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凤台（上）
自贤妃喜获麟儿后，麟趾宫的门槛都快被六宫嫔妃踏破了。宫中子嗣本就不丰，皇长子李琯因其生母羯霜那姬不得圣意，出继皇五弟襄王。接下来的两位公主是德妃所生。南宫昭仪亦有一子，惜乎不寿，短折而终。故而贤妃这一胎当真令太后帝后喜不自禁。皇上日日盘亘贤妃宫中，阖宫上下欢声笑语不绝，贤妃虽神思倦怠，尚未能起身，依然强打起精神陪着六宫众人说笑。太后赐下真红宜男百花锦，真红聚八仙锦，青绿如意牡丹锦，簇四金雕锦等各色锦缎七十匹。皇后除了赏贤妃两柄翡翠灵芝式如意之外，还送来亲手缝纫的小衣裳小花帽，并六个荷包，装满了“麟趾呈祥”金锞子。贵妃送来金镶玉长命锁，一对儿金錾花如意，用黑漆嵌螺钿鱼龙逐珠大盖盒盛着。淑妃送来“麒麟送子”玉山子，德妃送来一套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皇后各赏银千两。皇帝于银两之外更单独赏了新生的皇子十枚“麟趾金”，乃是仿汉武帝时期所铸的金器，历来也如汉武帝那般只赏诸侯王，如今竟赏了这个襁褓中的婴儿，足见此子何等受宠。贵妃素来出手大方，赠贤妃二百两黄金为贺。淑妃，德妃亦各赠银百两。步昭华因那日迎驾太皇太后受了风寒一直缠绵病榻，故而并未亲自道贺，到底还是亲绘了一幅《螽斯绵瓞图》命人送去，预祝贤妃娘娘螽斯振振，瓜瓞绵绵。其余诸般礼物，更是不胜枚举。
凌波斜倚着薰笼，整个人柳弱花欹怯晓风，像一阙婉约词。嫏嬛用瓷勺舀起粉彩碗里的秋梨膏，一勺一勺递到凌波唇边，亲眼看着她吃下去内心无比欣慰。再劝她多吃一口，却又吃不下了。椒风舍里灯影阑珊，而室外风雪正紧。凌波道：“这样的风雪天，正宜饮酒，联诗，赏雪。”嫏嬛闻言一笑，她说的都是闺中姐妹们常干的营生。
“等你身子好起来，可以做个东山雅会。朱艳仪，薛修训都是能诗能文的，马婉德也颇有才德。”嫏嬛替她掖好被角，“今儿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张罗。”
凌波略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几日嘴里发苦，忽然想吃梅花汤饼，不寒齑，或者蜜渍梅花。别的倒也没什么了。”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逗姐姐玩的，天越来越黑了，姐姐快回去吧。”
天的确是黑了下来，嫏嬛和簃春撑着伞走在宫中长长的甬路上。迎面来的是宫眷所乘的轿子，嫏嬛便和簃春一道侧立在旁，恭敬行礼。风一动，掀起杏黄色的轿帘，露出光猷王氏美丽的容颜。她身着柿蒂窠云气翟凤纹织金锦的衣裳，额点宫黄，眉横晚翠，脸晕春红。帘动的刹那她也正巧朝外瞥来，见是嫏嬛，便含笑点了点头。
隔天嫏嬛去坤宁永和宫献上自己为皇后所做的消寒通草花，正好王光猷也在。当日六宫嫔妃请安过后，皇后独留下光猷说了会子话。见了嫏嬛呈上来的牡丹，听嫏嬛奏禀此花名为胜叠罗。皇后很是喜欢，着芳信替她簪于髻上，花中隐隐有香气，使人恍若春天早上穿过花径。引得左右侍女太监连同王光猷无不赞叹：“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皇后雍容华贵，正与牡丹相宜。”“嫏嬛女史真是心灵手巧，这香气如同真牡丹一般。”
皇后笑叹道：“你这孩子，本宫可该拿什么赏你呢？”嫏嬛含笑道：“如今雪映绮窗，寒梅著花，奴婢求皇后娘娘赏几枝未开半开的梅花。”
王光猷道：“昨日臣妾伴驾，见皇上龙颜大悦，不住夸奖皇后与嫏嬛女史。听闻皇上说‘圣朝王化始基之时，百姓倒悬之苦方解。先代诸帝意欲大兴文教，故而择年高有德之名儒，众所推服之大臣，于春秋两季，每月朔望，进讲经书。至朕亲政，诏令改春秋进讲为每日进讲。每日视朝结束后，朕御临文德殿，必召儒臣讲读，风雨无改。今番皇后择取才媛赵氏入宫，庶使后宫效法前朝“经筵日讲”，崇阴教而敦国风，体坤仪而修壸政。有此贤后，社稷之福。’”她这日穿了绿地宝花立狮纹锦长裙，鸭青色联珠云气双凤纹襦衫，臂缠浅红色折枝花纹帔子。比昨日匆匆一见时的妩媚动人更显轻灵娇俏。
光猷言语温柔，慢条斯理，饶是皇上的话这般佶屈聱牙，她竟也能转述的条理清晰。皇后听皇上夸赞，脸上微微一红：“本宫身为皇后，不能在政事上为皇上分忧，便只能在阃闱内为皇上尽心，好让皇上专心国事，无后顾之忧。”
她转而看向嫏嬛，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嫏嬛女史襄助本宫协合六院，有德有功，令闻令望，实堪嘉奖。”
嫏嬛谦虚地低下头去：“坤仪承天以亭育万物，后德佐王以化成天下。天地合德，君后齐体，自能使褕翟焕彩，彤管扬辉。此乃福祉攸滋，邦家所赖。奴婢万不敢延揽其功。”
皇后由此赏了嫏嬛一盆古梅。此梅蟠螭虬枝，旁迤斜出，置于书房的八仙圆桌上，更显孤标难画。枝头梅花点点，花下苔藓斑斑。嫏嬛与侍女们围赏了好一会儿，纤月摇晃着脑袋吟道：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
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
慧巧笑道：“我也读过一首梅花诗。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偲好接口：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蕊滴和簃春也来了兴致，都道：“奴婢去请苏嬷嬷来弹一曲《梅花三弄》，以志今日之喜。”嫏嬛见众人兴致勃勃，自己倘若剪去梅英，不免成了焚琴煮鹤的罪人。
于是次日去颐和馆教书的时候，向绿华，凌华，兰香她们另讨了几枝梅花，只说是用来清供。绿华听了佯装发作，道：“这是输了我们十条帕子不甘心，特意来找回场子了。”太皇太后宫中自是有上佳梅花，只是岂容奴婢们攀折？绿华她们所居的庑房前倒是有一株，还是前些日子给她们送帕子时瞧见的。嫏嬛当日一瞥之下只觉生得可怜巴巴，过后想起来花枝虽疏，却不影响花瓣入馔。
因此当嫏嬛将梅花汤饼，不寒齑，蜜渍梅花呈于凌波面前时，凌波抚掌而笑：“香非在蕊，香非在萼，原是在盘中香彻。”花馔分别装在几只绘着红白梅花的碗碟里，碗壁各题一句诗：“不同桃李混芳尘”，“春风试手先梅蕊”，“雪态冰恣巧耐寒”，似将诗情画意咽入腹中，换来锦心绣口。美食还需配美器，便是今日情状。
一切就像回到了嫏嬛家的园子，日子缓慢而悠长。那时每当园子里的梅花将开时，嫏嬛便与诸姐妹们早起摘下半开花头交由母亲，母亲将它们置于瓷瓶内，或用炒盐覆之，或将花苞蘸以蜡，待第二年夏天将它们取出和蜜冲泡，热水一滚，梅花便即刻绽放于碗盏中。以此方法烹茶，则兰、桂、菊、莲、茉莉、玫瑰、蔷薇亦可。梅花将落之时，用雪水熬白粥，洒梅英同煮，便是梅花粥。用极清面汤，截菘菜和姜、椒、茴、萝，待熟时以一盃元齑和之，入梅英一鞠，就是不寒齑。将梅花与檀香末浸泡水中，以此水和面做成小小梅花状面皮，煮熟后再过于鸡清汁内，便是梅花汤饼。
只是嫏嬛做蜜渍梅花时却犯了难。原本此馔做法简单，只需取盐渍过的青梅剥其霜衣，将所得梅肉浸入雪水中，佐以梅花酝酿一宿，再以蜜渍之，蜜渍梅花即可成。然而宫中不比家中，到哪儿去找盐梅呢？嫏嬛踌躇再三，便起身去尚食局问问。
尚食局的杨司饎知其来意后便取了些盐梅送与她，又问知她便是皇后身边的中宫侍讲，谁知几位女史闻声也围了上来，几双眼睛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个遍：“就是那个嫏嬛女史？”嫏嬛含笑行礼，未曾开言却也给出了答案。内中有个姓顾的女史正磕着瓜子，把眼睛一翻：“皇后身边得脸的奴才有懿才，侍真，瑶芳，出使，长使，少使，良使之号，皆称夫人。既然在皇后面前当差，如何不称夫人而称女史？莫不是将来要同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史们争驰？”杨司饎见她状若吃酒，尽是些疯话，忙道：“你说的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咱们娘娘刚登后位便革除宿弊，免了内廷冗官。懿才这些位号早都罢黜了。”
蕊滴微笑道：“小姐学贯天人，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皆有所誉：小姐身为女子博闻广识有修史立传之才，故而赞为女史。宫中女史则是君授官衔，与嫏嬛女史并不相同。”
顾女史“呸”的一声将瓜子皮吐到了蕊滴衣袖上。蕊滴眉头一皱，几乎就要发作出来。嫏嬛挥袖替她拂去瓜子皮，对顾女史笑道：“庄子讲过一则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鸱得腐鼠，恰逢鹓鶵过之，鸱生怕鹓鶵抢夺腐鼠，于是仰而视之，发出恐吓。可笑那鸱鸮以己心猜度鹓鶵，却不知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根本不羡腐鼠滋味。”
这样小小的风波，无谓让凌波知道。嫏嬛看凌波吃的香甜，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
她不欲凌波知晓的这件事，却不料恰好被前来知会丁司膳的关雎宫的侍女秋痕听去。原来贵妃近日忽然动了口腹之欲，想吃一味叫做“贵妃红”的酥皮点心，因而特命贴身侍女交代尚食局诸位典膳、掌膳做好了务必早早呈上。秋痕回到关雎宫便把这件事添油加醋了一番，连嘲带笑地说给贵妃听。彼时贵妃于栽绒黄地双狮戏球纹地毯上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飞袂拂云，婉如游龙，正自后园四面厅中慢舞《绿腰》。一旁春杪吹笛，含樱奏琴，悠扬清越。可是独自翩跹，只堪自娱。听秋痕来报，不由得侧过身来停下舞步，肃然道：“倒算不上她托大。以她的才貌，日后自然有举步腾云的机会。”贵妃言罢，索性又舞了起来，随即舞袖一甩，声音忽转森冷：“可是本宫也有把她从云头上推下来的本事。”
秋痕笑道：“又何必劳动娘娘贵手？让浮婕妤想个法子除掉此女便是了。”
贵妃一个眼风扫过，示意春杪，含樱退下。待殿中只余贵妃秋痕二人，贵妃便嗤笑道：“浮婕妤哪有那样的好本事，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她抬起了一只脚，秋痕连忙弯下腰捧起玉香独见鞋为主子穿上。那鞋以薄玉花为饰，内散以龙脑诸香屑，使贵妃娘娘足下无尘，步步生香。秋痕手上忙着嘴里却也并未闲着：“能看出浮婕妤本事不高，便可见贵妃娘娘识人之明。想来娘娘心中已有了妙计。”
贵妃扶了扶九鸾衔绶钗垂下的璎珞，不置可否。殿中炉烟袅袅，而殿外雪覆亭台。四围的雕花长短窗一径开着，便有风偶尔送进零星几片雪花。贵妃抬眼望去，两只喜鹊围着树上一颗没落的柿子叽叽喳喳，一片凋零的落叶被风吹起又落下。好柿当前，不禁嫣然一笑：“今年这般天寒地冻委实出人意料，不知本宫之前洒下的种子还能否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