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庇佑 (中)
太皇太后命人将和鸾殿后的颐和馆辟为讲堂,翌日便请嫏嬛前往颐和馆授课。嫏嬛甫一入德寿宫门口,便见到杨贞容带着几个小太监抱着朱漆箱笼,不知箱中是何物件。后面又有绿华,凌华,捧着金漆承盘,上罩红巾。绿华与凌华见嫏嬛似乎面露问询之意,悄声道:“是太皇太后赏赐给贤妃娘娘的蜜蜡石榴盆景,紫晶葡萄盆景。”嫏嬛恍然,石榴,葡萄寓意多子多福,送与贤妃娘娘最是相宜。
嫏嬛一迳进了颐和馆,未及解下斗篷便预备先行大礼。那太华郡主,光华郡主,兰陵郡主,同春县主见了授业恩师正欲向她们行礼,到底是小孩子天真烂漫无所顾忌,纷纷扎进嫏嬛怀里。光华太华兰陵三位郡主这年都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同春县主年方六岁,每日“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可喜现在是冬天,德寿宫的御花园里无果可摘。
嫏嬛看着一张张娇小的面庞,笑道:“宫师先考考你们这几个月可有进益,再教你们接下来该学的东西。”
昔年在庄椿园时,对于要嫏嬛教郡主们什么书,太皇太后曾说过:“皇家女子,金枝玉叶,本不以诗词歌赋为要务。你只教她们女四书便罢了。”嫏嬛因着自己就甚少读这几本书,所以有些迟疑:“如此可就难着奴婢了。太皇太后有所不知,祖父在世时,常说女子与男子共同为人,自然读书上也该男女无异。女子相夫教子,岂可一味卑弱曲从?故而奴婢只随着祖父读君子四书。至于女子四书,奴婢惭愧,连翻都没怎么翻过。”
太皇太后闻言大笑不止:“的确是你祖父的性子。可是这样开明的男人毕竟还是太少了。”随即正了正脸色,道:“只是既入得宫来,便很应该也懂得其中的道理。教郡主读诗明礼之际,你便也好好翻翻女四书吧。这样将来你若有机会襄助椒殿,训导兰闺,才可以应对如流。”
嫏嬛从前粗略翻过一遍《女诫》,后来便将它束之高阁了。其作者班昭以孀妇之身召入宫闱,上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因其亡夫姓曹,故而世称其为曹大家。曹大家因“东观续史,赋颂并娴”与著书《女诫》而名垂千古,嫏嬛自问穷极一生也不能达此成就。可是《女诫》到底不大合她脾性,嫏嬛倒很愿意把班昭续写的汉书八表讲给众学子听。
皇后每日请安之际,也常随太皇太后一同到颐和馆谛听。馆外遍植古梅,只是时辰未到,故而梅花未开。馆内却有一盆绿萼梅,也不问季节合适与否,开的兴兴头头轰轰烈烈,花光俨如九嶷仙子萼绿华。太皇太后指着侍立在那盆绿萼梅前的绿华笑道:“果然是‘蕊珠宫里小仙娃,暂别椒房抑翠华。底事尘缘犹未断,谪来人世作名花’。”
花光枝影里,郡主们诵读吟咏不觉,宛如啼莺声在绿阴中。皇后听她们念道:“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孔明卧龙,吕望非熊。杨震关西,丁宽易东。谢安高洁,王导公忠。匡衡凿壁,孙敬闭户”,颇有回到小时候的感觉。原来在庄椿园开蒙时,嫏嬛已教她们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入宫前则正教她们《笠翁对韵》、《声律启蒙》和《李氏蒙求》。今番温故乃为明朝知新,只求一步一个脚印。
面前的案台上摆着一对儿银荷叶式高足盘,盘中盛着单笼金乳酥。郡主们每念一句,太皇太后必考其典故。答对了,便可得到嘉奖。同春县主虽是年纪最小的一位,却能应答如流。得了近二十块单笼金乳酥。皇后刮了刮同春县主的鼻子,莞尔一笑:“你既吃得这焼尾宴上的乳酥,说不定将来能做女状元。”
这堂课巳时即讲,午时方散。皇后同太皇太后用过午膳后,便携着嫏嬛的手,一路闲闲地聊着。这时云天共远,古宫寂寥。一阵风吹过来,刮得皇后与嫏嬛粉面生疼。皇后头戴凤冠,凤冠上栖七只金凤,每只凤凰口中各衔一粒珍珠。冠尾则栖金翟一只,金翟振翅欲飞,翟尾垂珠回翔。风起时,冠顶金凤颤巍巍轻动,耳畔珍珠滴溜溜直转。一缕香暖的木樨花气自皇后袖中透出,嫏嬛边走边模糊地想着:是袖炉里的木樨香饼吧?
皇后看着嫏嬛今日头上插戴的是枝玫瑰,眼中不禁满是赞赏之意:“这玫瑰色作朱红,花瓣重叠,簪于鬓边别有一番风流。嫏嬛妹妹你真是心灵手巧。”
嫏嬛面上一红:“皇后娘娘谬赞了。奴婢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赶明儿个奴婢也给您做一枝消寒通草花吧。”皇后含笑点头:“如此便劳烦妹妹了。”
她望着嫏嬛,继续说道:“说起来啊,本宫未出嫁时,也如妹妹一般心灵手巧。只是入宫后横针不拈,竖线不动,整个人也变的驽钝了。”
嫏嬛也笑道:“皇后娘娘素日忙于宫务,故而无心针黹。可是奴婢分明听说娘娘闲时为太皇太后集孔雀翠羽成裘,取绣花小针织衽。这份巧思又岂是奴婢闺阁之中弄小巧所能比拟?”
皇后眼波回盼处,细认檀晕妆面,目光中的她清丽如仙:“小巧也罢,大巧也好,都不过是找点事打发时间罢了。你入宫这么久了,本宫还未问你,在宫中可住得惯?”
嫏嬛见皇后眼中流露出关怀之色,心中一暖,却又急忙低垂螓首:“承蒙皇后娘娘照拂,奴婢已经习惯了。只是奴婢从未向皇后娘娘言谢,未免失了礼数。”
皇后道:“你聪明得体,不但太皇太后喜欢,连本宫都觉得颇合眼缘。说来好笑,明明你我在庄椿园不过初见,却不知为何竟好像早已相识了一般。”嫏嬛微微欠身,道:“世人同宿一树之荫,同汲一河之流,尚因前世之缘。奴婢得蒙皇后不弃,侍奉中宫左右,又何啻百世之缘?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后娘娘才觉得奴婢面熟。”杂裾垂髾随身而动,似人在云中雾里。设若皇后一个痴了,定会错随她移步蓬壶阆苑。
正说着,迎面走来两位内省夫人,见到皇后立刻行礼如仪。嫏嬛细看那二人,衣冠皆如男子,容貌却颇为秀美,只是都已不甚年轻。内省女官向来别居一宫而不在后宫走动,故而连皇后对她们也知之甚少。
“其实以你的才华人品,便是知尚书内省事也做得。”皇后道:“可惜这些事本宫无权置喙,自然也不能替你安排。”嫏嬛略想了想,笑道:“听太皇太后娘娘说,内省直笔女官居深宫内院,不与朝臣结交,只与笔墨为友。虽是宫人,天子亦颇为礼遇。只是按礼制着男子冠巾,行男子礼仪,奴婢偶一为之尚可。倘若天长日久如此,奴婢却并不愿意就此如她们一般失了闺阁女儿本来面目。”
她深知这个世界掌握在男人手中,而女人只能困守在禁城一隅,仰起头望着红墙碧瓦上巴掌大的那片天。成为直笔夫人,掌印玺,代御批,是宫廷女官们最接近天子权柄的机会。可是她也知道,有些事并不是穿一袭男装便能解决的。通向权力之巅的路终风且暴,命运不会永远顾我则笑。她只有一双手,一个人,身轻何必立风中?
说话间皇后一行人与嫏嬛转过仁明殿,慈元殿,又过了猗兰殿,承明殿,嫏嬛一边观看一边暗自惊叹。不知这深宫内院,锁住过多少青春,多少红颜。翠辇不来金殿闭,一闭金殿不计春。多少如花美眷,便在这似水流年与无尽的等待等待又等待中,花残粉褪,玉殒香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