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郁郁不得志
李鸿章思忖着该往哪里行,渡长江往北回京城?漕运断绝,水路不通,沿途盗寇出没,又多经长毛地盘,难免不测,兵荒马乱的,哪天没有孤魂野鬼?何苦去阎罗王的名册上再添一个数?即便辛辛苦苦回到京城,自己一个四品官的虚职,又无显赫功名,只能到机关里混日子,面对的还是那帮人,健康得一个都没死掉,想想真无趣。
还是向南去南昌吧,那里有逃难的家族。生逢乱世,能和一家人抱团才是最难得的福气,于是他在衙门里交割了差事,草草留了一封信给府台,也不向他面辞,径直走了。一路颠簸到南昌,南昌没有战争,庆幸不已。
他找到新家,大家喜极而泣,更令人激动的是曾国藩也来了南昌。哥哥李翰章说,我们见过曾大帅了,他还特意问起你,叫我们兄弟都去湘军效力,我和鹤章都应了差,派到赣南粮台办军需,两天后就启程,现在你回来了,真是天助李家。
两个月前,曾国藩的大本营还在湖北武昌。武昌、安庆、南京,雄据长江中下游要冲,得此三镇,满盘皆活,占尽江南地利,东西驰骋,如臂使指。如此重要关节,长毛必来争夺,两军在武昌鏖战,武昌城三次易手,石达开骁勇,曾国藩挡不住,败退南昌,南昌孤悬贛北,非兵家必争之地,曾国藩得以苟延残喘。
曾国藩在咸丰二年(1853年),也就是吕贤基、李鸿章离开京城那一年,他母亲去世,他在湘乡老家“丁忧”,期间接到圣旨,任命他为湖南团练大臣。
咸丰三年,他兴办陆师和水师,大造战船,土炮、枪械。
咸丰四年,湘军水师第一次实战,于鄱阳湖靖港大败,曾国藩跳水自杀,被救起。
咸丰五年,九江湖口大败,曾国藩再次跳水,又被救起,座船被夺去,他多年的书藏、日记,信函全部成了长毛的战利品。
咸丰六年,武昌丢失,撤退南昌,曾国藩一筹莫展,终日绕屋彷徨,痛苦至极。他的痛苦不止是正面战场的失利,更多的是朝廷和同僚的责难,看人挑担不吃力,很有一帮人希望他倒霉。咸丰皇帝给他批示总是奚落和讽刺。
李鸿章在曾国藩的低潮时期,加入湘军。
咸丰七年,曾国藩父亲去世,他再次“丁忧”,本以为朝廷会“夺情”,但咸丰即刻批准,死了曾屠夫,还吃带毛猪?曾国藩只好绝望地走了。
咸丰八年十月,湘军主力李续宾、曾国华部六千人,于安徽肥西三合镇陷入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南北夹击,全军覆没,曾国华是曾国藩的三弟。湖南湘乡、湘潭、宁乡各地,家家挂孝,村村举哀,缟素、帐幔、挽联、飞纸,如同雪片一般。湘军要求曾国藩出山的呼声响彻天际。
咸丰九年曾国藩再出家乡,转战江西、福建、安徽,疲于奔命。
咸丰十年,朝廷倚重的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土崩瓦解,咸丰皇帝的正规部队一律溃不成军。他在沮丧之余,被迫重用曾国藩,让他统筹全局,担任钦差大臣兼两江总督,曾国藩多年苦难,总算触底反弹。
曾国藩长年指挥军旅,以一身当天下重任,网罗人才,引领风气,倡导学术文化,其幕府宾客之盛,冠绝一时。湘军与长毛的战争就是一些知识分子领导一群农民和另一群农民的战争。
李鸿章在安徽辗转四年,一直郁郁不得志的他,在南昌碰到了郁郁不得志的曾国藩,同是天涯沦落人。
曾国藩激动地说,少荃,你来吧!李鸿章激动地说,老师,我来。
他曾经的授业恩师,深知彼此,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有比在父亲身边工作更好的事吗?李鸿章抱着美好的愿望,以为从此高枕无忧了,可很快枕头被夺了。曾国藩,胸藏宇宙之机,腹纳天地之谋,不光格局大,也重视人的日常细节。
李鸿章睡懒觉的嗜好在曾国藩处行不通,李鸿章不应卯,曾国藩就不开早饭,所有人都等他一人,这是治疗不自律,有不良习惯的人的偏方,唤起他们的羞耻心。李鸿章为人疏阔,不拘小节,但受不了众目睽睽,他只好脱胎换骨,但心里并不服气。
曾国藩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李鸿章说,扫天下者,何必扫一屋?生活习惯的不同上升到思想上的分歧,师生间多有龃龉(jǔ yǔ,上下牙齿磕碰)。但在处理公事上,无论民政、军事、财政,李鸿章思维活跃,条理清晰,见地深刻,周到全面,让曾国藩吃惊。
曾国藩遭受多次失败,在给咸丰的奏折里说:军兴以来,军事蹉跎,士气沮丧,屡战屡败。言辞很是气馁,李鸿章看了后大不以为然,说:哎~,老师,你如此措辞,难道要皇上和你抱头痛哭不成?曾国藩不知如何应对。
李鸿章大大咧咧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要给自己信心,更要给圣上信心,否(pǐ)极泰来,胜败未定。不能先自己气短,看不起自己吧。先把‘士气沮丧’四个字删掉,留下屡战屡败一词,但位置换一下,改成屡败屡战。
曾国藩豁然开朗,如此一改,气象大不同,湘军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精气神跃然纸上,一个在拳坛上屡屡被击倒的拳手,在读秒时,又屡屡站起来,擦干嘴角的血迹,从新投入战斗。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就跟你干到底。
曾国藩对李鸿章刮目相看。他在日记中写到:我向来以勤补拙,见事迟缓,写点东西,总是瞻前顾后,反复推敲,久久不能成文。少荃倒是个折冲樽俎(zūn zǔ)的人才,我觉得棘手的事,放到他眼里却如同儿戏,再添些也不够他拨拉的。尤其他的文字功夫,起草奏疏公文,引经据典,汪洋恣肆,一气呵成,论点鲜明,论据有力,头头是道,无从反驳。以前只把他当个虚浮,懒惰,投机取巧的纨绔,看来我错了。
湘军军规,天不亮就开饭,李鸿章每每睡眼惺忪,哈欠连天,上午眼神怔怔,空洞而无神;中午不睡觉,看书喝茶;傍晚亢奋,两眼放光,到处找人攀谈,言语幽默滑稽,高兴时还飚粗话。
曾国藩摸准他的习性,通常在他亢奋时抓他来布置任务,然后曾国藩去睡觉,早睡早起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哪怕长年身在军旅也不改变,除非鏖(áo)战正酣的生死关头。
李鸿章接到任务后,便气定神闲坐到桌前,铺开纸,饱蘸(zhàn)墨,一边思索沉吟,一边点点画画,万籁俱寂,鼾声如雷之际,正是他大气磅礴,天马行空之时。天亮李鸿章交稿,曾国藩拍案激赏。就这样,李鸿章在湘军厮混了三年,期间还被派到江西景德镇,在曾国藩弟弟曾国荃的部队里历练。
两人关系处不好,曾国荃觉得李鸿章老卵,自命不凡还不服管教。曾国藩开拔到湖北黄州,曾国荃就说自己池浅,容不下大王八,打发李鸿章回去。李鸿章也不想干了,乐得走人。在黄州时,他结识了一个声望赫赫的大人物——湖北巡抚胡林翼。晚清四大中兴名臣:曾胡左李,胡就是胡林翼。曾国藩和胡林翼是至交。
胡林翼和李鸿章一聊,就按捺不住的欣赏,李鸿章身高一米八,胡林翼身短一米六,两人站在一起,像人牵着一只猴子,说话时,胡要踮脚,李要弯腰,才能平视,但这不影响他们对上了眼。
出于对李鸿章的器重,胡林翼多次跟曾国藩要李鸿章。胡林翼半真半假地说,李少荃在你那里算明珠投暗,叫他弃暗投明来我这里吧。曾国藩听了就冷笑。说:你个子不高,胃口不小。少荃,你去吗?
李鸿章尴尬地没法表态,但心潮起伏。遥想四年前,他像只乒乓球,被吕贤基和周天爵抽来削去,如今摇身为篮球,抚今追昔,怎不生感慨?
曾国藩、胡林翼、吕贤基、周天爵、福济等人都是国家重臣,为什么一大把人中,只有曾国藩和胡林翼能名垂青史呢?这不是偶然的。
有一天,李鸿章收到了老友袁甲三的信,他们随吕贤基到安徽帮办团练,袁不久被调往周天爵处,迄今有四年未见。周天爵死后,袁甲三领着军队在安徽境内转战,先后转隶于福济、江忠源、吉尔杭阿、和春、胜保等人,升降起伏,一言难尽。咸丰九年(1859年),袁甲三已擢升为漕运总督,成为从一品的大员,又划归曾国藩节制。
袁甲三在信中诉说了思念之情,又说自己天命之年,添了一个孙子,想让李鸿章给起个名。李鸿章十分羡慕,回信说,大哥平步青云,又享天伦之乐,可喜可贺。我只是一个微末之人,实在不敢给贵孙起名,恐有辱尊目,但拒绝你,又显得你我生分。这样吧,我认真起一个,你就当胡乱瞎想的,如果不堪用,就弃之一边。我祝你袁家世代出人才,高唱凯歌还,孙子叫“世凯”如何?袁甲三接到李鸿章的回信,没有弃之一边,就给他孙子取名“袁世凯”。
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逃到承德避暑山庄,那里有个木兰围场,美其名曰:木兰秋狝(xiǎn,秋天去围场打猎)。咸丰内忧外患,身心俱疲,到处灭火,到处着火,十年前登基的豪情,彻底被火焰烧光,他得了肺痨,万念俱灰,破罐破摔。他说:我从此不管了。他把外患推给26岁的弟弟——恭亲王奕訢(xīn),内乱交给55岁的曾国藩。
一年不到,咸丰驾崩,他唯一的儿子同治登基,才六岁,由东西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一改之前压抑曾国藩的策略,连续付以重任。曾国藩当上了钦差大臣兼两江总督,节制浙江、江苏、安徽、江西四省军务,省内大僚一律听候其调遣黜陟(chù zhì,降升)。曾国藩掌兵八年后才真正成为握有实权的地方节度使。
于是曾国藩大力剪除异己,他给朝廷呈递多份奏章,弹劾了几批官员,凡有所指,或罢黜,或降调,纷纷落马。第一批是和他针锋相对,打擂台的;第二批是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关键时候撬他反边的;第三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对他幸灾乐祸的。
有一个人也上了曾国藩的黑名单,此人叫翁同书,常熟人,现居安徽巡抚,是福济的后任。这翁家是江南郡望,读书人的模范。翁同书有个弟弟叫翁同龢(hé),如雷贯耳,他是道光年间的状元,担任过同治、光绪的老师,人称两代帝师。大家都管他叫“翁师傅”。
翁同书、翁同龢的爸爸叫翁心存,也是一品大员,当过大学士。宦海飘摇,职场沉浮,父子三人不能同时相聚达二十年,翁同书外放安徽,险些做了游魂野鬼。他一介书生,一个温良懦弱的本分官僚,会坐堂,会写诗,写公文,就是不会打仗,地面一乱,他的方寸就乱。他可以在太平年间做个太平官,却在不合适的时间来到不合适的岗位。曾国藩也是读书人,也是知识分子带兵,为什么姓翁的跟姓曾的差距就那么大呢?
安徽有个苗沛霖,秀才出身,组织了一帮匪盗,自称朝廷团勇,官军来了他长袍马褂,长毛来了他长发披肩,又官又匪,典型的两姓家奴。翁同书多次被他捉弄,失陷城池不说,苗匪在庐州掳掠杀戮,十室九空,翁同书本人还做了俘虏,丢尽了朝廷的脸面。后来苗沛霖把翁同书放了,翁同书百转愁肠,硬着头皮向朝廷撒谎,说苗沛霖在庐州秋毫无犯,是有感于自己的大义凛然,还说苗沛霖痛哭着发誓要以死报国。翁家人的文字功底都很了得,丧事吹成喜事,败仗变成胜仗,翁同书本人还成了单刀赴会的关云长。
曾国藩对这个深入虎穴,威震敌胆的英雄深恶痛绝,发誓要剥去他的画皮,这其中还有一层原因,湘军主力在巢湖三合镇覆没,也是因为翁同书接连丢城失地,导致湘军侧翼完全暴露,被长毛合围全歼。他的弟弟曾国华也死在乱军中,至今尸骨无存。
曾国藩要严厉地弹劾翁同书,他连夜写折子,越写越写不下去,最后一声叹息,火气也没了,笔也不动了,关照戈什哈(当差的仆役)把李鸿章叫来。
那个戈什哈去了李鸿章的帐子,没找到,四处打听,说在程学启那里,他一路过来,程学启的跟班丁汝昌正撩帘子出门解手,和戈什哈撞了个面。
“你找程参将吗?”
“不,我找李观察,他在吗?”
丁汝昌手一指:在,炉子边上蹲着呢。
李鸿章是四品道台头衔,道台又称观察使,下辖一两个州府,若干个县。
程学启砌了个炉子,用铁片打了一个弯曲的烟囱,升到帐外,炉子能烧水还能烤衣服。李鸿章在野地里扒了十来个地瓜,捧到程学启那里,程学启举着火筷子拨撩着炉膛里的火,地瓜焦香的味道越来越浓。
李鸿章猫着腰剥红薯皮,说好烫好烫,从左手扔到右手,抬头看到一头钻进来的戈什哈,就招呼:“什么事?”
“大帅有请。”
“哦,我抄完这个就去。”程学启撩下火筷子,说:大帅必有要紧公务,放着你回来吃。
李鸿章站起身来,两手揉了揉腰,对程说:同乡归同乡,丑话说前头,我走了以后你不能偷吃,我数好的,那两个大的是我的。
程学启说:那说不准的,老乡老乡,背后一枪。
李鸿章挑了两张公文纸,包了几个,给曾国藩带去。
曾国藩看到烤地瓜很高兴,看到公文纸又不高兴了,说:怎么滥用公物,我一向厉行节约的。
李鸿章说:早料到你会这么说,我用的是废纸,你看,都涂满了,等会儿我就带走烧掉,万一有机密呢。
曾国藩问:你从程学启那里来?
李鸿章说:程学启是我皖南同乡,挺谈得来。
曾国藩把要弹劾翁同书的事讲了,同时也把自己的顾虑合盘托出,翁同书有父亲和弟弟当后台,投鼠忌器。李鸿章说:老师,你是真心要参他吗?
“这个当然,不参倒这个害群之马,湘军还有什么威信?谁还听本部堂调遣?”
李鸿章一副天下为己任的神情,英雄气概喷薄而出,说:奏疏由学生起草如何?
曾国藩笑了,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拟一个来我看。
李鸿章说:明天给你稿子。
李鸿章回程学启那里,一起啃地瓜。他有了心事,地瓜就不香了。
程学启,字方忠,安徽桐城人,自幼丧母,由乳母抚养长大。当年桐城失陷,程被裹挟进太平军,编入英王陈玉成大将叶芸来所部。咸丰八年十月,参加安徽巢湖三合镇大战,合围歼灭湘军主力李续宾部六千人,程学启作战剽悍,以一当十,受到叶芸来青睐,还把小姨子嫁给了他。咸丰九年,程学启跟随叶芸来守安庆,奉命守北门。曾国荃从景德镇来犯,主攻北门,伤亡惨重,竟不能越雷池一步,曾国荃恨透了程学启。
桐城书生孙云锦给曾国荃献计,程学启最孝顺他乳母,只要抓他乳母来要挟,他必然就范。曾国荃大喜,连夜搬来他的乳母,在北门城外哭城,程学启心如刀绞,六神无主。叶芸来闻讯大惊,怀疑程学启要反水,立刻派八个壮士来召程学启,说叶帅要你去商议军务。
程学启天生狡猾,多有心机,找我议事何必派八个壮汉?于是推说要拉肚子,一路跑到城下,召唤他八十二个心腹,当即开城门投奔曾国荃。其中有一个心腹叫丁汝昌,还是个人没枪高的小不点,日后成为大清北洋水师的当家人。
十天后,安庆陷落,叶芸来战死,湘军就是从北门攻入的。
这是湘军建军以来最大的战绩,这一仗让曾国藩一扫阴霾,他的位置从此不可撼动。湘军是曾国藩亲自缔造,亲自指挥的,但军兴以来,但凡他亲自指挥的战役,无一不是大败,甚至有两次跳湖自杀的可耻记录。曾国藩从此有了自知之明,他只合适研究宏观战略,具体战术最好交给他的战友们。
刘邦和韩信有过一段暗藏杀机的对话,刘邦说:都说大将军神机妙算,战无不胜,怎么会被寡人捉了?韩信说:陛下擅长将将,微臣擅长将兵,所以臣被陛下抓了。曾国藩就是善于将将的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