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平天国诞生
1853年年底,长毛在各战场节节胜利,杨秀清把大小头子都召回安庆吃年夜饭,共同迎接1854年的春节,同时商讨下一步军事计划。金田起事后,他们一路克城拔寨,窜到湖南永安,喘息未定,先封了王,封了军师,又封了丞相、军帅、师帅、旅帅,上上下下都有了官职,集体过了一把当官的瘾。洪秀全自封天王,杨秀清为东王,冯云山为南王,萧朝贵为西王,韦昌辉为北王,石达开为翼王。除天王,其余各王及以下官佐皆为东王节制。
洪秀全是个考了十年科举都落第的童生,怨毒很深,极痛恨科举和官府,他大病一场,病愈后性情大变,像仙人上身,自诩为上帝的使者。每天精神抖擞,走街串巷,到处宣称上帝和他私信,要他率领群众砸烂孔孟狗头,推翻旧体制,旧道统,拯救黎民,建立新秩序,新世界。
就如《圣经》里讲的:公元前13世纪,先知摩西受了上帝嘱托,带领希伯来人离开备受法老压迫的埃及,历经四十年的艰难,去了上帝指引的应许之地——充满蜜与乳的耶路撒冷,建立庞大的犹太帝国。
冯云山曾在私塾教书,私塾混不下去,就给人算命。洪冯两人在测字摊前相遇,一聊便成契友。冯云山认为洪秀全奇货可居,眼下只缺包装,两人细心盘算,精心打磨,先后撰写《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两篇文章,把洪的思想系统化、纲领化,创立了一个全新帮会——“拜上帝教”。拜上帝教神话洪秀全,让他吹嘘为上帝的二儿子,大儿子是耶稣,会党分子称上帝为“天父”,耶稣为“天兄”。
两人跑到广州和邻近的十几个县里散发这两篇神奇的文章,但收效甚微。富裕地区的人很难接受他们的理论,他们只好改变策略,溯西江而上,辗转到了广西桂平、贵北地区布道,这里民风淳朴,地方闭塞,容易洗脑,不久招了一千人。
杨秀清、萧朝贵是最早加入“拜上帝教”的骨干。他俩是桂平县紫荆山煤矿的工友,家境极贫寒,居无定所,山腰里搭一个窝棚就算家了。萧朝贵还算有个破落的家,杨秀清三十多岁,连个老婆也没有混上。
后来韦昌辉和石达开也来入伙。韦是金田村的地主,花钱捐了一个监生。石达开是贵县北山的富户,客家人,好勇斗狠、仗义疏财,颇有梁山好汉九纹龙史进的风范。
洪秀全的秘密工作逐渐走漏了风声,官府来抓人。洪秀全活络,钻到山里藏匿,冯云山被逮个正着,官府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把冯当成一个装神弄鬼的神棍和骗子,打一顿关了起来。拜上帝教陷入混乱,大有一哄而散的架势。此时,杨秀清、萧朝贵两人挺身而出,他们同时神仙附体,模仿民间跳大神的,扮演天父、天兄煽惑教众,叫他们放宽心,由上帝爸爸、耶稣哥哥当后台,一切OK。不久他们集资把冯云山赎了出来,他们的事业又重新开张。
“拜上帝教”的入会仪式有严格、规范的程序。要寻一个暗室,点两盏明灯,供三杯清茶,墙上贴耶稣像,新教徒集体朗读悔罪书,主持人把一盆清水泼在新人胸口,算是洗礼,与会者一起礼拜上帝,唱赞美诗。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洪秀全气魄也越来越大,带着徒众到处捣毁庙宇社坛,把学宫里的孔孟牌位统统砸碎,此举引起了轩然大波,官兵都找上门来了。1851年1月,早就按捺不住的洪秀全点燃了起义之火,建立太平天国,自称天王,率领三千太平军正式向大清宣战。官府这才清醒,“拜上帝教”就是东汉末年的“太平道”,太平军就是黄巾军。
太平军一路跑一路杀,城池一攻即破,官军一触即溃。到了湖南永安,匆匆封王,继续再跑,沿途不断收拢贫困农民、旷工、帮会分子。杨秀清来了一个切尾巴的战术,在永安北面的龙寮岭设伏,都统乌兰泰带着五千人死命追赶,糊里糊涂钻进包围圈,结果一个不剩,四个总兵全部战死,其中两个是兄弟,分别是晚清重臣荣禄的爸爸和叔叔。乌兰泰滚到悬崖下面,受了重伤,抢救无效死亡。北京收到噩耗,下半旗致哀,咸丰写下“一门忠萃”四个大字表彰荣禄家。20岁的荣禄作为烈士后代,入宫为御前侍卫,后来荣禄成为领班军机大臣,慈禧太后的宠臣,宣统皇帝溥仪的外公。
再没有和太平军叫板的官兵了,连尾随都不敢紧贴。太平军所到之处,城门紧闭,官军隐藏,只当什么都没看见。长毛气势如虹,本以为所向披靡,却不料在蓑衣渡中了江忠源的埋伏,吃了大亏,折了冯云山。
路过长沙城时,又出了岔子,本来双方都有默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不打我,我不扰你。可城上有个兵,瞅着长毛雄赳赳气昂昂,嚣张至极,忍受不了,就放一炮。城下正有一人耀武扬威,结果被爆了头,那人就是萧朝贵。
1853年,太平军连续攻克武昌、九江、芜湖、安庆,过了春节,下一个目标就是南京。南京,六朝古都,江南重地。朱元璋建城,靠首富沈万三捐助,征集民夫28万,用砖3.5亿块,城有内外两重,城墙又高又厚,门洞又深又宽,南京城固若金汤,有帝王气象。
长毛顺流而下,拼死攻城,清军拼死守城,滚木、石块、乱箭如飞,还泼滚烫的油。长毛前赴后继,把尸体靠着墙堆起来,堆到和城墙一般高,踩着战友的尸体往上冲。攻不下就挖地道,挖到城墙下面,摞上几百斤炸药,“Duang”的一声巨响,先震死几百人,却没有蹦出碎砖烂瓦,而是几十米长的一整段城墙飞到天上,像巨龙冲天,又重重掉下来砸死几百人。当年修城时,为了更加牢固,砖石都用糯米汁相黏,又紧又密,连薄薄的刀片都插不进。
清兵全军覆没,两江总督陆建瀛坐着大轿出逃,正遇上长毛,长毛杀气腾腾,护卫、随从、轿夫全部跑光,把轿子扔在大路中间,长枪长矛纷纷往轿子里扔,把陆总督戳成个刺猬。
洪秀全骑马阅兵,威风凛凛进城,把南京更名“天京”,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巍峨壮丽、连绵不绝。他从此住进深宫,整整十一年,没再迈出一步,直到曾国荃攻克天京,他仰药自尽。洪秀全是个深居不出,自我神话的人。
1854年,安徽又来了新巡抚福济,是李鸿章会试时的考官。一到任便开始培养私人,李鸿章尽管没有骄人的战绩,只因和福济有师生之谊,自然在他招收之列。
李鸿章扬眉吐气,摩拳擦掌,频频向福济献策,福济刚开始还很有开阔气象,只过三个月就原形毕露。他和吕贤基一样,都是王伦。越平庸的领导越自我保护,越警惕部下冒尖,李鸿章才华四溢,卓然不群,长得又高,在人群里侃侃而谈,真像鹤立鸡群,矮胖结实的福济顿觉泰山压顶,难以喘气。
虽然福济不是“胜己则害之,不如己则弄之”的黄文炳,但缺乏安全感使他对李鸿章的态度很快起了变化,从拉拢器重到嫉妒不安,再到厌倦排斥。凡李鸿章发议论,他精神就受刺激,皱着眉听完,一概不表态,只以“再议”来搪塞。再议就是再等等,再想想,再考虑考虑,再研究研究,再分析分析,再议论议论。机关开会,议题很多,落实很少,只说一个再议,多少事就束之高阁,再无下文了。再大的事情一开会就解决了。年终写工作总结,只须把上一年的底稿再誊一份,改个日期就能交差了。
整个江南风起云涌,安徽反较以前平静,战事逐渐移到他处。李鸿章在巡抚衙门待了一年又三个月,上了很多条陈,条条像放生的鱼,他痛苦地承认旧文化回归了,奢望遇到圣人领导,和捞到水中月一样难。算命先生说梦和现实是反的,只要多做些噩梦,醒来就能一顺百顺,李鸿章只好盼着多做噩梦。只是他睡眠极好,一夜到天亮翻身都没有。
本来就这样没盼头地耗下去了,但不知哪块云彩下雨,有天福济把李鸿章的一条鱼抓了回来,那条鱼说:趁长毛主力南下江苏,出奇兵往巢湖、含山地区,那里长毛不多,一战可定。
李鸿章颇觉纳闷,难道转运了?本来福济是置之不理的,但收到军机处廷寄,传达各省份的战况,有些省打了些小胜仗,主要领导受到了破格奖励。这些年来,官兵暮气,长毛朝气,圣上无时不盼着用胜利来提振士气,局部的胜利被拔高到整个战役的胜利。
这刺激了寸功未建的福济,蛾子也会变蝴蝶嘛,我为什么不振作振作,表现表现,打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向皇上报功,让人看看我的手段呢?思来想去,唯有李鸿章靠谱,于是破天荒地听了他一次,出兵打了一仗,结果凯旋而归。这是一场团营级规模的战斗。
李鸿章是公认的最懂兵事的青年官僚,福济不得不夸奖他。如果放在两年前,李鸿章就难免骄矜之色,不掩饰舍我其谁的轻狂。如今学乖了,鉴于师生的微妙关系,李鸿章违心地表现出谦虚,他恭维福济领导有方,他是受福济的启发和鼓励才有了一点想法,也仰仗福济的指挥艺术,才获得一场伟大的胜利。
朝廷号召全国向安徽学习,福济作为优秀巡抚交部优叙,还让福济保举有功人员。福济笑开了花,也不再压抑李鸿章,李鸿章官升一级,成了四品,仍在福济帐下听用。
这种情况在当时很普遍,曾国藩身边的马弁(biàn)有很多红顶子的,相当于一二品的提督、总兵,他们没有实际权力,该站岗的站岗,该倒洗脚水的倒洗脚水,该刷马桶的刷马桶。
李鸿章升官,却依旧没有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高兴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他又不受待见了。李鸿章觉得很冤枉,他已经很谦虚了,也不在背后议论领导了,但大家还是认为他骄傲,经常打他小报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谁让他比别人高明呢?这显得别人很Low。
李鸿章想跳槽,很快有了机会。江苏巡抚吉尔杭阿向安徽咨文,想借调一些干员去协助作战。福济说,好好好,邻省有难,唇亡齿寒,做臣子的要上体人君之忧,下察百姓之苦,江苏的子民也是皇上的子民,本省绝不自扫门前雪。少荃,少荃呢,你代表本部堂即刻去镇江见阿府台,好好跟着他干。
福济看着高风亮节,实际上有小算盘。第一,跨境作战,把战火延烧别人的地盘,自己就太平了。第二,把一些不喜欢的人打发走,让他们自生自灭。
李鸿章说:谨遵台命,大人保重。一拱到地,转身就走,福济有些恼怒,都不肯不客气一下,好歹装出一点依依不舍嘛!
南京被洪杨占领了,吉尔杭阿栖身扬州,他对李鸿章热情地勉励一番,李觉得这人也没什么水平,江苏安徽两个巡抚属一票货色。他被派到镇江,协助提督邓绍良,跟着打了三仗,第一仗长毛赢了,第二仗长毛没输,第三仗清军想和,长毛不肯。
李鸿章收到家信,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珍贵的家信捎来的却是噩耗,父亲李文安两个月前去世了,没见到最后一面,李鸿章伤心得吃不下饭,躺在床上整夜睁着眼睛。以前他只觉得父亲唠叨、琐碎,可一想到三年前离别的场景,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他眼泪就扑簌簌地滚下来。唉,我终于没能再见上他一面。
因为“丁忧”,李鸿章必须申请开缺,回家奔丧,守孝三年。可大敌当前,忠孝不能两全,国家要“夺情”,让守孝的臣子尽快回到原职。李鸿章向邓提督告假,并写两封分别交吉尔杭阿、福济,带着李二、李三连夜走了。
他刚回肥东家乡,福济就上奏朝廷“夺情”,要李鸿章回来。不是福济有雅量,而是皖北有了敌情,救场如救火。李鸿章只好把孝服脱了,赶往巢县、和州、东关前线参战,战争陷入胶着状态。
1856年9月,天京发生巨变,东王杨逆秀清,逼迫天王洪秀全封其“万岁”,篡位之心昭然若揭,于是西王韦昌辉,带三千部队从江西前线急急赶回,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冲进天京,把睡梦中的杨秀清及其爪牙两万人肃清,尸首都扔到长江里,臭气冲天,经年不退,长江的鱼虾都没人敢捕捞。内讧(hòng)使得太平军人心惶惶,安徽的长毛不战而走,安徽巡抚福济轻松获胜。
福济再次受到朝廷嘉奖,赏穿黄马褂,李鸿章也受到表扬,李鸿章学问优长,卓有功绩,实授福建韶延道道台。但兵荒马乱,道路不通,无法赴任,职务成了虚衔,于是改为记名道,先把名字登记在吏部,等天下太平再去补缺。
福济保举李鸿章的同时,也向朝廷打了招呼,说李鸿章可以继续“丁忧”,或者去京城供职,反正安徽不再需要他效劳了,并嘱咐李鸿章把所办团练事宜移交。
李鸿章欲哭无泪,此时又得到消息,太平军撤离经过庐州时,很多宅第都被焚烧,李家也不能幸免,如今全家远逃江西南昌。李鸿章的差事丢了,家也没了,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遍看官场,下属阿谀上司,或为提拔;或为上司袒护;或只为上司不找麻烦,不给穿小鞋。前两者是找靠山,后者是避瘟神。李鸿章既想找靠山,也想避瘟神,他冰雪聪明,有手段,懂权变,圆润变通,诙谐搞笑,擅长恶作剧,饱读诗书不清高,志向远大仍苟且。
奇怪的是自出道以来,他和上司没有一个和睦的,他一度疑惑,后来想明白了,就两个字:气场。这也不是他想改就改得了的,千里马跑到棚里,会让牲口集体害怕。李鸿章的气场让人睁不开眼,他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孔孔放光,照得其他人鼠目獐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