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凤台 (下)
贤妃的突然薨逝,在偌大的紫微城引起了无数暗地里的臆测与流言。贤妃自潜邸时侍奉,获封保林。及今上荣登大宝,累进修媛,昭仪,终列四妃之位。如今一索得男,正当春风得意时,何以奄然谢世?
嫏嬛自入宫以来,与贤妃只有过一面之缘,隔着太监宫娥队伍遥遥相见,只觉得她生得明媚鲜妍,如日照香川,风动绿波。与艳冠群芳的贵妃相比,却又显得恬静和宁,宛如幽兰。她乘着翟舆代步,身上的粉色地斜万字三多纹锦裙寓意着“多福,多寿,多子”。步摇上的仙人乘鹤振翅欲飞,耳边的花丝嵌珍珠耳环摇摇欲坠。她并未留意到跪在一侧宫女队里的嫏嬛,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嫏嬛面前飘然而过。
这仅有的一次遇见,在嫏嬛听到贤妃薨逝时不由地浮现在眼前。书房中的梅花花事渐了,半落桌台半落书中。一片花瓣恰巧跌落在她纤细的手掌间,使她的心绪无端被触动。花开了,花落了,便是花的一生。明年枝头再开的花,却不是眼前的这朵花了。
已经到了呵气成冰的时节,嫏嬛担心嬷嬷们年纪大了受不了寒气,特命人给她们房里多加了个炭盆。蕊滴将贤妃薨逝的消息说与慎徽堂众人听时,苏嬷嬷正眯缝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炭盆,闻言幽幽地道:“这出戏唱完了,又一出戏该上演了。”三足铜盆里的炭轻微爆起几颗小火星,声音在这寂静的早晨里听来格外响亮。
她的话让蕊滴摸不着头脑,只道是嬷嬷年纪大了混说的一些子胡话。又嘱咐了各人几句,便径直走到嫏嬛这边。嫏嬛隔着碧纱橱遥遥问道:“太医院可有什么说法?”蕊滴敛了翠眉,屏声回道:“说是生产时耗尽心力,伤及根本。只是当时众人都未曾发觉异样,竟至回天乏术。皇上大大地发了脾气,将负责为贤妃娘娘诊治的几位太医革职查办。”
这倒奇了,嫏嬛一边暗自寻思一边换上素淡的衣裳,免了平日里的簪环首饰,只在鬓边戴了枝银的竹节簪,却是向苏嬷嬷借来的。听簃春讲皇帝因贤妃故去而辍朝五日,又道侍奉贤妃的侍女宝儿因伤心过度,昨夜睡下了便再也没有醒来。恰在此时皇后派人来请,便带了偲好匆匆出门了。一路尽见太监,宫娥,穿了素服缟袂。偶尔风声掠耳,传来几句低声的叹息:“贤妃娘娘素日宽仁待下,待咱们极好。真不知为何老天竟不加以庇佑。”
待宫中各处上了灯火时,嫏嬛方才回到慎徽堂。便命慧巧润了笔墨,偲好摊开宣纸,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不多时便成一篇,装于木匣内,呈于皇后面前亲览。皇后看了又看,频频拭泪不止。又将此文呈于皇帝面前以供御览。御前太监于公公见了皇后,忙忙地叩下头去。往日在皇帝身侧服侍的翟婉侍,米芳婉,王柔婉等人却都不见了踪影。乾清长兴宫内冷冷清清,只余一盏灯火照明。影子将皇帝的身影拉得老长,长长地映在墙上。两只铜镀金仙鹤分列宝座两端,各衔一朵莲花,花心中燃着“东阁云头香”。可叹贤妃一缕芳魂渺渺不知何处去了,便是唤来叶法善踏上云头也追不回倩影离离。
皇后道:“贤妃妹妹猝然撒手,臣妾痛心疾首。惟愿妹妹淑灵未远,保佑皇上龙体康健。素日姊妹情深,如今竟成永别,臣妾欲诉贤妃平生德行,自恨辞不及班姬,赋不及左嫔,只好请后宫内人有高才者为臣妾代拟贤妃妹妹墓志铭并序文,略尽苹蘩之意。”借着灯火的微光,皇帝只见纸上写着:
夫国朝进贤哲,佐王化而著雍熙;宫壸纳邦媛,咏麟趾而振螽斯。故而江汉之浒,匪疚匪棘;关雎之德,在淑在贤。德才并美是为贤,作配人君是为妃。是以贤妃之徽号,可褒美于千秋矣。
妃姓韩,讳凤台。汶阳人也。其家屡代冠冕,累世簪缨。祖乃国之重器,直上凌烟;父可席上称珍,立身紫宸。妃幼承庭训,长奉箴规。鉴诫图史,凛遵女则。容止娴华,心性端方。天姿灵秀,兰蕙不足以喻其芳;器宇非凡,金玉不足以掩其光。其时储闱潜龙,筑台引凤。爰妃诏命,进贤于将笄之年;作嫔青宫,升序以翚翟之华。及太子嗣奉大统,妃率礼兰掖,来仪椒庭。继而超拔九御之联,荣陟四星之位。
时中宫玉体违和,妃亲尝汤药,夙夜匪懈。禀椒房之令德,问安东朝。翊坤宁之式诲,佐宣内治。有奉案上食之孝养,无险诐私谒之告请。逮事君上,恪婉顺以承天;布化群下,惟安贞以应地。中宫见而笑曰:自我之后,宜当立伊。妃惶恐伏地,叩头称罪不已。帝后赞其德行,六宫摹其芳型。是以徽声丕著,恩宠日隆。
承玺六年,已承金印之宠,册为贤妃。十三年,更闻玄鸟之祥,诞育皇子。方当华轩弄璋之庆,忽闻玉楼上仙之召。未几,薨于麟趾宫。春秋三十有七。昭昭秦女,吹箫乘鸾兮别凤台;皎皎嫦娥,折桂腾云兮赴蟾宫。六宫哀极,挽华袂而难留;九嫔同悲,痛凫舄之不追。嗟乎!期长生而求西母,长生无药;祈返魂而央东父,返魂无香。
皇帝的目光停了片刻,读到中宫玉体违和之句,想起当时情状,忍不住长叹:“如今贤妃仙去不返,思来宁不令人伤怀?”又读了下去,忽道:“不错,不错,只是此二句措辞未能尽美,当改之。”于是抓起案头的湘妃竹留青花蝶管紫毫笔,挥毫写道:“洛嫔乘龙,怨人神之道殊兮;嫦娥奔月,弃世事之乐往焉。”
中宫轸悼,愿后宫之懿范长存千古,使贤妃之淑德刊载金石,于是爰命小臣,乃做铭曰:
穆穆贤妃,皎皎无邪。来嫔我皇,进秩崇阶。淑姿清华,令德温婉。光被后宫,宸居帝掖。
梦熊有兆,桃李先结。明月忽沉,玉树奄谢。正逢良时,俄归大暮。凤阙一别,人寰永诀。
仙乡传讯,灵骖来迎。今生已过,别路难逢。郁郁青松,长掩佳城。千年万岁,永忆蕙风。
皇帝点了点头,“此文一出,倒令朕方才看过的那篇显得不堪入目了。”皇后取过案头摊开的纸,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念道:“天不矜善,椒风遂止;神不佑人,薤露未晞。这两句倒也算得上实话实话了。”她想起韩贤妃素日情状,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贤妃妹妹这一去,尚留稚子在襁褓。臣妾想着臣妾身为嫡母,理应亲自抚养,以慰贤妃妹妹在天之灵。”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限柔情浮上唇边:“朕何尝不知你与贤妃情谊。母后怜你素来身弱,怕是不堪重荷,故而昨日便将那孩子抱入慈宁长乐宫交由几个太妃太嫔一同抚养了。”皇后低头略沉思了片刻,便道:“有母后与众位太妃照看,臣妾自然放心。只是母后早该颐养天年,这般劳累她老人家实在不应该。知道的说是太后疼惜孙儿,不知道的却以为咱们仗着太后慈爱便不敬不孝呢。”
皇上怡然微笑,“话虽如此,到底是母后的一番舐犊之情。”笑容并没有停留很久,很快便如云烟一般散了。皇后低低地道:“母后是心疼贵妃妹妹了。”
贵妃入宫第四年便有孕在身,朝臣中有人因此请立皇贵妃,以为嘉奖。言出之日后宫人人震惊,都道本朝开国百余年,素无此号。此号超然众妃之上,直逼皇后之下。分明是要让贵妃地位更上一层楼。然而圣旨还未下,贵妃忽然流产,差点落得珠胎毁月,琼萼凋春的下场。太后对此颇为动容,更是心疼那个流掉的男胎,虽并未令她晋为皇贵妃,却也让她享了副后之礼。太后素来礼重皇甫氏,可惜受庇佑的却不是她皇后皇甫兰那。今日这般为子孙计,其实也只抚慰昔年贵妃失子之痛。
她当时不知道是该暗自庆幸贵妃流产,还是该替贵妃心疼那个孩子。为后多年,她始终也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尽量对六宫中其余嫔妃所生的孩子视如己出。但每每扪心自问,自己真的能做到对贵妃所出毫无芥蒂吗?于是她悠悠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终非圣人。
许多年的宫闱生涯,已教她把什么都看透了。但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说。皇后于是另起话头,道:“贤妃妹妹的谥号可拟好了?”皇帝道:“礼部拟定了恭顺,庄静,荣靖。贞定几个号,你来替朕瞧瞧,选哪个好。”皇后接过礼部奏折一看,只见上面工整地罗列着十余个谥号。皇后指着“端昭”二字道:“守礼执义曰端,容仪恭美曰昭,端昭二字,正宜彰贤妃之淑德。”
皇帝点了点头,他手中的紫毫笔轻轻搁在湖石山子笔架上:“皇后与朕果然一体同心,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端昭’。谥号端昭贤妃,便算是给她的一生定下最后的评语了。”
三十多个春秋,端昭于世。贤妃的故事是完结了,可是其他人的日子还是会照常过下去。皇后想起了殉主的宝儿,因而向皇帝说道:“侍奉贤妃的侍女宝儿,思慕成疾,以身殉主。无论如何也该给个封赏,以慰其在天之灵。”
皇帝想了想,道:“听闻从前皇祖父宫中和贵人薨逝,服侍她的宫人苗氏亦自缢殉主。皇祖父大为惊叹,于是追赠她为正八品‘承和良侍’,以誉其忠。既有先例,不妨也追赠宝儿为正八品‘承惠良侍’。”皇后虽不知此事,然则宫中历来嘉奖忠勇之辈,倒也并不令人惊异。
国朝后宫女官叙列,虽已多番更改,仍然令人眼花缭乱。六局二十四司每局皆有二位主管,右为夫人,左为御侍。有承帝恩者,则另赐嘉称,以示荣宠。其中以尚宫左右夫人,宫正夫人,尚仪夫人,尚服夫人,尚寝夫人,尚食夫人,宝华夫人,钦圣夫人,资明夫人为正五品。尚正御侍,尚仪御侍,尚服御侍,尚寝御侍,尚食御侍,宝符宸侍,奉恩令人,奉光令人,奉徽令人,奉美令人为正六品。司正御侍,宝符御侍,司仪御侍,司符御侍,司寝御侍,司饰御侍,司设御侍,司衣御侍,司膳御侍,司药御侍,仙韶使,光训良侍,明训良侍,遵训良侍,从训良侍为正七品。典仪御侍,典膳御侍,典寝御侍,典饰御侍,典设御侍,典衣御侍,典药御侍,仙韶副使,承和良侍,承惠良侍,承宜良侍为正八品。掌仪御侍,掌服御侍,掌寝御侍,掌饰御侍,掌设御侍,掌衣御侍,掌膳御侍,掌药御侍,仙韶掌音,祗肃良侍,祗敬良侍,祗愿良侍为正九品。诸色名目,花团锦簇。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贤妃的墓志,本该不纳女史手笔,由朝中文臣拟定。可是朕看了此文,皇后与贤妃的情真意切跃然纸上。思来想去,这撰人颇能描摹,朕竟是可以叫朝臣搁笔了。”他容色微动,”朕有意令此文刊于金石,使千古之后仍得以见皇后之荐贤,闻贤妃之淑行。”
他一句话既赞了皇后进贤之德,又赞了贤妃让德之行。使皇后微哂,神色亦是颇为动容:“眼下之事尚不能辨的明,千古之事谁又能说的定呢?臣妾不过为了自己的心,不敢把虚名留于石上,让千古之后的人论断。墓志乃是嫏嬛女史所撰,臣妾焉敢掠美?”
“哦?”皇帝从书案上抬起眼睛,眼中充满了好奇:“若果然是此人,倒的确是个才女。颇有蔡女门风,想必来历不凡。”
皇后正色道:“能从小小一篇文中窥见撰者来历不凡,臣妾认为皇上更是不凡。”她小小地恭维了一下皇帝,继续说道:“若说起来,她父祖皆是股肱之臣,可惜时乖运蹇,未能为国尽忠,真是国朝一大憾事。”
皇帝听她这般说,便来了兴致:“不知是朝中哪位大臣家的千金?”
“便是故丞相赵大人的孙女,她祖母年轻时曾经封为后宫通尹侍奉太皇太后,她父亲担任文学馆学士。真是谢庭兰玉,兴邦栋梁。”皇后说到兴头上,忽道:“嫏嬛女史有林下之风,皇上何不亲自见上一见?”
皇帝目光一黯,语气变得十分冷淡:“罢了。”他看皇后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赵元光因朕而流放千里并死在岭南,朕总是。。。。。。”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他的脸上分明掠过一丝愧疚。皇后的手轻轻覆在皇帝的手上,她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这时月挂中天,如夜悬青镜,就这样静静地照着乾清长兴宫里相伴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