壸政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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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庇佑 (下)

一行人刚走到贞化门旁,忽听得传来一阵叱责打骂之声。皇后与嫏嬛四目相对,接着一同便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丫头正奋力甩出一巴掌,化作“啪”的一声脆响,响亮地落在对面那人脸上。不待那人闪避,又是连续几巴掌。打得那一张雪白面庞登时红肿紫涨了起来,如同暴雨摧花。衣衫凌乱,揉碎温香软玉;钗歪簪斜,散乱一头青丝。

不待皇后朝芳信递眼风,芳信早已走上前去,出言喝止:“皇后娘娘在此,还不奉行跪拜之礼?”

那丫头吃了一惊,已经挥在半空中的手生生定住。她主子忙跪下行大礼。正是前阵子被皇上封为宓贵人的胡柳花:“皇后娘娘驾到,臣妾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对面的人也连忙转过身来,喉咙里的声音微微颤抖:“贱妾弭秣贺姬,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嫏嬛听此人口齿虽然伶俐,口音却极为怪异。不由自主地朝她望去,只见这自称弭秣贺姬的女子高鼻深目,浑不似中土人士。

皇后赐她们平身,一双眼睛探究似地在宓贵人和弭秣贺姬脸上扫来扫去。又道:“究竟所为何事,竟让宓贵人不顾宫规庭律在此喧哗吵闹?”

宓贵人螓首低垂,一张娇俏的脸上满是泪痕,只是不停地拭泪。皇后见她张口结舌,全无当日御前一舞的风采。不仅皱起了眉头,对那个先前抡巴掌的丫头道:“你叫什么名字?如何竟敢在后宫上演全武行。”

那丫头连忙低下了头,道:“奴婢是宓贵人的贴身侍婢媚人。我家主子自乾清长兴宫那里来,路上所遇奴才无有不拜者。谁知此人走在我家主子前头,而未曾行礼,不但藐视我家主子,竟似乎于宫中礼节也一概不知。奴婢气不过,因而赏了她几巴掌。好教她从此规行矩步,不敢再失礼人前。”

皇后闻言不由得秀眉微蹙,道:“后宫上有太皇太后,皇太后,下有本宫。你身为宫娥,遇事不禀告本宫而擅自处理,全然将宫规视若无睹。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越俎代庖,将来这后宫岂非乱了套?况且弭秣贺姬虽未有封号,然而到底也是承恩过的,终究是你等合该礼敬之人。”媚人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弭秣贺姬。”她略略迟疑了片刻,又道:“我家主子自蒙恩以来,后宫嫔妃中总有人看不顺眼,屡次当着主子的面出言嘲讽。今日遇见弭秣贺姬不向主子行礼,奴婢一看便气昏了头,这才做出这等蠢事。只是皇后娘娘若要处罚,请只处罚奴婢一人。宓贵人拼命阻拦奴婢,只是奴婢素来莽撞,主子拦不住奴婢,急的只有哭的份。”

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主仆从弭秣贺姬背后过来,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宓贵人与媚人俱是一怔,悄然止住了泪水,“原来如此。”一霎时心中雪亮,万般愁涌上眉间。不知皇后会怎生发落自己主仆二人。

却见皇后望向许久未发一言的嫏嬛,问道:“依嫏嬛女史看,该当如何处置宓贵人的丫头?”

嫏嬛见宓贵人身着曲裾深衣,外罩着一件皇上新赏的狐裘,端的华贵无匹。与她的衣着打扮相比,弭秣贺姬只穿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衫,委实寒素至极。不但比不上宓贵人,竟连她身边的侍婢媚人也比不上。心念一动,已有了计较。她走上前去,替弭秣贺姬正了正发髻上的竹节钗:“贵人近侍许是见弭秣贺姬衣着朴素,故而以为是侍执巾栉者。奴婢愚见,当赏华衣丽服,以增容华。使人一望而知其不凡。”

“至于宓贵人的婢女,奴婢不敢拿主意。只是私以为,其待主子的用心自然是极好的,行事方法却有失妥当。可是如何罚她,当讨弭秣贺姬示下。”

皇后点了点头,正寻思不知弭秣贺姬是何态度。忽听得贵妃的声音自身后悄然响起:“宓贵人驭下无方,故而恶仆生事,冒犯宫规。依臣妾所见,理当一同治罪。”众人回头,眼瞧着皇甫贵妃搭着浮婕妤的手,缓步而来。她穿着一件大红缂丝团翟纹灰鼠皮氅衣,雪中行来分外鲜明。浮婕妤则是披着一件浅灰色的披风,披风下是杏黄色云团凤灯笼纹妆花缎的衣裳。婕妤自来纤瘦,行动含弱不胜衣之态。贵妃却生得秾艳,容止有名花倾国之姿。

离的近了,嫏嬛鼻端闻到了一缕五真香的气味,似悄然间五云升起,可是被风一扑,旋即散了。身后的侍女们个个美貌非凡,见了皇后娘娘,便一同恭敬地跪下行礼。厮见礼毕,贵妃似笑非笑地看向皇后:“皇后娘娘,您说妹妹这番话可在理儿?”

贵妃目光炯炯,直逼视着皇后。她的嫣然巧笑下隐藏着凌冽的寒意,使得皇后的心也迅速结上一层冰。

“本宫还以为妹妹近来每日在保绥殿上烧香拜佛,修为大有长进呢。”皇后笑道,声音也愈发柔和了下来:“妹妹求子之心既然如此虔诚,更该为孩子积些福泽。”原来贵妃近日因贤妃喜获麟儿而羡慕非常,生了求菩萨赐子之心。为此特斋戒沐浴,如今已经在保绥殿念经祝祷半个多月了,以至连宫衣都薰染上了五真香。宫中唯有保绥殿每日焚此香以供世尊上圣,其余各宫是断然不肯亵用的。

“其实臣妾每日在保绥殿烧香拜佛之余顺便也为皇后娘娘祈福。娘娘母仪天下这么多年,膝下依旧荒凉。不由得臣妾把为自己求子之心分了一半给皇后娘娘。”贵妃低垂了眼眸,一边玩味地看着手上的金嵌翡翠连枝米珠花护甲,一边闲闲说道。语气颇为恳切,言外之意却流露出几分刻薄,是嘲笑她素日积福竟未得一儿半女。

“妹妹无日不忘妃妾之责,本宫甚是欣慰。切记暇时保养,善自珍重。本宫还等着贺妹妹弄璋弄瓦之喜呢。”皇后说完扭过头去,见弭秣贺姬冷的簌簌发抖。忙将袖中的画珐琅开光“喜鹊登梅”袖炉塞到弭秣贺姬手里。指尖一阵温热的触感,几乎使弭秣贺姬落下泪来。她低声道:“多谢皇后娘娘。”皇后柔声道:“今儿天这么冷,你跪安吧。若短了什么,只管让身边的丫头太监禀报给本宫。”

“皇后娘娘宽宏大量,乃是六宫之福。只是却不由得臣妾替弭秣贺姬心寒。倘若娘娘竟不能替弭秣贺姬做主,妹妹只好向皇上请命,将宓贵人和她的侍女褫衣廷杖,以正掖庭风气。”贵妃此言一出,宓贵人和侍女媚人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一片,不由得额汗涔涔。

贵妃言罢,眼光便落到了弭秣贺姬身上。弭秣贺姬原本正欲告退,吃了这一瞥的惊吓,不由得连连退了几步。她正嗫嚅着想说几句打圆场的话,贵妃的眼光却又掠过她的脸庞,直飞到嫏嬛面上:“还未恭喜皇后娘娘喜得帮手。皇后娘娘有了嫏嬛女史鼎力相助,将来必定能独占春光。”嫏嬛见贵妃望向自己,便恭敬答道:“贵妃娘娘先中宫之忧而忧,后中宫之乐而乐。怎见得春光为中宫独占?皇后娘娘敷政内朝,德冠中壸,向为庶姬之所谟楷,众媛之所仪形。贵妃娘娘拟学中宫德行,必能占得春光满十分。”

贵妃一时未能在口头上占尽便宜,倒也并未生气。她今日梳着迎唐八鬟髻,画着却月眉,青丝绿黛相迎却,美人胜似空庭雪。

皇后道:“今日之事自有本宫担待,妹妹又何必替弭秣贺姬心寒?妹妹心志坚毅,手段了得,倒是个无需仰仗他人,而能自助之人。能想出铁蒺藜击打手足这等绝罚之人,又岂需浮婕妤,周充华,或者嫏嬛女史来相助?”

浮婕妤听皇后语涉自身,少不得替自己分辨几句:“臣妾入宫经年,与贵妃分外投契。相助二字却也无从谈起,反倒是贵妃娘娘屡屡提携臣妾。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作嫔帝室,又有哪位姐妹不是得了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提携,才识贯鱼之序,受椒涂之礼呢。”说完她目光转向宓贵人,口中却道:“这弭秣贺姬姐姐虽然掖庭待诏多年,可是幸有皇后娘娘照拂。他日重见天颜,焉知不可再蒙圣宠?到那时又怎能不惦记皇后娘娘今日回护之恩呢?”

她语气柔和,措辞文雅,使皇后不觉点头:“胡妹妹前些日子受封贵人,贵妃妹妹心中不快也是可以理解的。贵人先得了皇上赏赐的绿华寻仙履,皇上随后就赏赐了贵妃玉香独见鞋,九鸾衔绶钗,藕丝珍珠衫,鸳鸯锦藕覆。可见皇上对贵妃妹妹何等珍视。妹妹又何必非要和宓贵人过不去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皇后又道:“宓贵人身为主子,竟弹压不住侍婢,若将来成一宫主位,又如何和惠宫嫔,制御宫娥?本宫罚你闭门思过三日。侍婢媚人殴打宫人,言行无状,依宫规合该杖责,本宫念你护主心切,免于此刑。另罚你喝号提铃,一连三日。送你主子回宫后便去宫正司领罚吧。”她风轻云淡地便消弭了一桩公案,既使弭秣贺姬得了脸面,也使宓贵人和侍婢得了该得的惩罚。贵妃神色不豫,嘴角弯起一个轻蔑的弧度:“公案既了,就都别杵在这儿了。”弭秣贺姬,宓贵人,媚人这才如梦方醒,纷纷谢恩,各自去了。

皇后待众人散了,便笑着对贵妃说道:“实话实说,本宫不怕妹妹禀告皇上。本宫权为皇上所授,唯求尽心而已。倘若权为皇上收回,本宫亦无话可说。贵妃妹妹若是不服,大可以与本宫到御前对峙一番。”贵妃冷哼一声,傲然道:“臣妾告退。”

浮婕妤面上一片绯红,讪讪地行了礼,为着贵妃这般负气而略感尴尬。嫏嬛见她低头时双颊如火,起身时已平复如初,心中暗暗佩服。贵妃的手搭在婕妤的腕上转身离去,背影袅娜,步态妖娆。贵妃连日在保绥殿礼佛,为表诚心,特意免了暖轿代步,只求菩萨佛祖念其诚心发愿,从其所愿。

皇后与嫏嬛并肩同行,良久才道:“说起来弭秣贺姬也是可怜人,当年不知被谁哄骗,面圣前特意化了元和时世妆。皇上见状勃然大怒,斥责她天下和平之时,何以作此亡国忧恤状?从此再不复让她侍寝,纵然有时想起来,也不过命她御前一舞而已。”所谓元和时世妆,即圆鬟椎髻,不设鬓饰,不施朱粉,惟以乌膏注唇,状似悲啼者。此妆风行于唐时元和末年,怪艳一时。却也并非为所有人都能接受。

短短的几句话,背后掩藏了一段冰冷的往事。嫏嬛忽然觉得周身陷入无尽的寒冷中,冷的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后又道:“芳信,回头让人把昨儿尚服局送来的那件麂皮披风送到弭秣贺姬宫里。”芳信应承着,忽而笑道:“嫏嬛女史把贵妃怼的哑口无言,当真过瘾。”

嫏嬛掩口道:“奴婢只不过有什么说什么罢了。”皇后看着她抬起头,禁城的雪色映着她的脸色,似玉而无别。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她想,很多年前皇甫氏初入宫廷之日,皇后一定对她有过诸多美好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