊敬,他做到了常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去伤害过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而他唯一的错就是不应该去自我折磨。如今我意识到了这个错误,请由我来承担我所犯下的过错,如果当初你伤害过他,可以的话,从心底了对他说句抱歉。”
我点了转发,并在收件人的一栏里输入了罗振玉的号码并按下了发送键,之后又再次转发,输入的小凯和他媳妇的号码以及回到这里之前在小凯媳妇所提供的资料里筛选出的当时一些经销商和代理商的号码。
所有的发送完备,我看向“快递员”所在的那片黑暗中,那里很快便传来了“他正要走,被罗振玉拦下了!”的回答。
我甚是欣慰,但很快就被一种苍白的无力感所包围。
“他还会死对不对?”
“嗯!”不容置疑的肯定回答,不过很快就又补充了一句:“但不会以之前的自杀方式,可依旧会发生在今晚。”
悲戚与愤怒袭遍全身,我再次拿起曾怡的手机,将刚才那条短信发到了公安局经侦科工作人员的手机上,他是隋莘的初中同学,也是两年后曾怡公司欺诈案的办案人员之一。
“把这些记录删除吧!留着会产生更多的事端。”黑暗中传来一声提醒。
我快速将刚才本不应属于这部手机上的痕迹全部抹掉,就在这时,我面前的那台电脑突然黑屏并关闭了,曾怡的手机也迅速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之上。
等我有所反应,自己已经置身在了一条黑暗的小巷里,浓重的腐臭让我意识到了这是写字楼南面放置垃圾桶和杂物的那条小巷。
“刚才侧门外有个人,你在电脑屏幕的光照下,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你!”快递员冷峻的面庞里竟显现出了一丝担忧。
“侧门,不可能,侧门一定会在下班后由关门人一并上锁的,那门只能从室内打开,室外是不可能打开的。”
“那个门根本就没有上锁,刚才被一件事分了心思,竟没有发现有人楼顺着梯走了上来。”
“谁这么大意!”我并不为此感到担忧,我在一瞬间消失,是谁都会认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吧!
“不是大意,是故意没上锁的,她看到了你的脸,我听到她进来后在试探着叫你的名字。”他稍稍顿了顿,眼上不明显的疤痕似乎被面部的生硬的肌肉牵拉了一下,显现出一种纠结的苦闷:“罗仲凯死了。”
“什么时候?是怎么......”我虽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听到消息的一刹那还是被惊怒与悲戚狠狠地击中了。
“就在刚刚,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全面不复存在了。”他稍稍想了想,脸上露出一种下定决心的妥协。“他落水的声音把我带了回来,我才得以看见了门后的那个人!”
“落水?你之前不是说他不会......”一种强迫将自我欺骗转换为被欺侮但却难以落入实处的恐慌感袭遍全身
“不是自杀,他是要回家的,他在想念自己的家人,尤其是那两个他很久未见的孩子,他的内心有着能够做好榜样并承担起责任的强大信念,这种信念强大到他必须要一直通过言语将其吐露出来,以防止自己情绪和信念过满而做出什么不至正常的事情来.......这样的人不会自杀。”说到这儿,他停住不说了,似乎又在思考,而后脸上露出了之前那种妥协的坚定感。“你做的是有价值的。”
“可他怎么..........”
“他在河边遇到了个人,这个人在他上次的死亡的过程中也在近旁,不过那人只在黑暗中听到了水花的声音。而这次,罗仲凯急切地想要回家,他的步伐很快且没有一刻停留,于是便与那个人相遇了!”
“什么人!”我莫名的有些胆怯
“那个人刚跑完步,也是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俩面对面相遇,二人皆面色红润、意气风发,也正因为如此,那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罗仲凯,但罗仲凯却一眼识得了他。”快递员似乎不太满意自己所描述的事情,亦或是它对描述的这个行为本身就感到了些许的厌恶,于是便低下了头,看向脚下更加浓重黑暗。“那个人是之前向罗仲凯追债的带头人,给罗仲凯制造过数次的麻烦,也是他的一击打坏了罗仲凯的脑子,只是当时场面混乱,究不清责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快递员干咳了两声,最后一声仿佛将气管咳裂了开来,声音很是尖锐。
“罗仲凯扭头叫住了那个人,那个人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走近,罗仲凯询问那人是否还记得他,那人瞪着他也不说话,罗仲凯便告诉了那人他是谁,并补充说是当年被他们追账的罗仲凯。那人听完,眼神中的警惕更加明显,身体也有了后退之势。罗仲凯很愿意上前对那男人道个歉,他很高兴自己有了这份坦然,他看到了那男人握在手上的手机,心里更是一阵欣慰,指着手机想要对那男人说点什么。男人脸上开始露出了恼怒与仇视,他想到了自己曾经也将眼前这个人的手机摔在了地上,他的内心便有所确信了!”说到这,快递员又重新看向了我的眼睛。
“男人的手机突然响了,把那男人惊了一跳,罗仲凯却因此更加兴奋,示意着让那男人快些去看手机,可他的动作有些夸张,竟让那男人错以为他是想要进攻,便下意识地一拳打在了罗仲凯的头上,接着罗仲凯就重重摔在了一旁的草地上。”快递员对自己冗长的描述很是不满,他停了下来,越过我向前走了几步,隐藏在了黑暗之中。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类似号角被吹响的长音,长音过后,他的声音从黑暗中飘了过来。
“罗仲凯趴在地上,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他正处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但嘴里依然不间断地说着‘手机,看手机’。男人听了,脸上显现出一种嚣张与慌张并行的神色,他想要赶紧离开这,但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东西没被完成似的仍站在原地犹豫。罗中凯突然上前抓住了那男人的腿,脸上终于显露出了在此事上本该有的怒气,但这种怒气从外部看来更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倔强。男人见此状,就用脚用力地踢开了他,并开始小声地斥责道:‘你最好离我远远的,以前的事情我不再追究,那些零星的小钱也自认倒霉,当捐给你做慈善了。分得清好赖吧,别再打扰我了。’男人举起手机,对着罗仲凯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让我看什么,刚刚那条短信是吧,那条短信是你发的,还是你让谁发的?’男人说着,脑海中似乎也还原出了事情的‘真相’,脸上立刻露出了疑惧的神情,他四下看了看,口气中带着慌乱,对着罗仲凯低吼道。‘你个疯子在搞什么,发了短信就出现在这儿,要死的东西.....哼,道歉,你想要道歉!’男人开始后退,但嘴里还在不住地咒骂着。‘你他妈放不下,别人还要活,都几年过去了,还发这些有的没的........那个女人为什么愿意发这条短信.......你就是个疯子,疯子.......多少年后,你依然是个疯子!’那男人怒喊了一声便跑走了,罗仲凯就一直保持着那个被打倒的姿势,躺在那里。”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快递员终于将身体扭向了我。
“然后他就........”我拒绝着事情的继续发展。
“没有,他躺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看到自己满身是血,他似乎认为这样的自己很可笑,他就笑了起来,他站起身,又继续笑,边笑边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可刚走几步,他好像有些害怕了,就扭过身去往回走,没走几步,他再次扭身,又重扭回家的方向。很快,他又一次转身,但这次他表现地很愤怒,竟朝着来路的方向疯狂地往前跑着,他好像要去追上什么人,也好似在费劲心力摆脱什么东西的追捕,他自己的想法很混乱,因此我也无法清晰地捕捉到他真实的意图。他跑了一会儿,有些累了,就停下来站在原地休息。他看着前方,前方的路被那座压人的桥隐匿在昏黑之中,他又回头看了一看,昏黄的路灯依次排开,但他却只能看清眼前被灯光烘托出暗淡,路的去向和出口在哪他根本无从得知。他坚决地将身子做了最后的扭转,面朝着那片暗淡,背对着那团漆黑,他要继续往前走,但他忽地又一次软弱,手不自觉地想要去抓住什么,只是停留在手上的依然是那无尽的空虚与有所牵绊的极致孤独。他慢慢地往前走,朝着家的方向继续走。他的脑子在混乱地思考,但却仍然空白一片,只有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要去死,这个想法似乎能够解决困扰在他心里和生理上的所有问题,于是他的脑子不再混乱,也不再空白,他开始去细想关于自己死亡的诸多问题,应该通过什么方式,过程中会经历哪些痛苦,又会有着怎么不错的体验,但当他想到死亡之后的事情的时候,他却对死亡这件事失了全部的兴致,甚至他都觉得关于‘死’的任何思绪的都是罪恶的,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去谈论死亡,更别说完完全全全地付诸实施了。”我安静的听着快递员的描述,一部分心思已经脱离了对事情本身的关注,我开始去细究他说话过程中的表情和语气变化(即便差别是那么地细微),更为自己在其中的心理波动感到了惊异。我不了解的太多,设置的局限也太多,他似乎也有这种想法,当他用那极其冷静的语言详细的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包含了对阿凯内心世界丰富而透彻的描述,当然他在其中已经生硬而刻意地抹去了那些混杂着他所感受到的关于阿凯情感变化的描述),我竟有一种让这些顺其自然发展下去的坦然。
快递员察觉到了我对他的关注,他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而后生硬地从嘴里面吐出了几个字:“4分23秒后,罗仲凯跌入了河中,不久他便死去了。”说完他便扭过身去,似有一种要离开之势。
我甚是惊愕也觉羞惭,于是小声地追问道:“那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重要吗,他总归是死了,其实表象上跟上次的没有多大区别,三天后,他的尸体就会被发现,同样会被认定为是自杀,所有人对他以及他的死的看法仍然不会变,可你并不好奇他上次是怎么死的,却对这次的死那么关注,为什么呢?只是你觉得自己参与了其中?起到了某些主导的作用?就非得有一个可以交代的结果以及能够证明这个结果合理的过程?那是死亡,你永远无法看清他的全貌。”说完,他便转头用一双似被黑夜韵染过的眼睛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也好似被自己的行为给惊着了,疑虑且有些窘迫的神情中透射出稍稍游移的目光,但很快就被一种既坚定又嫌恶眼神给驱散了。他拉下阴沉的来,用初次与我会面时那种毫无生命感的语气说道: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刚刚的他跟你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不停地逼近着死亡。你不会真正在乎他生命枯竭的那一个瞬间,没人会在乎那一个瞬间,人们所能意识到的只是无限逼近死亡的那个时段,以及死亡后所呈现出的来影响与无谓,而这些似乎都无法与死者的真实相连。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人们总会完美地错过那个瞬间,即便有的注意到了,也难以在脑海中形成所谓记忆和情感,而这个点偏偏是我所珍视的,因为在我的眼里,那一瞬间就是永恒,携带着所有的复杂却不掺任何虚伪事物的永恒,很简洁但决不简单,所以难以通过语言进行描述,也不是如故事那般随便听听而后在心底里泛出点涟漪就可以领略到其中内涵的。”他阴郁的口气中突显伤感,也带着些许的激动,他依旧不去直视着我的双眼。
“你也快要死了,你对其有什么看法?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是在不断挖掘着大脑沟壑中隐藏的诸多混乱想法,这种矛盾在罗仲凯的身上也出现了,你现在应该已经忘了你马上就要死了,而他也是如此。他的死是一个意外,栏杆少了一截,他正好就掉了下去,他措手不及,中断了他时而悲戚、时而困顿、时而激愤、时而渴求的心绪。可就在他掉下去的那一刻他一下就接受了他要死的事实,他没有过度地挣扎,没有表现出求生的欲望,他坦然接受了生命自己做的选择,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间曾经死过一次似的........”他停了下来,似有提示地转换了一下口气,故意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温和语气说道:“这次他走的很坦然,即便这是一个他无从预料的意外,他却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但我必须告诉你,他的上一次,虽是主动跳下,可落水那一刻,生理上的痛苦就让他为之前情绪的缠绕不出感到了极度的后悔,也为自己选择了戕害生命而感到十足的恐惧与罪恶,他渴望能有人拉他一把,可他已经失去了呼救的能力,他听到有人路过、停留而后快速地走开了。在他脑子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才与生命之间达成了妥协,接受了生命在他主动的参与下无条件逝去要求,而生命之上所建构起的复杂所有,包括那些痛苦与屈辱也在窒息的催化下凝固成了透明的硬性物体,跟着他一起沉入了水底。几天后,人们打捞起的仅仅只是他的躯体,与他有关的所有一切早已在水底之中涣散开来,流进了不见底的深沟之中。这次,情况表面看依然如此,可他省去了妥协的步骤,在他意识停摆的那一刻他所想到的是爱与被爱的渴望,而这些也随着他一起沉入水底,最后打捞起的仍是他的尸体,在外人看来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此时的我几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强人所难,快递员的眼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不想再有任何的话语,于是便拉上了我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冷地让人想要逃脱,他好像意识到了这种退缩,将手进一步握紧后用一种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
“继续下一步,去安排并迎接你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