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北大校园的漫长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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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瞳孔中的名人——小人物视野里的风景之二

刚到北京时,十分兴奋,毕竟是从湘楚之远而初栖京城。古都名胜万千,我的观光欲喷薄而出,于是马不停蹄,一鼓作气览尽京华风光。

其实,这座旅游名城还有另一张面孔,另一种风景。作为全国文化中心的首都,这里聚集了政界、科技界、影视界、文化界、工商界等各领域里的很多知名人士。在京城几年,我多多少少见到了一些比之普通人是大角色的人物。我想,他们也是首都的一种名胜——生动而独特的名胜。我不会画画,多年来那么多美丽的自然风光从我眼前流逝,我没有画家的遗憾而是坦然处之。唯独这片大人物风景激起了我做风景速写的欲望,扼制不住,信手画来。

莫言

见到过两次。第一次是1992年11月18日,莫言到北大来演讲。几天前三角地就贴出了广告:从《红高粱》到《酒国》——著名作家莫言来北大演讲。到了那天黄昏,天下起了小雨,室外一片蒙蒙雨气,但大家都不在乎,冒雨跑来,电教楼的报告厅里,黑压压地挤满了学生。莫言来了!欢迎的掌声从人群里响起。

莫言说,小的时候就渴望到北大学习,一直未能如愿。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来北大了,不过多年前没有料到,来北大是上讲台,坐在这里真是荣幸之至,云云。莫言好谦虚,北大学生的掌声好热烈,骄宠惯了的北大人最爱听这种开场白。人群创出了一个好氛围,莫言兴致益佳,他用洪亮的声音侃侃而谈。从山东高密的乡村说起,说到军队的生活、作家的生活;从文学上的起步说起,说到《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红高粱家族》,说到刚写完的长篇小说《酒国》。说到佳境,作家的灵感临空闪耀,照亮了台下台侧人群的视野。于是掌声如潮,一波一波次第拍向讲台。后半部分时间作家用来回答大家的提问,于是不断有人站起来朗声请教,不断有人霍然而起质问责难。莫言好身手!三言两语皆击中要害,冰释了疑问,避开了矛锋。那些递纸条提问的更多,从后排向前排传递的纸片纷纷扬扬,像流水上漂荡的无数落花,蔚为壮观、幽美。一会儿,莫言桌前多了一小堆纸条,莫言一张一张展看,当众念题,当众游刃破题。我坐在台下,递上纸条也提了几个问题,比如:您对海明威的作品怎么看?莫言答:海明威自然是大作家,语言简洁有力,并获了1954年的诺贝尔奖,但我并不喜欢;我喜欢的作家是福克纳、马尔克斯。莫言的作品深受福、马两位的影响,又自成风格,中篇小说《红高粱》的绚烂辉煌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如《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一样广为人知,难怪有学者做过莫言与福克纳等人的比较研究。

莫言的讲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最后大家纷纷涌了上去,要求签名者蜂群般把莫言连同讲台围了个密密匝匝。我也挤近了要签名,但见众手穿空,汹涌张扬,题字本的扉页敞开,将落作家墨宝的空白暴露无遗。我忽然退出人丛,不签了,我走到楼外清凉的空气中去。莫言牺牲了一个晚上的写作时间,却也值得,他给几百学生留下了一个精彩的夜晚。我在微雨中漫步,回味着作家的演讲。

第二次见到莫言,是1993年3月14日。听教文学的老师在课堂上说,王府井新华书店这天有著名作家签名售书。我在这天上午赶到书店,一进门,就见左侧摆着好几位作家:莫言、刘毅然、刘恒。王朔本来说好来的,却缺了席,一些王朔的读者颇感遗憾。四位作家的作品分别是:《酒国》《欲念军规》《逍遥颂》《千万别把我当人》。莫言坐在那里,神情平淡,不时有读者购其作品,请求签名留念。我也买了一本《酒国》,他写下“炽风”(我的笔名)两字,写下一个冒号,问我:“你想写句什么话?”我说随便,于是我见到这样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后面是其大名和日期。我就试着和作家攀谈。

莫言老师,您去年到北大来演讲一回,我去听了,很精彩的。您没忘吧?

对,是有这么回事,快半年了,你是学生?

我是中文系的学生。很喜欢您的作品,尤其是《红高粱》,印象很深。对了,北大中文系的曹文轩老师您还有印象吗?

忘不了,他到军艺讲过课,我在军艺文学系学习时听过他的课。好多年没见面了。

只聊了一会,后面要求签名的读者就涌了上来,我只好闪开,在一边的书架前翻书。我不时向那排作家望几眼:刘恒戴着一顶学者帽,很有风度,他微笑着给人签名,轻声交谈;刘毅然也是,他不笑,但面色诚恳,人少时,不时用有穿透力的眼神环视店内。

汪国真

汪国真热了一阵子,又被批评界骂了。不少人在说,汪国真保持着他的纯洁,我在人格上同情他,但在文学上、诗歌上我不同情,倒汪派战胜了保汪派。正在这时,台湾却出版了汪国真的诗集,情景不错。

不管怎样,汪国真的名字是广为人知了。在批评界倒汪之前,我见过汪国真本人。从日记上我得知,是在1990年的11月18日,比见莫言正好早两年,一种巧合。

那是一个很好的秋天,在海淀青龙桥一处会议室里,坐着七八十位诗歌爱好者。上午九点,汪国真来了,主持人石先生为大家作了精彩的介绍,大家用掌声表示欢迎。汪国真的讲座题目是《我的诗,我的路》。他从自己的起步谈起。汪国真说:1985年第10期湖南的《年轻人》杂志发表了他的诗《我微笑着走向生活》,然后《青年博览》转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播出了这首诗;1987年,他写下《热爱生命》一诗,发表于1988年的《追求》杂志,后来,《叠船的小女孩》《旅程》《默默的情怀》等作品先后发表,1990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年轻的潮》……汪国真一派书生形象,说话平和,语言朴实、通俗。他谈自己的家、自己的成长经过、自己的种种情感。听众来自北京各处,有不少高校的学生,还有上班的人,大家饶有兴致地听着。汪国真不时朗诵着他的诗作,“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热爱生命》中的诗句),平平淡淡的诗,充满人生哲理的警句。又比如《我微笑着走向生活》一首,“我微笑着走向生活/无论生活以什么方式回敬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对生命的热爱/我微笑着走向生活”。这是他比较满意的作品,表达了诗人进取向上的人生态度。听得出来,爱情诗中他对《叠纸船的小女孩》《默默的情怀》两首很满意。汪国真为听众回忆写诗的情境,叙述诗作表现的生活细节。

中午大家合影,不少人抢着与汪国真合影,一时间诗人应接不暇。下午,座谈开始,大家提问汪解答,有人攻势凌厉,气氛很是活跃。我把早琢磨好的一段话说了出来:“我认为诗歌是一种宗教,广大诗歌爱好者就是他的众多信徒,因此,推广诗歌艺术就是扩大一种宗教的影响。诗歌能训练思维,陶冶心灵,可也能使人痴迷疯狂,你以为诗歌艺术是否会影响人对现实生活的理智面对?”两年多了,当时汪先生是怎样回答的,我已不能记起,其实,那时我的主要心思是在于自己的提出,而不在听取回答上,也难怪忘了。那时我已写过几行“诗”,便拿了一首请他评点指正。汪国真看了,说:“时间这柄锤子/很容易使东西变形”一句不错,诗的缺点在于写得太绕,还可以直接些。我听了,觉得像是那么回事,诗人言之有理。

后来,汪国真日渐火了起来,诗集不断地出,其磁带、贺卡之类也不断上市。我第二次见到汪国真是他在首都各高校演讲的那一次,他在北大二教演讲,讲题照旧。我去得晚,人很多,教室门口也站满了人,我探头往里一看,诗人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只这一眼,我就抽身出来,向校园走去,因为讲题一样,而我已经听过。

西川

西川是一位青年诗人,1985年自北大英语系毕业,听说当年在北大校园是与海子、骆一禾并列的“北大诗坛三剑客”,颇有才华。他在《环球》杂志工作,在北京,因此有机会常来北大,而我也就有机会先后见到诗人达四五次之多。

尤其是第一次,西川给了我很深的印象。那是1990年的12月18日晚,西川回母校演讲,其时海子、骆一禾的遗作《土地》《世界的血》两部诗集刚刚出版。老实说,西川颇具诗人风度,从内到外,都是挺有分量的诗。我在此前对诗人应该有怎样的外观形象这个问题一直茫然,见了西川之后,心里想:原来诗人是这种模样。西川一进二教的教室,大家就被吸引住了,长发、胡子,很粗犷,脸型开阔,目光深远,显得雄放而深沉,着装是一派现代诗人的随意。西川很有诗人的内在魅力,还没有开口,大家的情绪就已事先驶入了诗歌。西川开口了,声音浑厚旷远,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讲的内容又具有强烈的震慑力,大家不由得屏息聆听,几百人的教室里鸦雀无声。其实,爱诗者们的内心声响巨大。西川很动感情,海子与一禾都是他的好友,却先后在1989年3月、5月去世。痛失朋友的人怎么能够平静?面对海子以身殉诗的惊世之举,面对一禾用脑过度被死神叼走的壮烈。诗人西川回母校演讲是凭着一腔沸血为诗招魂,他苍劲的声音回荡空间,敲打着每一位听者的心灵。我在台下静听,只觉得火焰沿着血管向全身燃烧,一种献身火海的英雄主义使我的灵魂飘扬起来。西川回忆起海子、骆一禾生前的一些细节、事迹,说起海子辉煌的天才,说起他在政法大学昌平分部贫困的物质生活和冲击极限的创作。西川说起骆一禾的创造、才华,为人处世,这一切都如图画浮现在听众的眼前。西川说起他们用生命制造大诗,用冲刺结束生命,听众感到,那血红的悲壮感滚滚而来。西川朗诵着他们的诗篇:“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在这个春天你为何回忆起人类/你为何突然想起了人类/神圣而孤单的一生”(以上为海子诗句);“这是大地的力量/大雨从秋天下来/冲刷着庄稼和钢/人生在回想/树叶在哭泣/公园里流着淙淙的黄叶和动物”(以上为骆一禾诗句)。西川的诗朗诵很出色,又饱蘸激情,听者为之动容。这一晚西川让人佩服。诗人的演讲放射出巨大的震慑力,使台下只有纯粹的掌声和纯粹的安静轮流笼罩。演讲结束后,西川带来的两大捆诗集,海子的《土地》、骆一禾的《世界的血》,立即被抢购一空,供不应求。

西川后来还来过北大几次,一次是为未名湖诗歌朗诵会作评委,一次是与五四文学社社员座谈,还有一次是参加戈麦诗歌讨论会,这些活动我都参加了,因而得见。

我以为,最好不要把汪国真的诗和海子、西川等人的诗放在一起比较。汪诗好读,这是其长;要论诗艺,当然是圈内的海子等人为高。汪诗清新秀丽,但意象过于传统而显陈旧,创新不多,缺少一种大气概。而海子等人的诗则是大换了血的,全新的异质感,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诗中跳动着血,激情,生命!他们的诗层次不一样,接受的范围大小不同。比较而言,我更欣赏后者。

本文刊于《大学生》(199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