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宫
五顶青纱轿子载着五个女人离了庄椿园,向紫微城进发。嫏嬛端坐在其中一顶轿子里,任由着太监们将这顶轿子连同她一道抬向未知的命运。杨贞容原本提议派马车送嫏嬛入宫,又快又便宜。谁料太皇太后却另有一番心思:“还是乘坐轿子吧,慢悠悠地走上半日,路上也可瞥见宫外的景色。一旦进了后宫,可是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不知转了多少街巷,亦不知走了多久的路,直到抬轿子的太监们步子慢了下来,嫏嬛这才意识到路已到了尽头,回头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向五位轿中人说道:“前面便是执明门。一旦进了此门,除非或病或死,否则今生便再也不能出来了。”
嫏嬛觉得心中仿佛有条蚕在不断地吐丝结线,一点点把她束成一枚茧:弗怠啊弗怠,难道以后的日子便只合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随即便想到,明哉,弗怠都久已不用,仿佛已经是前生的名字了。庄椿园人人只称她为嫏嬛,似乎也只有她自己还记得从前的名字。小时候被父母置于膝上,她尚咿呀学语,家里人都唤她乳名斗儿。偶然有谁问起名字来历,父亲总是忙于解释:“贱内怀她的时候,梦见有仙人下凡至此,赠之以绿玉斗。”问的人闻言大笑:“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孩子将来必定不凡,不信且待后观。”父母只好跟着打个哈哈:“不过是个奶娃娃,将来如何哪里说得准呢?只求她一辈子无病无灾,无烦无恼罢了。”内心虽隐隐觉得是个吉兆,失望很久的人却早已不敢再奢望什么。嫏嬛还未出生之前,他们已经失去了好几个孩子。
她扪心自问:既到了“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的后宫,不知今生今世便还能否再见父母兄长一面。斗儿,你现在害怕吗?想打退堂鼓吗?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钻出来。太皇太后昨夜叮嘱的话陡然浮现耳畔:“你此去后宫,需谨记:荣华似风中秉烛,品秩如花稍露。你是个聪明孩子,必定懂得哀家的意思。”她语气愈加恳切:“得之勿忘形,失之勿认命。忘形便是招祸之媒,认命便是取败之道。你记得,你记得。”庄椿园三年的历练,她早已学会了顺从命运的指点。万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求劳而无功,但求逸而有终。事已至此,怕固然是不怕,却也难以笑着说“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
那巍峨的城墙内,便是紫微城,亦有人称之为紫禁城。一旦走进去了当如仙人楼居,从此与人寰无涉。她心里胡乱想着,不由自主就掀开帘子望去。但见执明门金钉朱户,铺首衔环,尽显天家威严。五顶轿子鱼贯而入,其余四顶轿中坐着的人,嫏嬛却素不相识。宫门徐徐地在她们身后关闭,似一声怆然的喟叹。那尖着嗓子的太监又发话了:“执明门内里便是一朝天子之后宫,世间男子之禁地。请姑娘们下轿,邢宫正有几句话要跟各位交代。”五个人按着太监的意思从轿中走了出来,邢宫正将五个人从头到脚一番打量,原本准备疾言厉色的话便全咽进了肚子里,语气不由得和善了起来:“老身正五品宫正,掌纠察宫闱,司责罚戒令。几位姑娘既是奉太皇太后懿旨而来,必是四德兼备,六行斯举的人物。哪里需要老身提点呢?宫中虽然规矩繁多,可是绝难不倒几位姑娘。来日若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怕老身还要请几位姑娘提点呢!”
不待嫏嬛作答,其中一个女子便先开了口:“奴婢等是奉太皇太后旨意伺候嫏嬛姑娘的,不敢妄生‘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心。”她生的娇小玲珑,美目流转之际笑生双靥,使人一望便油然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嫏嬛心下愕然,忙道:“并未听闻太皇太后有此旨意,伺候二字如何敢当?况且今日既同入掖庭,自然是共奉皇后,方不负太皇太后差遣之意。”那女子看穿了她的心思,掩口笑道:“姑娘不认得我们,我们却久闻姑娘大名。嫏嬛小姐名动兰闺,奴婢能有幸侍奉左右,实在是修来的福分。”邢宫正亦正笑道:“足见太皇太后对姑娘爱若珍宝。”她顿了顿,又道:“正因太皇太后如此煞费苦心,规行矩步,恪守宫规,才对得起太皇太后的恩典啊。自然,姑娘是极聪明的,无需老身多费唇舌。依足宫规行事,自然万事无虞。”嫏嬛低声道:“多谢邢宫正提点。”恰在此时,皇后已派青萼芳信二位侍婢来迎。嫏嬛几人称谢不已,便随着她二人前往椒房殿。
一路行来,看不尽的雕梁画栋,望不断的飞檐斗拱。又过了好一阵子,嫏嬛远远地望去,但见桂殿嵚崟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这便是皇后的居所坤宁永和宫椒房殿了。殿门两侧悬挂着一副御笔楹联:
“麟定螽诜,叶二南于彤管;
椒屋兰掖,配一德于丹宸。”
椒房殿如同熏以桂椒的木兰之柜,而皇后整个人像藏于柜中的红宝石,由内而外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此时她正侧坐于髹漆方桌旁,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中的《香乘》。背后是九联活页八字式紫檀屏风,屏风上绘着数丛幽兰芳草,几行小诗。抬头时见到嫏嬛已到,桃花薄脸,难藏惊喜神色;柳叶细眉,不掩天然风姿。髻上的王母驾鸾金挑心凤点头似的微微颤动:“你来了。本宫正担心邢宫正为难你。”
嫏嬛几人忙上前行礼:“托娘娘的福,邢宫正只是嘱咐妾身。。。。。。”想到已入深宫,在皇后面前合该自称奴婢才是,因而改口:“只是嘱咐奴婢行事务必恪守宫规。”皇后放下手中的书,见嫏嬛绿鬟叠,玉梳斜,似云中半痕娥眉月。身着红地菱格朵花纹下裙,湖色缠枝莲纹妆花缎上襦,衬的她比前几日犹艳三分。心中暗自赞叹,遂起身扶起嫏嬛,声音里含着化不开的温柔:“现下这里并无外人,女史不必拘于礼数。”皇后又看向了那四人,和气地询问名姓,四人便一一作答。先是那个美目的女子说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是从前奉职庄椿园的簃春。”其余三个分别是纤月,慧巧,偲好,皆是一样的侍女服色,一色的宫娥打扮。皇后瞧着四个人皆是花般样貌,玉般精神,甚是喜欢:“太皇太后安排的甚好,如此一来,女史无后顾之忧矣。芳信,碧岫,带几位姑娘下去,让本宫和女史说说体己话。”
殿中一线香飘金兽,似有若无地沁入嫏嬛鼻端。皇后一边命人为嫏嬛赐座斟茶,一边闲闲地叙了起来:“那日在庄椿园仓促一见,本宫瞧着妹妹绮年玉貌却淡泊自守,心中很是替你惋惜。美人虽美弗彰,才华虽盛弗传,到底是一桩憾事。我们女人满腹诗书虽不为稻粱谋,可藏而不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嫏嬛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羞涩地低垂了眉眼:“依奴婢说,是娘娘因太皇太后娘娘而爱屋及乌,才觉得奴婢满腹诗书。其实世上书籍浩如烟海,奴婢只不过才取一瓢水而已。”
皇后摇摇头:“太皇太后令你为光华太华几位郡主训蒙授业,已是十分看重你的才华人品。妹妹又何必自谦?”因着提到孩子,又是叹息良久:“只可惜本宫无所出,要不然也把公主送到庄椿园了。”
接着她又说道:“本宫早已令邢宫正为你安排了住处。皇上太后那里,本宫也早已禀告,皇上说一切悉听本宫做主。”
“不过你今日是无缘面圣了。皇上前日游幸华清宫,再过几天才会回銮。”
许是寂寞了太久的缘故,皇后的话又多又密,令嫏嬛应接不暇。然而言及文义,嫏嬛便立刻辞对清华,博得皇后笑语如珠。班兰台之凝练,鲍参军之瞻逸,蔡文姬之悲愤,李太白之超迈。。。。。。都随着团花斗彩杯中袅袅升起的茶烟,被皇后拿起轻罗小扇促狭地一扇,直透碧纱而去。饮一口“顾渚紫笋”,嫏嬛只觉整个人如浸在一池春水中,来时路上的种种紧张,焦虑,慌乱便随着这入喉的茶水尽数融化了,四肢百骸也渐渐舒展了开来。
皇后这年已经三十三岁了,仍旧双髻绾云颜似玉。因着宫中无事,皇后并未着意打扮。一袭石榴色襦裙,外罩一领薄薄的绡衫,恍似藕丝新织就,衫上缀着几朵米粒大小的珍珠攒花,却不知谁家巧妇妙手裁成之。
“本宫请妹妹入宫,原藏了自己的一点私心。放眼整个后宫,德薄而位尊者,恃宠而生骄者,比比皆是。本宫忝居后位,竟弹压不住。太皇太后称赞妹妹幼承庭训,才高群媛,言能为嫔则,行堪成女范。可叹六宫九室虽备内官之选,终不及妹妹能佐中壸之才。”她盯着嫏嬛,眼神愈加恳切:“匡正内廷,聿修壸政。还望妹妹助本宫一臂之力。”
嫏嬛站起身来,向皇后深深的揖了下去:“奴婢身为女子,对皇后娘娘此刻处境,感同身受。太皇太后也正是因为深感皇后为国母之不易,故而遣奴婢前来为娘娘分忧。”皇后点了点头:“你能体会本宫的不易,本宫谢谢你。但你确有自己的顾虑。你入宫侍奉本宫,虽则受太皇太后之命,却无品无职,恐有名不正言不顺之讥。是吗?”
嫏嬛摇了摇头:“奴婢更担心的是,并不能为皇后解忧。奴婢所学,亦不过是些皮毛而已。倘若奴婢学识在各位主子娘娘之下,那时又当如何呢?”
“这可就是多虑了,宫中女子虽不乏饱读诗书者,然而能如你一般毫端流璧,素上题璇者,却也没有几个。你放心。”她说。她耳畔戴着一双金累丝嫦娥奔月耳环,末端各有一粒如满月般浑圆饱满的珍珠。是窃药心灰,一片伤心白。“本宫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得皇后娘娘庇佑,奴婢感戴之极,愿绵尽薄力。”嫏嬛定定地望向皇后,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奴婢此心,便如狻猊炉中这缕‘瑶英胜’,不在崔贤妃宫中熏绣户,只在皇后宫中香殿阁。”
皇后惊讶地问:“你识得此香?”
嫏嬛微微一笑:“皇后娘娘蕙质兰心,所调之香亦非凡品。沉香内藏拂手香,麝香金颜香并芳,有‘晴日催花暖欲然’之感。‘崔贤妃瑶英胜’香方果然名不虚传。奴婢钦佩至极。”
皇后不禁喜笑颜开:“妹妹,你的确是个妙人儿。”
嫏嬛从椒房殿中出来,由当值的宫娥蕊滴领着,去往邢宫正为自己安排的落脚处。适才与皇后良会,当真是清谈不知疲,相对忘宾主。这时天朗气清日色浓,照的嫏嬛头上赤霞动金光,蔚为奇幻。一对金镶红宝石蝴蝶戏点翠芝兰掩鬓,入宫前曾由太皇太后亲手替她插于发髻上:“你在园中服侍哀家三年,又为几位郡主县主开蒙启智,明礼立德。论理哀家该大大的封赏你才对,可你临走时哀家竟想不出送你什么为好。思来想去,哀家就把这对儿掩鬓赏了你吧。你后福无穷,想必哀家他日再为你锦上添花也不迟。”
后福无穷?嫏嬛无声地笑了,眼前焉知后福事?但她此时还年轻,愿意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既是太皇太后所赐,便留它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
嫏嬛正自想着,不提防一声气势汹汹的娇喝:“你是哪宫的宫女,打扮的这般花枝招展给谁看?”唬的她心砰砰乱跳,忙忙的抬起头,循声望去。声音的主人是个被丫鬟们簇拥着的女子,杏脸桃腮,体态风流。她旁边的女子纤腰束素,袅娜轻盈,眉梢眼角则另有一段风情月意。那女子只瞥了嫏嬛一眼,便认出了她,扭过脸去对声音的主人说道:“宋姐姐休要动怒,她不是咱们后宫里的人,妹妹之前在太皇太后那里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今日想必是奉太皇太后懿旨入宫办事的。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氏举起帕子厌恶地掩住鼻子,仿佛面前之人浑身秽臭不堪:“孔妹妹这话说的好没意思,宫中自有法度,又不是我宋柔姬杜撰出来的。太皇太后再怎么看重她,她也不过是个奴才,怎比得咱们姐妹金尊玉贵?一个奴才穿金戴银,凌驾我等之上,成何体统?”
嫏嬛依照着奴婢该有的规矩行礼问安:“奴婢给小主请安,小主万福。”一双掩鬓随着嫏嬛莲步轻移而微微颤动,为花如自生,绽蕊似天成。身后的簃春,纤月,慧巧,偲好,领路的蕊滴也齐齐行礼:“小主万福。”蕊滴新近才被提拔到坤宁永和宫当差,宋孔二位美才却不认得这丫头,皆因蕊滴还未曾在皇后身边伺候,今日就已被皇后安排去伺候嫏嬛了:“太皇太后赏你的这四个丫头虽好,到底不曾在宫中当差过,一时间恐怕伺候不当。恰好尚宫局新近送了批宫女过来,不如本宫为你另觅一个得力的。”因而唤来蕊滴,问她愿不愿意随侍嫏嬛。那蕊滴新来乍到,本立誓要成为皇后身边一等一的丫鬟,怎奈皇后金口已开,又见嫏嬛貌若天人,想必待奴才不差,略微思索过后,便也含笑应承下来。蕊滴毕竟当差时日太短,尚未养成一等丫鬟的沉着冷静,这时见宋小主动怒,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这位是奉太皇太后懿旨入宫的嫏嬛女史。”
“嫏嬛?这名字好生刁钻。听着倒像是勾栏里的狐媚子,不像良家子。”宋氏脸上如罩严霜,俯视着嫏嬛:“见到你这等妖妖娆娆的奴才,我这个做主子的怎么万福得起来?”孔氏莞尔而笑:“姐姐既贵为美人,何必与奴辈计较呢?不如听妹妹一句劝,算了吧。她是太皇太后心尖上的人,姐姐得罪不起的。”又转过脸来:“嫏嬛女史您大人有大量,想必也不会和姐姐一般见识吧?”她虽似在解围,然而话尖酸语刻薄,于此刻却宛如火上浇油。
嫏嬛看宋美人绾着芭蕉髻,发髻周围环以绿珠点翠花钿。孔氏梳高椎髻,头上插着一枚鎏金珊瑚簪,正是前几日太皇太后所赏。又看了看自己,掩鬓巧夺往来目,红裙妒杀石榴花,确实有点过分触目了,无怪乎宋美人愤愤不平。连忙说道:“小主息怒,奴婢仓促入宫,未及换衣,还请见谅。掩鬓原是临行前太皇太后所赐,奴婢明日便换下来,不知小主意下如何?”——嫏嬛揽镜自照已觉不妥,可是谁又能在太皇太后兴头上说不呢?
宋美人斜睨着她,容色稍霁:“你这奴才倒是伶俐乖觉,罢了,罢了,就饶了你这回。都起来吧。”嫏嬛与几个丫鬟这才起身,笑道:“奴婢多谢小主。”便在此时一旁的孔氏悠悠地叹了口气:“姐姐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倒叫人白白看了笑话。”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又把话头递给了嫏嬛:“还请嫏嬛女史多多担待宋姐姐,姐姐因为皇上前几日带着正华世妇游幸华清宫而吃了一缸子醋,如今窝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其实在妹妹看来又有什么好气的,我们的地位容貌哪点能和正华世妇王姐姐相提并论呢?”
嫏嬛恭恭敬敬答道:“小主德容兼美,只。。。。。若能每思上德而常怀谦逊,必定永冠椒房,常奉舜殿!”“只需假以时日”在舌尖打了个转,可是嫏嬛心中已有了计较,当即顺势改口。非是嫏嬛肚量小,只因看她一副要咬人的样子,气气她也好。
宋美人果然愈听愈怒,瞬间紫涨了面皮:“大胆奴才,你是何等身份,竟敢来教训我。我荣封美人,而你不过是条任人驱策的狗,居然有脸在我面前叫嚣。”蓦地一巴掌朝着嫏嬛的脸重重甩去。这下子变生仓猝,蕊滴惊叫:“宋小主,万万使不得呀。”不料巴掌还未落下,嫏嬛已经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小主仔细,您这一巴掌扇到奴婢的脸上倒不打紧,只是奴婢恐怕您一辈子的前途,荣宠也将尽数折在这一巴掌里。所以无论小主对奴婢这个人有多讨厌,奴婢还是要劝小主忍耐下这口气。”
孔氏手中一把黑绸绣轩郎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桃花妆下的一张脸似笑非笑:“姐姐你瞧,这人好一张利嘴呢。姐姐啊,你就听她的罢。”宋美人向身后的侍女嚷道:“小娥,还愣着干嘛,去把刚才的事情禀告皇后娘娘,就说如今宫中新来的侍婢奴大欺主,越发不把我们当主子了。”那叫小娥的丫鬟犹自犹疑,见宋美人连连跺脚,连忙越过嫏嬛等人,不等通传便快步进了椒房殿中。
嫏嬛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她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遇到如此人物。祖母素日是怎样评价这种人的呢?“油盐不进。”她常常这样说。此刻这四个字不禁浮上心头。“小主若执意要打,奴婢也不敢久拦,便悉听尊便吧。只是,奴婢已将丑话说在前头了,小主须记得一切后果都与人无尤。但是照奴婢所猜,在皇后宫外痛殴宫女,无异于藐视小君,小主这记耳光羞辱不到奴婢,反而小主会因为这记耳光而自取其辱。”
宋美人怄的眼睛直冒火:“难道我身为小主,连代替皇后教训贱婢的权利都没有吗?”
嫏嬛正色道:“皇后为天下母,教化黎庶,仪型邦国,原是她职责所在。但,嫔御妄行皇后权利,便是僭越之罪。”
便在此时,邢宫正业已赶到,她看了一眼嫏嬛,又扫视了宋美人:“宋小主心气不顺,语露乖张,依奴婢看,不若即刻宣太医进宫问诊,如今天气炎热,可令太医多开些阿胶,滋阴润燥。小主以为如何?”她语气中掩不住的讥讽之意令宋美人为之一呆,脸色也为之一暗:“我这就去亲自禀明皇后,说你邢宫正欺负人。”
“不必劳动宋小主大驾了,”皇后贴身宫女芳信和小娥一前一后冉冉而来。芳信锐利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宋美人,语气十分不悦:“小主在皇后宫外失礼,教我们做奴婢的怎么办才好?皇后娘娘本已准备休息,为了这件事特意下了口谕:宋美人身为内廷女眷,状如疯妇,不遵法度,有失体统,至于如何惩戒,”她挑了挑眉,看向嫏嬛:“娘娘请嫏嬛女史酌情处置。”
宋美人整个人如遭雷击,万万没料到一切皆被嫏嬛猜中,待要请求去皇后面前申辩,看到芳信俏脸嗔怒顿觉得心惊肉跳,又担心嫏嬛想出什么刁钻法子折磨自己,因此也不待嫏嬛说什么,便哭哭啼啼,呜呜咽咽着离开了。芳信又好气又好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罢向嫏嬛与邢宫正点了点头,径自走开了。
那叫小娥的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嫏嬛面前:“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请饶了我家小主吧。”嫏嬛边将她扶起边笑道:“我不过是个奴婢,不敢为难你家小主。我看你是个忠心的,提醒你好言常劝你家小主:以仁逮下,福履自成。”她悄悄凑近小娥耳边,以极轻的声音说了句:“别被人当作杀人刀。”末了又道:“你去吧。”
直到小娥和宋美人相继走远后,嫏嬛才慢慢走到孔氏面前,深深地看着她:“奴婢还未请教小主品秩。”如果说宋美人是扎手的玫瑰,那么眼前这位孔氏,就是躲在玫瑰花下的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孔氏微微一笑:“文娘不才,忝为才人,让女史见笑了。”
嫏嬛亦回以微笑:“才人小主真是聪明伶俐,奴婢佩服。奴婢相信以才人的聪明貌美,他日定能直上青云,荣宠加身。”孔才人手上的团扇还是不疾不徐地扇着,依旧不置可否:“是吗?”
两人对视良久,不再说什么,擦肩而过。
时已杪夏,往来嫔御皆笑言:后宫中唯有关雎宫尚留得许多春色,定是贵妃娘娘常沐春恩之故。贵妃皇甫氏打扮的亦是春意盎然,斜坐在绣墩上,用银汤匙盛了桃肉去逗弄铜架上的鹦鹉。那鹦鹉红嘴绿衣,极是可爱。婕妤浮氏看着这小东西,唇边绽开一个妩媚的浅笑:“据说贞观年间,林贡国进贡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这只鹦鹉性情聪明,尤擅应答,向太宗皇帝抱怨长安太冷,唐太宗看它可怜,便教林贡国使者将它带回去,放归山林。照浮月看来,那只鹦鹉远不如咱们娘娘养的这只有福气。”
浮婕妤话音刚落,那鹦鹉歪了歪头,伸了伸颈,忽而煞有介事地念道:“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逗得贵妃与婕妤双双笑了起来:“倒也应景。”
贵妃突然叹了口气,似乎是问浮婕妤,又像是自言自语:“皇上驾幸华清宫这几日,不知道王家姑娘有没有本事留得住圣眷。”放下银汤匙,走进殿中,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良久又道:“到底是太后真正的娘家人,将来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
浮婕妤步步随行,似劝似慰:“正华世妇虽是太后娘家人,可是贵妃娘娘您也是太后亲眷啊。这俗话说的好:骨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贵妃自银平脱牡丹花形妆盒内取出一枚凤衔流苏花丝钗,在鬓边比了比:“若真个攀起亲戚来,皇后与本宫还是堂姊妹,可是又怎样呢?”说至此处,冷意渐渐浮上脸颊:“本宫容不得她,她也容不得本宫,彼此都恨的牙痒痒。这亲戚,便也没什么好攀的了。到底比不得太后与王家妹妹,那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至亲。”
太后幼失怙恃,只有一弟,当时尚在襁褓。万幸贵妃之祖母王夫人,乃是太后姑母。她不忍见两个孩子流离失所,接到家中亲自照顾,教以女德,授以妇功。这才有了后来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之事。因着这层关系,太后对贵妃常加照拂,宠逾皇后。
浮婕妤趋步上前,越过众侍女,熟练地接过凤衔流苏花丝钗,替贵妃簪于发髻上,立时云鬟烟鬓栖凤凰,淑质明姿增艳光。贵妃对自己的容貌向来颇为自矜,对镜自赏了好一阵子:“长日无聊,也只有打扮给自己看了。”浮婕妤听说,忙做西子捧心状:“娘娘姿容绝世,不御铅华已令六宫粉黛无颜色。若是丽妆新成,恐怕只比得三千佳丽如粪土。”贵妃轻轻一笑,娇娜无限:“难怪浮妹妹能得皇上宠爱,这张巧嘴里跟抹了蜜似的,说出来的话连本宫听了都十分受用,更不用说皇上了。”陡然话锋一转,“那么,妹妹也在这三千佳丽中吗?”
浮婕妤忙跪了下去,殷殷仰望着贵妃:“妹妹自然也如三千佳丽一般,被比下去了。妹妹姿陋德薄,幸得娘娘提携。此恩此德,永世不敢忘。”
“起来吧,”贵妃淡淡地说。试了试金点翠荷叶嵌红宝石荷花耳环,又放下:“这几日怎么没看见段昭容?”
浮婕妤诧异道:“贵妃娘娘难道还不知道?”她立刻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谁听见似的,凑到贵妃耳边:“前几日段昭容撞见鬼了。那天她在周充华处饮酒到大半夜,出来的时候月光还挺亮,侍奉她的小太监是个新来的,可能不认得路,不知如何竟然将她引到了淑景殿,娘娘您是知道的,淑景殿好多年没住过人了。这时候乌云蔽月,烛火忽灭,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偏巧不知什么原因,淑景殿窗户无风自启,昭容姐姐说她冷不丁看见两个白衣女子端坐殿内,相对小酌。吓出了一身冷汗,回来就病倒了。那小太监被杖责三十,撵到外面,再不许他进段姐姐宫中伺候。”
贵妃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原来如此,一会儿你替我去看看她。”又试了试点翠绶带缉红米珠玫瑰耳环,方说道:“今年真是怪,先是皇后大病一场,差点去了半条命。前阵子新入宫的几位妹妹也病了,就连本宫也抱恙了一阵子,现在又是段昭容。”她眼神忽转凌厉:“淑景殿自先帝的两位嫔妾失踪后就久无人住,莫非有谁装神弄鬼?”
浮婕妤正要开口,忽听侍女秋痕进来禀报:“娘娘,邢宫正来了。”
邢宫正进得门来,便深深地行了个大礼。这时花影覆窗,珠阙沉沉,衬得贵妃与婕妤脸色甚是严厉。邢宫正心里打了个突,已猜到将她召来关雎宫所为何事。贵妃也不待她走近,便笑道:“邢宫正好久不来本宫宫里坐坐了,知道的是你们宫正司宫务繁忙抽不出身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苛待了邢宫正,以致邢宫正不再到访。”邢宫正连忙道:“托娘娘福,奴婢每日忙的脚不沾地,每每稍有空闲便想着来娘娘宫中坐坐,怎奈人在后宫,身不由己。”又向浮婕妤行礼请安,道:“婕妤娘娘近来可好?”浮婕妤道:“有劳邢宫正惦记,好与不好,还不是都一样要好好过日子。又有什么区别?”
也不再跟邢宫正客气,贵妃便直接开门见山:“听说今日椒房殿来了个美人儿,是吗?”
邢宫正连忙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一双慧眼。启禀娘娘,确实有这么个人,是庄椿园里的侍女。”
贵妃哼了一声——她连生气也是一副娇模样:“本宫听说她生的极美,竟然把今年新入宫的宫嫔们都比下去了。果真有此事?”浮婕妤也盯着邢宫正,道:“听小太监们回报,说美的跟浣纱西子一般。邢宫正你亲眼所见,可是如此?”
邢宫正摇了摇头:“此女虽生的如同西施一般,但不及娘娘多矣。”她满拟这句话可以打消贵妃心中的疑问,岂料一句话反而勾起贵妃的心事。贵妃与浮婕妤互相递了个眼神,翠蛾轻敛意沉吟:“如果她是西施,那么谁又是在西施身后施计的越王呢?”
浮婕妤道:“自然是坤宁永和宫的主人,皇后娘娘了。”
贵妃恍若未闻,继续问邢宫正:“皇后怎么说?”
事不关己,便也没什么好替人隐瞒的,邢宫正把头一低:“皇后暂时将她安置在徽音院。”
徽音院,其名出自《诗经·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年轻的女子们一旦入嫔紫闱,有机会作合圣明,或侍奉主上,便须在此徽音院顾史问诗,观图作轨,只为克懋母仪,以丽嫔则。昔年太皇太后志慕任姒,心崇涂莘,曾在此修壸政于六宫,昭女教于四海,遂使后宫媛德日盛,嫔风自远。
嫏嬛暂住的地方,是徽音院慎徽堂。邢宫正将她们带到此处便告辞而去,嫏嬛晓得她宫务繁忙,便也不强留,径自进了慎徽堂。堂外飞檐斗拱,金琢墨彩画美轮美奂;堂内纱橱藤簟,斑竹帘半舒半卷。在此值宿的还有几个嬷嬷,见了嫏嬛都当她是新晋嫔妃,因此分外热情。原来皇后得到太皇太后恩准嫏嬛入宫的消息后便已命她们日日打扫,不得偷懒。又有尚食局崔尚食拨过来两个掌灶娘子,负责日常炊饮。簃春因见堂中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墙上悬挂着“昭容评诗”宫训图,不免好奇道:“不知从前住在这里的是何等样人。”嬷嬷也不甚清楚,便道:“是个嫔妃吧?”嫏嬛推开“步步锦”样花窗,窗外一株合欢树郁茂婆娑。“倒极是清幽,让人想起从前在庄椿园的日子。”那个叫偲好的侍女如此说道。
才刚离开庄椿园不到一天,再回想一遍,便已觉得那些日子都成了从前。若是一生都锁在深宫,是不是以后的每一月每一年,再回首往事,都只疑心是前生所恋,来生所愿?
到了晚上,皇后便派人传膳到慎徽堂。四层屉格紫榆剔红大提盒里皆是皇后赏赐的佳肴,另外两个黑漆描金梅花攒盒里则装了各色小点心,应时当令的鲜果。嫏嬛见几个嬷嬷都是极干净整洁的仆妇,于是请她们同桌共膳。起先嬷嬷们推辞不肯,嫏嬛便笑道:“我同嬷嬷们一般的是奴婢,不敢妄自尊大,再则今日叨扰几位嬷嬷,实在过意不去。嬷嬷们若是不嫌弃,便请赏个脸吧。”
因为几个嬷嬷,入宫后的第一餐饭,吃的并不寂寞。
内中一个姓苏的老嬷嬷,见慎徽堂许久没这样热闹过,喜滋滋回到耳房中取出一把破旧的螺钿紫檀琵琶,对嫏嬛笑道:“姑娘新来乍到,老奴别无可赠,就给姑娘唱段曲儿,谢过姑娘赠饭之德。”老嬷嬷自叙少年时曾是教坊司出身,“不记得上次弹唱是在什么时候了,今儿特意在姑娘面前卖弄卖弄,姑娘莫要嫌弃。”嫏嬛忙道:“嬷嬷言重了。”
于是拨动冰弦,轻捻慢拢,曼声唱道:“夜啼乌,柳枝和月翠扶疏。绣鞋香染莓苔露,搔首蜘厨。灯残瘦影孤,花落流年度,春去佳期误。离鸾有恨,过雁无书。
月笼沙,十年心事付琵琶。相思懒看帏屏画,人在天涯。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荼蘼架。旧游台榭,晓梦窗纱。”
她歌喉虽不似少女般天真娇嫩,却也不是老妇般粗砺。然而声音里含着无限往事,却又不是年轻歌者所能唱出来的腔调。一曲唱毕,在座诸人都情不自禁鼓起掌来。苏嬷嬷便道:“往日慎徽堂这边冷清寂寞,幸亏姑娘来了。”
在这后宫里,各人有各人的寂寞,皇后如此,宫婢如此,嫏嬛将来也是如此。
洗漱过后,嫏嬛借着一盏灯火临镜解鬟,散开一编香丝。又把金镶红宝石蝴蝶戏点翠芝兰掩鬓和玉插梳取了下来。蕊滴见了,便道:“我来替姑娘篦头吧。”簃春正好从外间进来,见状忙道:“这些事还是交给奴婢吧,奴婢奉太皇太后懿旨伺候姑娘,倘或头次侍奉便让蕊滴姐姐代劳,那教奴婢拿什么脸见人呢?”蕊滴听她如此坚持,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笑笑:“那就有劳簃春妹妹了。”
于是打开妆匣,取出桃木篦,梳成长发未绾时。簃春手势轻柔,篦子划过头发时如微雨润花。嫏嬛因而向蕊滴微笑道:“今日辛苦蕊滴姑娘了。我初来后宫,很多规矩都还未懂,日后还要向蕊滴姑娘请教。”臊的蕊滴连忙低下头去:“姑娘快别这样说,折煞奴婢了。”嫏嬛便点了点头:“我这里并无什么事情,你早点安歇吧。”蕊滴这才放心地告退。
簃春边替她篦头边赞道:“奴婢爹爹是个篦头待诏,奴婢敢说他也没见过姑娘这么好的头发。”嫏嬛柳眉微蹙,半是懊恼半开玩笑:“可是打理起来真费事,我倒是羡慕那些姑子们。”簃春手脚麻利,说话也不耽误干活,听了这话,停了下来,仔细端详了嫏嬛的脸,半晌才笑道:“我说姑娘不必羡慕那些姑子,姑娘腹有诗书,又是这般花容月貌,理应嫁给貌若潘安,才比子建的男子,夫妻唱和,举案齐眉。”一席话说的嫏嬛脸儿飞红,趴在桌子上,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见嫏嬛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簃春又叹道:“怪不得太皇太后娘娘不放心姑娘独自入宫,如今连我这个旁人看了也不禁替你担心。像今天宋美人这样的事,以后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归根结底,姑娘生的太美了,自然招人嫉妒。”嫏嬛眉梢眼角堆满郁闷,声音里也透着一丝无奈:“她们实在多虑,我只是奉皇后旨意入宫,又不是来跟她们抢丈夫。”
簃春道:“老天让姑娘生的才貌双全,又不是姑娘的错。”寻思了一会儿,忽而想起了什么,便微笑着问嫏嬛:“姑娘请恕奴婢多嘴,奴婢有一事请教。”嫏嬛扬了扬脸,“你且说。”
簃春便壮着胆子问道:“宋美人若非溜之大吉,请问姑娘打算如何惩治她?”
嫏嬛忍俊不禁:“我本打算罚她以簪花小楷在芭蕉叶上抄写太白诗一百首,可她飒沓如流星,立刻跑的没影儿了。”她垂下睫毛,寻思了一下,又补充道:“皇后娘娘虽送我一个人情,可我是奴婢,并不敢肆意妄为,不过想个风雅的点子,捉弄捉弄她罢了。”
“姑娘真是聪明不让诸葛亮。”簃春也撑不住笑了,但神色随即严肃了起来:“依奴婢看,宋美人虽然嚣张,毕竟愚蠢。但那孔才人躲在背后只挑唆着宋美人动手,一旦闹大了,宫规自然全落在宋美人身上,谁也怪不到她头上。此人居心叵测,比宋美人更可恶。”
嫏嬛点了点头,“你也看出来了?宋美人若能远离孔才人,倒是大福。所以我激她一激,引她动手,只盼孔才人看在她失势的情况下,不再利用她。”
簃春微微蹙眉:“只可惜她大概要因此恨上姑娘了。”
灯光下,嫏嬛脸如珠玉生辉,烨然若神人。“她若是因此恨上我,那也没办法。”
不知不觉烛火渐弱,烛泪暗垂,化作相思豆。簃春拔下头上一枚银钗,挑了挑灯芯,“夜色渐深,姑娘该休息了。”说罢替嫏嬛铺好衾枕,又替嫏嬛宽衣。待一切收拾妥当,便准备退下。走到门口时不知想起了什么,腰身一拧,又折了回来。“奴婢有事想讨姑娘示下。以后我们几个丫鬟该怎么称呼您呢?小姐,姑娘,女史?”
“姑娘太生分,女史太见外,不如就叫小姐吧。”簃春自顾自地说道,满面是春风。
嫏嬛抬叠起脸上愁,巧笑妆点如花貌:“你小姐现在有件事深感不妥,可是白天竟然忘了这事。你替她想想怎么办?”
“我今日初入宫廷,不知按礼是否该拜会各宫主子。皇后虽然没吩咐,我总是于心不安。”
簃春眨了眨眼,“奴婢想,到了明天整个后宫自会知道您的名字。小姐又何必急于一时?”说罢吹熄了蜡烛。月光从窗棂间漏了进来,静室生辉。“小姐好生安歇,等天亮了,老天自有新安排。”
灯灭了,嫏嬛侧身躺在锦被中,看着月移花影,听着漏声迢递,想着父母兄长,不知何日再相逢。十四岁时,初入庄椿园侍奉太皇太后,而阖家贬至岭南,她跑到庄椿园中最高峰,望着园外一方天地,为家人遭逢不幸而哭泣。心里盼着有谁能告知表哥表妹们,不要忘了照顾她窗下那只鹦哥。没多久便接到兄长来信,展开素笺一看,白纸黑字上写着祖父刚到岭南便奄捐尘寰,返京无期了。她默默地把信纸折上,这次她没有哭,只是用手摸了摸脸颊,两滴泪落在手心里。她已经学会不哭了。
翌日,皇后一道懿旨晓谕六宫:咨尔赵氏,嫏嬛女史。门传钟鼎,代袭簪缨。文才冠时,光仪绝代。观《诗》成范,可正宫闱之风;蹈《礼》成规,能肃壸阁之纪。堪为椒房妃嫔之女傅,足称桂殿媵嫱之姆师。教光华太华齐芳乎兰桂,奉太皇太后尽心于庄椿。可为中宫侍讲,以茂壸德。
懿旨一出,六宫纷纷惊讶,九御莫不争看。诸姬曾睹洛神之词,嗤宓妃之娇态,今见嫏嬛之貌,惭贱妾之陋颜。又因嫏嬛触物能赋,临风即咏。是以掷千金以买赋,含情泣于长门;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阴行媚道,令仪芳猷银牙咬碎;鼓唇摇舌,美人才人狺狺狂吠。
自此,赵女嫏嬛,徽声嘉誉,流布于宫。流言蜚语,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