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莫拉终于赶到波士顿时,夜幕已然降临,寒风刺骨,路上行人寥寥。尤蒂卡街本就很窄,此时已经挤满了当局的各类车辆,她只好在街角处停下车,看着有些荒凉的街道。前几天刚下了雪,没等大雪化干净,城里就迎来了一阵寒流,人行道上亮晶晶的冰面着实有些令人不安。该干正事了,该把阿玛提亚的事情放下了,她想。这也正是几个月前简对她苦口婆心的劝导:不要去探视阿玛提亚,想都不要想她,让那女人烂在监狱里。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莫拉想,我已经和她告别,今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她了。
莫拉下车,冷风顺着她黑色大衣的下摆直接穿透了羊毛裤,寒意凛凛。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在结冰的人行道上快步前行,经过一家咖啡店和一家已经关门的旅行社后,拐进了尤蒂卡街。两边耸立着砖红色的厂房和仓库,这条街就像是一条穿行其间的狭长山谷。这里曾是许多皮革工人和批发商的聚集地。十九世纪的建筑现在多数已被改造成了阁楼公寓,曾经的工业区也变成了众多艺术家们居住的时尚社区。
一堆施工废料挡在街道上,莫拉小心地绕过,看到前方一辆警车上蓝色的巡逻灯正闪烁着,像是某种指引迷途的不祥灯塔。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莫拉看见里面坐着两名巡警,车子的引擎并没有熄,大概是为了保持车内温度。见她走近,一名巡警摇下了窗。
“你好啊,法医!”巡警朝莫拉咧嘴一笑,“好戏都被你错过了,救护车刚走。”虽然此人莫拉看着眼熟,而且对方显然已经认出了她,但她完全想不起他的名字。这对莫拉来说很正常,她总是记不住人名。
“什么好戏?”莫拉问。
“里佐利刚刚在里面向一个男人问话,他突然弯腰捂着心口,好像是心脏病发作了。”
“那人还好吗?”
“被救护车带走的时候他还活着。要是你在就好了,当时就需要个医生。”
“可惜我是个法医。”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建筑,问道,“里佐利还在里面吗?”
“在的,她刚上楼。这公寓是真不错,在这里生活应该挺好的,要是人没死的话。”巡警说着摇上了车窗,莫拉可以听见车内两人还因为这句抖机灵的玩笑乐个不停。呵呵,和死亡有关的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莫拉在室外猛烈的冷风中戴上鞋套和手套,然后推门走了进去。随着身后“砰”的关门声,她定定地站在了原地。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张画,画上是一个浑身浴血的女孩,就像恐怖电影《魔女嘉莉》的海报,像是一个恐怖的欢迎标语,骇人而猩红的色彩会给来访者带来不小的冲击。沿着楼梯的红砖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恐怖电影海报,莫拉走过了《三尖树时代》《陷坑与钟摆》《群鸟》和《活死人之夜》。
“你总算来了。”简在二楼楼梯口处向莫拉喊道。她指着那幅《活死人之夜》的电影海报说:“想象一下,每天晚上回到家都要看到这个令人‘愉悦’的画面。”
“这些都是原作,虽然不是我的菜,但应该很值钱。”
“进来吧,看看这些是不是你的菜。反正绝对不是我的菜。”
莫拉跟着简走进公寓,忍不住停下脚步欣赏头顶巨大的木梁。这里的地板保留了建筑原本的橡木板,现在已经被擦得锃亮。看得出改建这个仓库的人很有品位,不然也不会有眼前这幢令人赞叹的砖墙阁楼,这种大手笔的改造可不像是一个食不果腹的艺术家能够负担得起的。
“比我住的公寓可好太多了。”简说道,“我可以立刻搬进来,不过得把墙上那些吓人的东西扔掉。”她说着,伸手指了指另一张恐怖电影的海报,那上面瞪着一只可怕的血红的眼睛,“看到那部电影的名字了吗?”
“《我看见你了》(I see you)?”
“记住这个片名,也许是很重要的线索。”简有些神神道道地说。她领着莫拉穿过一间开放式厨房,又经过一个插满玫瑰和百合花的花瓶,这簇鲜活的色彩为十二月的夜晚增添了一抹春意。黑色的花岗岩料理台上放着一张随花附送的卡片:
生日快乐!
爱你的,爸爸
几个字都是用紫色墨水写的。
“你说是死者的父亲发现了尸体?”莫拉问。
“没错,这房子就是死者父亲的,他让她免费住在这里。她今天本来应该去四季酒店和她父亲见面,庆祝生日。不过她一直没出现,手机又打不通。她父亲开车找来这里,说房门没有锁,不过看不出任何异样,直到他来到卧室。”简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说到这儿,脸一下子就白了,抓着胸口,我们赶紧给他叫了救护车。”
“外面的巡警说,救护车带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
“不过看他的样子,情况不大好。我们进入卧室后,我曾担心弗罗斯特顶不住,没准儿还得给他叫一辆救护车。”
警探巴里·弗罗斯特此时正远远地站在卧室的一角,专心致志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他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见到莫拉走进来,他只是点了点头。莫拉瞥了他一眼,然后全部注意力都被卧室床上的情景吸引了,被害人就躺在上面。这名年轻女子的姿态有种诡异的安详,她的手臂放在身体两侧,仿佛只是躺下小憩片刻。被害人穿着一身黑色:黑色的紧身裤和黑色的高领毛衣。在衣服的映衬下,她的脸色愈发惨白,像个幽灵一般。她的头发也是黑色的,不过靠近头皮的金色发根还是表明了她原本的发色。死者的耳朵上戴了好几个金色耳钉,右边眉毛上还穿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眉环。不过引起莫拉注意的,是死者眉毛下面的东西。
她的两只眼窝都是空的。眼球被挖了出去,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空洞。
莫拉被眼前惊骇的景象震慑住了,她低头看向女人的左手。在那摊开的手掌里,放着两枚令人汗毛倒竖的眼球。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今晚很有趣。”
“双边眼球摘除术。”莫拉轻声说。
“是用来描述‘挖出眼球’的高级医学术语吗?”
“是。”
“我真是佩服你,能把所有事情都用术语说得干巴巴的。你这么一说,她握着自己的眼球听起来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跟我讲讲被害人的情况。”莫拉说道。
弗罗斯特有些不情愿地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开口道:“卡桑德拉·科伊尔,二十六岁,独居——生前独居在这里,目前没有男朋友。她是一名独立电影制片人,有自己的制作公司,叫‘疯狂红宝石影业’,工作地点就在南街的一个小工作室里。”
“那里也是她父亲的房产。”简补充道,“很明显,她是个富二代。”
弗罗斯特继续说:“死者的父亲说,他最后一次与之交谈是在昨天下午五六点钟,当时她正离开电影工作室。我们接下来会去找她的同事问话,看看能不能查到她离开工作室的具体时间。”
“他们都拍什么样的电影?”莫拉问,虽然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从她进门看见的那些电影海报中就能知道。
“恐怖片。”弗罗斯特回答道,“她父亲说,他们工作室刚刚拍完第二部电影。”
“这和她的时尚品位一致。”简说着,看向被害人脸上的各种穿孔装饰和染成黑色的头发,“我还以为哥特风已经过时了,不过她这身打扮看起来棒极了。”
莫拉强迫自己再次看向被害人手中握着的两枚眼球。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眼球上的角膜已经变干,曾经熠熠生辉的蓝色眼珠此刻显得木讷且浑浊。虽然被切断的肌肉已经萎缩,但莫拉还是能够找到那四条直肌和两条斜肌,正是这六条肌肉使人们能够精准地控制眼球转动,它们协调工作,让猎人可以猎杀空中的鸭子,学生能够浏览课本上的知识。
“拜托,千万别告诉我眼球是在她活着的时候被……弄出来的。”简说道。
“从上睑提肌的情况来看,摘除是在死后进行的。”
“从什么来看?”
“她的眼皮。你看,外伤组织边缘看起来损害并不严重,不管是谁,摘除眼球都要花费一些时间,那么若是被害人还有意识,她一定会挣扎,切口就不会这么整齐。而且失血不多,说明死者当时已经没有脉搏了,凶手开始摘除眼球时,死者的血液循环已经停止。”莫拉停顿了一下,仔细看着被害人空洞的眼窝,“这种做法的象征意义很有趣。”
简转头看向弗罗斯特,说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她会这样说?”
“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许凶手不喜欢被害人的心灵之窗里映出来的东西,或者不喜欢被害人看他的眼神。还有可能是凶手觉得被害人的目光威胁到他了,所以挖出了她的眼球。”
“又或者,这个案子和被害人的上一部电影有关。”弗罗斯特说道,“《我看见你了》。”
莫拉转头问弗罗斯特:“那张海报是被害人拍的电影的?”
“她是电影的编剧和制片人。据被害人的父亲说,那是她的第一部剧情片,你根本猜不到有什么人看过它,也许其中就有一个变态。”
“这人看了电影之后被鼓惑了。”莫拉说着,看向被害人手中的两枚眼球。
“你碰到过这种案子吗,医生?”弗罗斯特问,“眼睛被挖出来的被害人?”
“在达拉斯,”莫拉说道,“不是我经手的案子,我是从同事那里听说的。接连三个女人被枪杀,凶手都在她们死后挖掉了她们的眼睛。对第一个被害人下手时,凶手的手法还很仔细,就像咱们这位一样。但是到了第三个被害人时,凶手就开始有些漫不经心了,警方由此抓住了他。”
“所以……是连环杀手。”
“还是个标本制作爱好者。在凶手被捕后,警方搜查了他的公寓,在里面发现了十几张女人的照片,照片上每个女人的眼睛都被他挖掉了。凶手仇视女性,只有在伤害她们的时候,他才会有‘性趣’。”莫拉看了弗罗斯特一眼,又说,“不过我也只听说过这么一件相似案例。这种残害并不多见。”
“我们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案子。”简说道。
“希望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莫拉伸手握住死者的右臂,试图弯曲她的手肘,发现尸体的关节已经无法活动,“死者皮肤已经凉透,肢体也已完全僵直。根据死者与她父亲的通话时间判断,昨天下午大约五点之前被害人还活着,这也将她的死后时间缩短到了十二到二十四小时之间。”她抬起头,“有证人能帮我们进一步缩短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吗?这里有监控摄像头吗?”
“这个街区没有,”弗罗斯特回答道,“但我在大楼拐角发现了一个摄像头,应该是正对着尤蒂卡街入口的位置。也许被害人走回家的时候被拍到过。运气好的话,它还可能拍到些别的东西。”
莫拉·艾尔斯拉下被害人高领毛衣的衣领,检查她的脖子上有无瘀伤或是绳结勒痕,但什么都没发现。接着,她又掀开死者的毛衣,露出尸体的躯干部分,在简的帮助下翻转尸体,使其侧躺。尸体的背部呈现深紫色,因为在被害人死后,尸体的血液都瘀积在了这里。莫拉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已经略微发黄的尸体,发现机体组织已经僵硬,并没有出现凹陷,证明死者死亡至少已达十二个小时。
但是她的死因是什么呢?除了眼睛上的损伤之外,莫拉没有发现任何外伤痕迹。“没有枪伤,没有血迹,也没有掐扼的痕迹,”莫拉说,“我没看到别的伤痕。”
“凶手挖出了被害人的眼睛,却没有带走。”简说着,皱起了眉头,“反而把它们放到了被害人的手里,就像是什么恶心的离别礼物一样。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有心理学家才知道答案。”莫拉站直身体,说道,“我现在无法确定死者的死因,只能等尸检之后再说了。”
“也许是吸毒过量致死。”弗罗斯特说道。
“当然有这种可能,只要做一下药物和毒品筛查就知道了。”莫拉说着摘下了手套,“我把她的尸检安排到明天第一个。”
简跟着莫拉走出了卧室,开口问道:“莫拉,你没有什么事想对我说吗?”
“得做完尸检我才能告诉你。”
“我不是在说这件案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之前在电话里,你说你在弗雷明翰。千万别告诉我你去见那个女人了。”
莫拉沉着地扣上大衣扣子,说道:“你说得好像我犯了什么罪一样。”
“这么说你真的去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离她远点儿。”
“阿玛提亚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了,简,她在化疗过程中出现了并发症,我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
“她就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同情。天哪,莫拉,她还会伤害你的。”
“你知道的,我真的不想聊这个。”莫拉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出了公寓。外面一阵寒风吹过街道,猛烈地拍打着她的面颊。她继续朝自己的车子走去,身后的公寓楼大门又传来“砰”的关门声。莫拉回头,看到简也跟着她走了出来。
“她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简问道。
“她得了癌症,已经快死了,你说她能有什么目的?也许只是需要一点儿同情?”
“那女人就是在给你灌迷魂汤,她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接近你。你想想,她儿子被她扭曲成了什么样的怪物?”
“你觉得我会变成他那样?”
“当然不是!但你自己也说过,你说你也是兰克家的一员,生来就有着黑暗的一面。那女人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利用这一点。”
莫拉打开车锁,说道:“我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不需要你再来给我上课。”
“好吧,好吧。”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我只是在担心你,我得替你想着这些。你平时挺聪明的,可千万别在这件事上犯傻。”
莫拉看着简大步走回公寓里的犯罪现场。她会回到那间卧室,那里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身体冰冷而僵硬,没有眼睛。
突然间,阿玛提亚的话在她脑海里浮现——你还会发现另一个。
莫拉转过头,快速扫视着街道,仔细打量着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二楼那里是不是有个人正在看她?刚刚小巷里是不是有个人影闪过去?简警告过她的,阿玛提亚会扰乱她的心神,让她疑神疑鬼。这就是阿玛提亚的诡计。她拉开了莫拉生活里紧闭的窗帘,露出一幅可怕的画卷,那里所有风景都刻画在阴恻恻的暗影中。
莫拉颤抖着爬进车里,发动引擎。空调排风口喷出一股冷气。该回家了。
她要逃离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