壸政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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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步微

皇后命人将徽音院的蕙问楼辟为宫学杏坛,备下文房四宝,书案木椅。从这一天起,新封的六宫人等每日必到此处随嫏嬛学习诗文典籍。宫女中有志慕神仙,笃好三宝者,亦简充学生,欣求嫏嬛讲道释经。一时之间,宫中尚学之气蔚然成风。她的倾城之貌,使后宫内闱为之生辉;她的卓荦才情,令嫔妃御侍无不折服。而她的高雅谈吐与绝代颜容交相辉映,恰如隋珠和璧,珠光璧彩共回环。

这种种溢美之词化为传言落入贵妃耳中时,贵妃正懒傍妆台,百无聊赖。听着近侍奏报,不由得笑道:“可知我守拙鸾凰,斗不上争春莺燕!”说的是句戏文,可是眼前上演的也是一场好戏。秋痕道:“娘娘是不屑跟她斗,她连给娘娘提鞋都不配,哪里配做娘娘的对手。”

贵妃执起羽衣仙人纹手镜,对镜扶了扶鬓边的金点翠嵌玉石楼子佛顶菊花簪,镜里人脸似花含露:“皇后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没算到皇上还在华清宫逍遥快活着呢,早把咱们忘在脑后了。”浮婕妤掩口笑道:“贵妃娘娘不想见见这位嫏嬛女史吗?昨日臣妾去看周姐姐,路上远远地只瞧见她一个侧影,果然是个绝色美人。”贵妃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宫懒得见这个女人。”

浮婕妤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贵妃耳朵:“娘娘,不可不防啊。”贵妃斜睨着婕妤,自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整了整衣衫:“婕妤妹妹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浮婕妤低声道:“依妹妹愚见,不如趁着皇上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除掉此女。否则一旦皇上回銮,只怕这女子便要鱼跃龙门了,到时候有皇帝这块护身符,就更难对付了。”贵妃轻蔑地一笑:“妹妹若是把这份心思用在固宠上,恐怕早就位列四妃了。”浮婕妤尴尬极了,道:“妹妹也是为贵妃娘娘着想。贵妃娘娘若是不高兴妹妹这样说,妹妹从此装聋作哑好了。”贵妃又拿起手镜照了照自己,镜中人容晕双颐,笑生媚靥:“瞧瞧,姐姐不过多说了几句,妹妹就恼了。你性子这般浮躁,能成什么气候?宫中妃嫔众多,要收拾她的人自然也不少。本宫既懒得见她,也乐得作壁上观。后宫闲来无事,且由其他人先斗斗看。倘若能借着别人的手把她除掉,本宫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呢?”浮月嘴上笑笑,没再言语,心下却道:说的好听,你不敢见她是怕美貌输给她吧?

这些背地里的闲言碎语,是嫏嬛所不知的。她拈起一枚白玉卧兔东升簪,反手插在芙蓉髻上。都言女为悦己者容,而她只为取悦自己而容。青雀头扫眉,天宫巧点唇。自笑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可是又隐隐有一点骄傲:弯弯柳叶愁边戏,湛湛菱花照处频。妩媚不烦螺子黛,春山画出自精神。

便有好事者如马婉德,不禁追问:“请问嫏嬛女史是如何将眉毛画得这般好看的?”她的话引起一阵会意的轻笑。嫏嬛看向一旁侍立的簃春:“眉毛画的好不好,端看侍女心情好不好。”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笑。

簃春脸一红:“女史拿奴婢打趣惯了。女史天生丽质,非奴婢描眉之功。”外人面前,少不得收敛,便打点起素日礼仪,轻唤她作女史。

班令仪厌恶的撇了撇嘴,她好像对嫏嬛天生就抱有莫名的敌意:“不过是皇后可怜你,令你做了中宫侍讲,充任椒房中书君。其实中书君老而秃,早就不堪大用了。”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中书君便是毛笔之别称,多数人不知其意。然而老而秃几个字却是知道的,分明是嘲她年已十七,比在座诸位年纪大,宛如用秃的毛笔。众人闻言都齐齐望向她,先前与嫏嬛生过龃龉的宋美人孔才人早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嫏嬛恍若未闻,提笔运腕,在薛涛笺上写了几个字。“簃春,这几个字由你念给众位小主听。”簃春遵命,举起薛涛笺念道:“新人莫恃新,秋至会无春。”班令仪霍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嫏嬛一眼,更加怒气冲冲:“令仪我今日身体乏力,少陪了!”

正欲往外走,一阵环佩叮当之声遥遥传来,蓦地瞧见几个侍女簇拥着皇后娘娘缓步登楼,如履云衢。耳听得皇后朗声笑道:“妹妹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嫏嬛与簃春忙跪倒在地:“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满屋子嫔御原本皆是面朝嫏嬛,听闻皇后驾到,纷纷转过身来,却也一丝不乱:“臣妾恭请皇后娘娘金安。”班令仪原本想甩袖子走人,到此时却也不能够了,忙也跟着跪了下去。皇后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免礼:“妹妹们平身吧。”她今日梳着百花髻,高髻上插着七枚花头簪,形如雀屏,艳丽无匹。六枚五瓣花头簪分列两侧,顶簪则是一枚三瓣花头簪。又在发髻正中心插了一柄小巧的如意云纹金栉。两鬓各是金镶红珊瑚团花,花团锦簇相拥髻,俱是春意。皇后道:“淑妃妹妹听说女史荣升中宫侍讲,特来听讲。妹妹们不必惊慌,权当本宫与淑妃不在眼前。”

她身后便是淑妃。诸嫔闻听此言便都有心在皇后与淑妃面前卖弄才华,要令媛德到纯全,勉力尽讨中宫欢。

淑妃非姓潘,却也一般的步步生金莲。众人行礼如仪,道是:“恭请淑妃娘娘金安。”刘淑妃面若桃花,一笑便有如花瓣舒展:“妹妹们快快请起。”说罢目光又转向嫏嬛。她与嫏嬛在庄椿园曾有过一面之缘,许久不见,乍见生欢:“好些日子没见到嫏嬛女史,出落的越发标致了。嫏嬛女史如此姿貌,当真是有福之人。”

嫏嬛恭声答道:“娘娘淑姿灼华,徽仪润玉,娘娘福气更胜奴婢。”与皇后的雍容华贵相比,淑妃刘氏妩媚娇柔,另有一番动人之处。嫏嬛看向刘淑妃,只见她梳着惊鹄髻,一张淡施脂粉芙蓉面,修长的玉颈上围着一串珍珠璎珞。身着苏芳色团窠瑞花襦裙,腰系连蝉锦香囊。美,便是这身衣着打扮给嫏嬛的唯一印象。

淑妃闻言马上笑吟吟地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您瞧,嫏嬛女史还是这般会夸人,臣妾虽然自知姿陋貌丑,听了这番话竟十分受用。怨不得皇后娘娘天天口里心里念着。”她自然不是真正的姿陋貌丑,无非自谦而已。她自己欲扬先抑,这话一出果然博得皇后娘娘誉赞:“妹妹若是貌丑,六宫里便没有美人了。自谦固然是好事,可是过于自谦,反倒近似于自卑了。”

刘淑妃又是一笑,靥疑织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来:“臣妾得皇后娘娘夸奖,往后还自卑什么?”

蕙问楼层梯百尺,上接太虚,下俯玉京。人间物华,尽收眼底。嫏嬛恭请皇后端坐于正位上,自己侧立在旁。有初入宫那次的教训,嫏嬛打扮的素雅了许多,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够扎眼。湘裙如雪,点缀着湖绿色孔雀樗蒲纹。披帛回风,恰好似那托嫦娥祥云半朵。

皇后与淑妃举目望向座上诸女。班令仪绿髻如螺,冰肌玉骨;吕贞媛云鬓近香,花容月貌。柳令侧慵来妆,远山眉,巧中君心不用媒;马婉德不走落,圣檀心,得蒙圣宠何须邀。薛修训唇边常含香兰笑,朱艳仪眉梢似带梨花雨。说不尽的千般风情,看不完的万种美貌,尽数汇于一堂。

嫏嬛不再耽搁,翻开经笥。她诵读的声音随着铜鹤香炉内袅袅升起的香烟一同缭绕于众人身畔。“。。。。。。后正位宫闱,同体天王。夫人坐论妇礼,九嫔掌教四德,世妇主丧、祭、宾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寝。颁官分务,各有典司。女史彤管,记功书过。居有保阿之训,动有环佩之响。进贤才以辅佐君子,哀窈窕而不淫其色。所以能述宣阴化,修成内则,闺房肃雍,险谒不行也。故康王晚朝,《关雎》作讽;宣后晏起,姜氏请愆。及周室东迁,礼序凋缺。诸侯僭纵,轨制无章。齐桓有如夫人者六人,晋献升戎女为元妃,终于五子作乱,冢嗣遘屯。爰逮战国,风宪逾薄,适情任欲,颠倒衣裳,以至破国亡身,不可胜数。斯固轻礼弛防,先色后德者也。”

她每念完一段,便用流畅的语言再解释一遍。诸姬有懵懂者,皇后与淑妃亦从旁解释。《后汉书·皇后纪》取东汉历代皇后之事,颇能规训后宫嫔御。如今嫏嬛稍加指点,座中众人皆有所悟。

“秦并天下,多自骄大,宫备七国,爵列八品。汉兴,因循其号,而妇制莫厘。高祖帷薄不修,孝文衽席无辩。然而选纳尚简,饰玩少华。自武、元之后,世增淫费,至乃掖庭三千,增级十四。妖幸毁政之符,外姻乱邦之迹,前史载之详矣。”嫏嬛念完,便看向众嫔,含笑问道:“奴婢有话要问,请小主们回答。‘高祖帷薄不修,孝文衽席无辩’。此二句何解?”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才听得班令仪答道:“帷薄不修,说的是汉高祖不修内德,致使吕后掌权,屠戮宗室。衽席无辩,说的是汉文帝不重尊卑,致令窦后失宠,移爱庶姬。”众里皆无声,唯有她自信地侃侃而谈。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班令仪说的既对,又不对。”淑妃接着说下去:“周昌入内奏事,见汉高祖正拥着戚夫人寻欢,是谓帷薄不修。汉文帝宠幸慎夫人,慎夫人每与皇后同坐,尊卑失序,是谓衽席无辩。皇帝与妃嫔不注礼节,致宫闱之政不肃。便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戚夫人恃宠生骄,终致杀身之祸;慎夫人惧人豕之讥,得全美妾之宠。”

班令仪脸色通红,“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指教。”她之前的一番傲气,在皇后与淑妃面前全然烟消火灭。

“依奴婢愚见,”嫏嬛又道:“帷薄不修,不独嫔妃之责,亦既帝王之任。衽席无辩,岂止媵妾之失,更是天子之过。”

淑妃叹道:“到底是饱读诗书的扫眉才子。本宫从此再不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了。”皇后赞赏地看着嫏嬛,微微颔首:“昔年须达长者为佛世尊及比丘僧造立精舍,买祇陀长者园地。以真金遍布其地八十顷方求得佛世尊来此讲经。如今嫏嬛女史入宫宣礼,本宫竟无需靡费八十顷黄金。何其幸哉!”

嫏嬛俯首低眉:“惟愿奴婢所学尽得传,不负皇后娘娘舍祇园。”唯有她听懂了皇后话中典故。

皇后把目光又转向诸位嫔妾:“妹妹们可懂本宫的用心?”

朱艳仪站起身来,庄重地向皇后和淑妃行了大礼:“览前朝后妃之德行,为修正己身之镜鉴。对皇后娘娘的良苦用心,妾等万万不敢辜负。”

皇后点了点头:“艳仪妹妹所说的,便是本宫命中宫侍讲为妹妹们读史的原因。女子有德有行,男子有仪有象,既是皇上教化天下臣民之所望,亦是本宫教化六宫嫔妃之所望。”

说罢接过嫏嬛手上书,继续念道:“及光武中兴,斫雕为朴,六宫称号,唯皇后、贵人。贵人金印紫绶,奉不过粟数十斛。又置美人、宫人、采女三等,并无爵秩,岁时赏赐充给而已。汉法常因八月算人,遣中大夫与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已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所以明慎聘纳,详求淑哲。明帝聿遵先旨,宫教颇修,登建嫔后,必先令德,内无出阃之言,权无私溺之授,可谓矫其敝矣。向使因设外戚之禁,编著《甲令》,改正后妃之制,贻厥方来,岂不休哉!虽御己有度,而防闲未笃,故孝章以下,渐用色授,恩隆好合,遂忘淄蠹。”

有人不禁低语:“原来贵人之位曾如此之高。”说话的人姓张名绿房,新晋贵人。张贵人年方十五,一派天真烂漫。嫏嬛读懂了她的心事:“内职升降起落,皆因历朝后宫制度各有差异,所以嫔妃位分大有不同。汉元帝为傅氏增昭仪于婕妤,当时位分仅在皇后之下。然而到了晋朝,为避司马昭之讳,六宫遂不设昭仪之号。至本朝,位分已在四妃之后。”为免小主多心,嫏嬛未以贵人为例。东汉之时,皇后之下即为贵人,尊贵非常。时移世易,贵人如今已在世妇御女之下。

倒真应了太皇太后那句临别赠言:荣华似风中秉烛,品秩如花稍露。

几日后,华清宫传来消息,皇上晋正华世妇王氏为光猷嫔王氏,不日即将回銮。她的晋升速度之快,令紫微城人人为之色变。然而因为她与太后的关系,并无人敢乱嚼舌头。却因皇上快要回来了这一喜讯,搞得人人走神,个个分心,神魂颠倒,并不在意嫏嬛每日所讲的是什么了。

这日蕙问楼上嫏嬛正与诸位嫔御临帖,八月凉风动高阁,千金丽人卷绡幕。原来已是初秋时分。忽然听到一阵笛声,断断续续,呜呜咽咽,众人不禁放下笔来,奔至窗前。马婉德笑道:“莫不是仙韶院的乐工伶人们在演习吹打?”薛修训听了一会儿,摇摇头:“倒像是从椒风舍那边传来的。”孔才人柔声道:“薛姐姐你错了,声音的确是仙韶院那边传来的。”

薛修训又听了会儿,果真如此。怕别人以为她耳背,少不得解释一番:“我不过因为听过椒风舍的步妹妹吹笛,便疑心是她。教孔妹妹马妹妹见笑了。”孔才人道:“我竟记不得后宫中有哪位姐妹姓步了。”薛修训道:“便是步昭华,姓步,名微的那位。自从封为昭华后便病倒了,难怪你不记得她。”

嫏嬛这时正站在她们身后,闻听此言,心中一动。难道是她?

面上只作波澜不惊。拿起孔才人誊写用的销金笺看了看,笺上沾了汉宫香身白玉散的气味,才人纤手拂掠处,香气久而未散。嫏嬛提笔写下八个字“芳林落蕊,兰沼漂萍”。在薛修训的销金笺上则写上“枝干扶疏,花叶鲜茂”。马婉德文辞兼美,嫏嬛边看边点头,在花笺上写下“翰逸神飞,卿当折桂。”

朱艳仪行书逼真卫夫人,柳令侧小楷近似吴彩鸾,吕贞媛才思可称女校书,班令仪文辞亦有可观处。唯有宋美人的字令嫏嬛久摇其头:“美人的字,倒像是美人拔花,殊无意境。”这番话在嘴边来来回回绕了很久,最后嫏嬛也没有说出来。宋美人自上次之事后,气焰已消灭了一半,见了嫏嬛虽然总冷着脸,但也不敢公然挑衅。嫏嬛尽管厌其为人,终究还是怕她面子上挂不住。只在花笺上写下:“日就月将,必能精进。”

嫏嬛回到慎徽堂时,苏嬷嬷与纤月,慧巧,偲好都在庭中洒扫。蕊滴正坐在窗下做针黹,隔帘望去,婷婷倩影。当日皇后将嫏嬛安置于此,又拨了蕊滴过来伺候,再加上太皇太后赏赐的四个丫头,一时竟如倒泻一箩蟹,全乱了手脚。嫏嬛因蕊滴入宫时日不短,且喜她言语不多,心思细腻。故而推举她做了管事的大丫头。簃春是太皇太后指派来的人,满拟能凭此做个管事姑姑,如今这差事指派给了蕊滴,因此面上愀然不乐。

蕊滴见姑娘进了绣房,忙丢下手里活计迎了上来:“小姐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嫏嬛便道:“既然小主们心猿意马,我又何必强拘她们读书,索性散了也好。”绣花绷子上的双鱼虽然才绣了一半,然而已经势若吹浪。嫏嬛一见不免赞叹:“好精细的针法!”蕊滴笑道:“是平金绣!”

嫏嬛拉起她的手:“眼下我要去椒风舍见一个人,蕊滴你能否陪我同去?”她初来后宫,对各处还颇生疏,且喜蕊滴在宫中的日子比她早:“小姐何必客气,此乃蕊滴福气,焉有不愿陪同之理。”

谁料椒风舍门扉紧锁,嫏嬛扣了扣门上兽环,过了好半天才见一个小太监慢吞吞探出头来,容长脸,没好气地问:“有什么事吗?”嫏嬛道:“我来看望步昭华,还望公公进去通传一声。”那小太监斜睨着嫏嬛,见她衣着并不如何华贵,暗自判断她品阶不高,因此他自己脸色也就不太好:“我家小主刚服了药睡下了,明儿再来吧。”说罢便重重地关上了门。无论嫏嬛与蕊滴再怎样用力扣动兽环都无人出来应门了。

蕊滴见状,便劝嫏嬛:“小姐明日再来吧,今天看来是白走一趟了。”嫏嬛长叹了口气:“也好。”隔着门缝向院中匆匆扫视一眼,只见萧条庭院,惫懒丫鬟。怕是皇后每常见了也无力差遣。

不成想当夜便下起了雨,直到第二天中午雨仍未停。嫏嬛换了身轻便衣裳,先做了“酥琼叶”,又采廊下芙蓉花,去除花心花蒂,到灶上以汤浸渍,与豆腐同煮。蕊滴,苏嬷嬷并掌灶的莫娘子,隋姑姑见了,都各自称奇。簃春对此颇为不解:“小姐何不让莫娘子隋姑姑她们去做?莫娘子擅理中馈,便是纤月,蕊滴,也都是灶上好手。何以竟劳小姐亲自。。。。。。”偲好悄悄拉了一下簃春衣裳,示意她不必说下去了。

这次拜访椒风舍,多了偲好与慧巧亲捧食盒。嫏嬛敲了敲兽环,开门的还是昨天那个太监,说的也还是昨天那套说辞:“我家小主刚服了药睡下了,明儿再来吧。”说罢又要抬手将门关上。

嫏嬛急忙伸手阻止他关门:“故人求见,烦请公公通融通融。”蕊滴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往小太监手里一塞:“我家小姐赏你打酒吃,麻烦您进去禀报一声。”那厮一见银子,招子立时发亮,急忙接过来塞进袖中:“好说好说,奴才这就进去禀告我家小主。”又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将嫏嬛主仆四人迎了进去。

也不待侍女打起帘栊。嫏嬛便自己掀起湘妃竹帘进了正厅。一个梳着盘福龙髻的丽人端坐于黄花梨木嵌玉屏风前,身侧侍立着青衣小鬟。昭华脂粉未施,星眼犹倦,显然方才正自小憩。嫏嬛,蕊滴,偲好,慧巧便齐齐跪了下去:“给昭华小主请安。”

步昭华闻声抬起头来,目光落到嫏嬛脸上,先是一呆,继而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还没开口,双泪早已夺眶而出:“我是眼花了,还是做梦呢?”嫏嬛亦是热泪盈眶:“启禀小主,小主既非眼花,又非做梦。”昭华忙用帕子掩住口,用力地点了点头。嫏嬛低下头佯作擦汗,趁机拭去眼角泪痕:“奴婢听闻昭华玉体违和,特做了‘酥琼叶’,‘雪霞羹’请小主品尝。”

步昭华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便道:“绮霞,带几位姑娘下去吃茶。”那个叫绮霞的青衣小鬟道了声“是”,便带着蕊滴,偲好,慧巧离开了厅堂。昭华又吩咐“织罗,给女史斟茶。”不多时来了一个银盆脸杏核眼的丫头,满脸不耐烦地道:“织罗正看着灶上的药,奴婢来伺候,小主将就些罢。”说罢将托盘上的两杯香茶重重地放在桌上,从始至终看都不看嫏嬛一眼,便扬长而去。

一时间椒风舍静若无人。嫏嬛默默地打开食盒,盒中饭菜的热气一下子弥散开来。双手托起乌木筷子,跪着恭呈到昭华面前。步昭华夹起酥琼叶,果然嚼作雪花声。再看那雪霞羹红白交错,恍如雪映朝霞:“不意入宫后还能尝此人间清味。”

嫏嬛低下头:“可惜未到梅花绽放时,没能做出小主最爱的梅花粥。”她记得那时候她俩围在母亲身边,看她将梅英脱蕊收将熬粥吃,听祖母跟母亲讲如何采梅蕊投蜜罐以做暗香汤。到了春天,母亲为她们做荼蘼粥。牡丹开时,又采牡丹花瓣,以生菜和之。或将牡丹花瓣裹上面粉,炸之以酥。夏天栀子开时,采下焯水后以甘草水和面放油中煎之,有个雅称叫做瑞木煎。到了秋天桂子飘香时,母亲又采来以少许干姜甘草入盐,留着做桂花汤。父亲每次见母亲与侍女托着竹篾入园,总是笑她又在摧残花朵。

那段花香四溢的日子,玉炉香暖薰凤凰,箪笥尽盛好时光,当时只道是寻常。

浑如梦一场。

窗外雨下的更大了,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一时相顾无言,半晌方道:“妹妹爱的不止梅花粥,还有木香粥,松柏糕,玉露霜。那时候妹妹很是贪嘴。”说话的当儿,步昭华放下筷子,走过来扶起跪在地上的嫏嬛。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此刻这里并无外人,而你依然称我为小主。原来我们姐妹终究还是生分了。”

她是那样心思玲珑地捡起桌子上面的团扇,一片栖在碧梧上的缂丝桐花小凤遮住了桃花面。嫏嬛的眼神看不穿那片桐花,不知团扇后面那人是哭还是笑。只好低声道:“凌波妹妹。”这四个字甫一出口,便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步昭华这才撂下团扇,拉着嫏嬛的手坐了下来:“是了,从前你都叫我凌波妹妹,而我总是叫你弗怠姐姐。”凌波,便是昭华小字。

嫏嬛眼神里带着笑意,侧过脸去看她,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同她斗草簪花,闲拿着象牙花签占卜的步微:“那时候,你也叫过我阿赵姐姐,九姐姐。”

有多少年不曾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了?从前每逢清明为梨花洗妆,家家女儿竞作半仙之戏。她与步微相互依偎着,在花园里打秋千。家中姊妹们都梳着双环望仙髻,唯有她和步家妹子年纪最小,头发又短,梳不上。也因为年纪小,倒是因此被允许和步家哥哥一块玩。

嫏嬛道:“云乘哥哥还好吗?”凌波摆了摆手:“他年前刚娶了媳妇,好的很。”嫏嬛“哦”了一声:“不知是哪家小姐?”凌波道:“她父亲姓福,是个落魄秀才。”寻思了一会儿,忽而失笑:“瞧我说了这半天话,还没问过姐姐是几时入宫的。先时只听说姐姐去庄椿园侍奉太皇太后了。”

嫏嬛便把从入园到入宫这期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就像多年前那般知无不言。她慢慢地说,她静静地听。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说与听之间,山海般遥远。凌波听罢满脸懊恼,突然就咳嗽了起来。嫏嬛忙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润润嗓子,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前些日子下人们都说宫中来了位嫏嬛女史,万没料到竟是姐姐。按理我也应该去蕙问楼的,偏生我病了这么久。”嫏嬛听她言语竟是缠绵病榻许久,不禁有些担心:“可是到底什么病呢?”

凌波道:“姐姐别担心,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前些日子风寒未清,以致现在还没痊愈。不用担心的,妹妹感觉快好了。”嫏嬛见她反过来宽慰自己,料想应无大碍,于是转过话头:“咱们别只光顾着说话,饭菜凉了可不好吃。”凌波拈起一片酥琼叶,轻轻咬了一块儿,顿时香酥满口:“姐姐你也吃啊。”嫏嬛摇摇头:“姐姐不饿,你吃吧。”见她吃的香甜,心中略觉宽慰。

用过了膳,唤来绮霞捧上漱盂漱了口,另一个丫鬟织罗捧来双鱼铜盆,嫏嬛接过来亲捧在手,供她盥手。凌波因而十分不好意思,忙道:“折煞妹妹了,让绮霞来就好。”然而嫏嬛安之若素,只说“你既叫我姐姐,姊妹间奉匜沃盥不是理所应当吗?”

凌波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妹妹若是把病气过给姐姐,可就坏了。”嫏嬛笑道:“我倒乐得趁此机会远离书本,好好休息休息。”凌波叹口气:“姐姐待人还是如同从前一般。”

雨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天色却越来越暗了。凌波唤进侍女来点亮了灯烛,笑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可惜外面偏又下雨。”嫏嬛亦笑道:“可见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灯火映照下,二人脸上都是一片喜色。“妹妹得以重遇姐姐,喜悦之情胜过得蒙圣宠。自入宫以来,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只听檐前铁马风乱敲,敲的人芳心欲碎了。嫏嬛便向凌波告辞,凌波道:“天更黑了,又下着雨,只怕行路更难。妹妹也不敢久留姐姐。若是小时候,便请姐姐留宿椒风舍,连床夜话了。”忙命绮霞点了盏羊角灯,又问嫏嬛来时带没带伞。将她们主仆四人送到门口犹自抓着嫏嬛的手不放,嫏嬛忙摆手劝她进房,又道改日再来拜会。先前懒怠应门的小太监含笑将嫏嬛送出门去,那份殷勤自然与嫏嬛来时天差地别。

回到慎徽堂,簃春早以备下姜汤为嫏嬛四人好驱寒,几碗下去,身体这才渐渐有了暖意。雨还在自天而下地倾泻着,洒落玉阶,洗尽雕檐,嫏嬛收拾停当便歇息了。从别后,今又逢,一个在玉枕上辗转,一个在锦帐里难眠。西窗烛未剪!

这场雨生生又将皇上回銮的脚步拖慢了许多天。众妃嫔每日如常给皇后请安,虽都强颜欢笑,背地里却免不了长吁短叹。看着这满座吴国佳人,簇黛由来自美;梁家妖艳,愁妆未是天然。皇后娘娘心下虽然烦闷,依旧打点起精神宽慰道:“妹妹们稍安勿躁,看看书弹弹琴下下棋,这几天的时光就过去了。”贵妃托起茶盏,闲闲地品了一口,便盖上碗盖:“听闻皇后娘娘请了位诗如苏蕙的女史每日教导众位妹妹,想必众位妹妹进益了不少。”

班令仪皓齿微露,轻言细语:“回贵妃娘娘,妹妹们的确进益良多。特别是孔才人,尤得女史赞赏。”

贾芳猷娇波流慧,笑道:“若说谁最得嫏嬛女史赞赏,难道不是婉德妹妹吗?”

贵妃不禁皱起眉来:“行了,行了,你们不必争论了,等着皇上回来时讨赏吧。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散了。”说罢起身便走。众妃嫔皆默不作声,无人敢应。

皇后也不看她,手中默数着翡翠十八子:“妹妹们学问若有不解之处,无需顾史求箴,只管请教嫏嬛女史便是。”十八颗翡翠珠子光洁圆润,隔珠与佛头,缀角皆是粉色碧霞玭所制,背云是白玉雕就的长命锁:“妹妹们跪安吧。”

众妃嫔皆站起身来,低眉顺目,行礼如仪:“臣妾告退。”

众妃嫔散去后,一瞬间椒房人寂寂,绿窗意迟迟。皇后坐在凤椅上,对芳信苦笑道:“本宫能开解后宫所有人,唯独开解不了自己。你说是不是本宫修为不够?”芳信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皇后看着她,笑容更加苦涩:“是啊,本宫是一国之母,怎能如此自伤自怜。算了,你下去吧。”

芳信正欲开口劝慰,这时青萼手捧着一个粉彩荔枝纹圆盒走进来向皇后禀报:“慎徽堂的嫏嬛女史派蕊滴送来一样东西和一封短笺。”皇后接过短笺,只见上面写着:皇后娘娘万福。日前闻得椒房殿中“瑶英胜”,此香虽妙,不宜久用。奴婢思之再三,特以松子膜、荔枝皮、苦楝花为皇后娘娘制作“脱俗香”。花朝月夕,能助皇后娘娘添香殿阁;椒涂蘅薄,惟愿皇后娘娘信步凌波。嫏嬛顿首。

皇后握着这张短笺,香笺共锦字,句句有心。“嫏嬛女史心细如发,担心‘瑶英胜’里的麝香久用伤身,为本宫特制了‘脱俗香’。”芳信窘的低下了头,连忙跪倒于地:“嫏嬛女史先皇后之忧而忧,奴婢深感愧惭。”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们已尽了自己的责任,又何必愧惭于本宫?起来吧。”芳信这才站了起来。

皇后折起短笺递到芳信手上,命芳信将“脱俗香”收起来,留待将来熏习。又道:“本宫看到步凌波这几个字,不知为何突然想去看看步昭华。”芳信抿嘴一笑:“皇后娘娘想是忘了,步昭华的字便是凌波。”皇后也笑了:“你去把前些日子尚食局送来的人参找出来,便陪本宫走一趟椒风舍吧。”

因着连日下雨,椒风舍院内一夜苔生,草色映墙。门口并无太监守卫,亦不见宫女洒扫。皇后颇感意外:“怎么椒风舍这样冷清?”随行的太监欲待扬着脖子喊“皇后驾到”,忙被皇后一个眼神制止。芳信正要为皇后打起帘栊,猛听得舍内一阵吵嚷之声。唇枪舌剑,战得正酣。

“哎哟,小主您别哭了。我们哪儿受得起啊。”语气里带着几分讽刺,是个宫女。

另一个声音道:“晚香,前些日子有客来访,你当着客人的面让小主没脸,如今又在这里公然欺凌小主,你当椒风舍是你可以大声咆哮的地方?我这就去禀报邢宫正,说你以下犯上,以卑凌尊。”

被唤作晚香的宫女,冷笑一声:“绮霞,你当你是关雎宫的宫女吗?你去禀报她就听你差遣?别做梦了,连个采女的名头都没挣上,哪儿轮到你替小主出头了?说出去没的叫人打脸。”说罢恨恨地朝地上“呸”了一声。

“好,”绮霞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你既然嫌小主没本事误了你前程,不如趁这机会另投明主,大家一拍两散倒也干净。出了这个门,爱上哪儿当差上哪儿当差。”

又一个小太监的声音说道:“出了这个门,还怕没有阳关道?”

绮霞冷笑道:“好个田奇福,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好,好,好,既然要走,且把凤钗上你拆下来的三颗宝石交出来,否则你休想出这道门。”那个叫田奇福的太监闻听此言,放开嗓子大嚎大叫:“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拆小主凤钗了?你既然见到了怎么不来个当场捉贼见赃呢?知道绮霞姑娘您是昭华娘娘心尖上的人,偏来狗仗人势欺负我们这些不得势的奴才。”

绮霞喝道:“废话少说。我虽然没亲见你偷东西,可是我却有其他人证和你房中还没来得及变卖的物证。人证物证俱在,你休想抵赖。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织罗,去请邢宫正来,咱们椒风舍今天要清理门户。”那个被唤作织罗的丫鬟对田奇福道:“福公公,你欺负小主新来乍到,性子又软,吃准了她拉不下脸来罚你,竟将小主正凤头面上的三颗宝石拆下来私自变卖。这个罪,说破天也不该我和绮霞姐姐来担。来来来,这就同我一道去邢宫正面前说清楚。”

晚香一阵嗤笑:“你们两个狗奴才仗着小主宠你们,不也一样没将小主放在眼里?小主既然没发话惩治奴才,哪儿轮到你俩在此猖狂?还是那句话,除非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否则我看谁敢拿我俩到宫正司。”

几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听皇后声音自门外传来:“本宫敢。”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然而却不啻于一道天雷降在每个人头顶。霎时晚香和奇福脸色剧变,互相看了一眼,身体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各人急忙跪了下去,请皇后安。步昭华正哭的泪湿夭桃花愁颤,好不可怜。闻听皇后驾到,忙收了眼泪:“臣妾未曾远迎,有失女仪,还望皇后娘娘降罪。”皇后温言细语:“你病还没好,那些虚礼且先丢开手。本宫新近得了一枝上好人参,想着送与昭华妹妹养身,顺便来探望妹妹。都不必多礼了,起来吧。”各人神色有异,皇后见状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何以椒风舍的奴才们争吵个不停?”绮霞见昭华正以手帕拭泪,便代她回禀:“回皇后娘娘,小主今早觉得身体好些了,便想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打开妆匣准备梳妆时发现那正凤头面上镶嵌的三颗宝石竟不翼而飞。因这头面是宫中赏赐之物,小主惊慌失措,唯恐将来被人问起时无法交代,这才哭了起来。如今皇后娘娘驾临,奴婢斗胆请皇后娘娘为我家小主做主。”

皇后扶着芳信的手坐了主位,随行太监将双手捧着的花梨木参盒敬呈于桌上。桌上摆着那只金累丝正凤,凤尾果然少了三颗宝石。看向晚香和奇福,两个人虽然强自镇定,然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他们的内心。皇后心下洞彻:“你们两个可有什么要说的吗?你们若是蒙冤受屈,本宫必替你们做主。”那二人顿时结结巴巴:“污蔑。。。。。。奴婢。。。。。。奴婢冤枉!”绮霞忙把包在纸包里的三颗红宝石呈于皇后面前,三颗宝石宛如三滴红泪。皇后见状便问:“现在物证在此,还有何话说?”

芳信人在皇后身侧,这时候俯身在皇后耳边说了什么,皇后点了点头,对随行太监吩咐道:“来人,将晚香交由邢宫正,将奇福交由内侍伯。”内人有不供职者,侍主无状者,悉数交由邢宫正绝罚。太监有监守自盗者,违法乱纪者,则由内侍伯纠察。

两人对看了一眼,心知皇后一旦把自己交到他们手上,便是生死难料之事。谁不知宫规森严,不容行差踏错?顷刻里磕头如捣蒜,如临阎罗殿。奇福听说有些小太监犯了错后便永无入内侍奉的机会,惊惧之下在皇后面前再也不敢隐瞒:“奴才平日无事可做,因而常同其他宫房的内侍们会个夜局。近来每每逢赌必输,手上银钱不够填窟窿,所以才生了盗窃之意。请皇后饶命!请皇后饶命!”

听完他的交代,皇后脸色更难看了:“椒风舍庭内苔生墙角,草茂台阶,而你竟无事可做?本宫先前在门外已听到,你们两个偷奸耍滑,不听差遣。整日无所事事,趁着小主病倒竟生鸡鸣狗盗之心。如此奴才,断不可内廷留用。将田奇福拉下去,打二十板子,永不许踏入后宫半步。”她目光又投向晚香,晚香这时已吓得快要昏过去了:“至于你,本宫免你杖责之苦,但也不许你再侍奉昭华,即日起你就去浣衣局吧。”

步昭华见此情状,婉转劝道:“臣妾恳请皇后娘娘从轻发落两个奴才。臣妾入宫以来缠绵病榻,无缘奉驾,想是自身福薄,尚需修持。不若素日为自己积些福,行些善,求皇后娘娘成全。”那二人闻听自己生死似乎还有转机,不由得连磕了几个头:“求皇后娘娘开恩,求皇后娘娘开恩。”

皇后点了点头:“也罢,本宫就看在昭华妹妹的面子上饶了你们。这桩丑事,本宫不会替你们宣扬出去,你们自己也要知耻而自新。”二人大喜过望,面露欢容。岂料皇后接着说道:“从今天起,你们两人奉职别处,另作他用。”

皇后令出,六宫必行。在一迭连声的求饶里,太监们将晚香与奇福拉了出去。很快这二人的痕迹便从椒风舍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在这里服侍过昭华一样。

绮霞长舒一口气:“此事已了,奴婢谢谢皇后娘娘为我家小主做主。”她心里一高兴,忙也趴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皇后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先起来替你家小主重梳云鬓。”

昭华向皇后告了罪,织罗打了水来为她洗脸,绮霞将妆台上一个影青印花瓷香奁盒揭开,里面是上妆所用的“珍珠粉”。虽说名为“珍珠粉”,实际上却是研细蒸熟的紫茉莉实,加以名贵香料制成。皇后一见便笑道:“珍珠粉遇西风易燥,如今八月份了,昭华妹妹应该以玉簪粉涂泽。做法呢,也不难,将这珍珠粉注入小瓶子样的玉簪花苞中便是了。又或者以胡粉填满玉簪花,蒸熟阴干后即可用之。”昭华将珍珠粉在脸上匀开,不多时菡萏生华。又在唇上点了胭脂,只须臾樱桃比艳。然而秀色堪餐,非铅华之可饰;愁容益倩,岂粉泽之能妆?

新妆既成,皇后赞道:“昭华妹妹稍加润饰便长发曼鬋,艳陆离些,果然天资不凡。阿弥陀佛,本宫总算是可以放下心来了。”因又说起送来的那枝人参,那灵根得天地之精华,品相不凡。皇后道:“赶上入冬体寒畏冷的时候,不妨以此入膳,能补五脏,安精神。”临了出门,又吩咐道:“若是还有不服管教的奴才,昭华妹妹只管禀报椒房殿,本宫自会替你做主。”步昭华低头称谢,皇后道:“也不要总闷在屋子里,多出去走走,病自然好得快。”说罢,便带着芳信与小太监们浩浩荡荡的去了。

皇后乘着肩舆,芳信随侍在侧,这时日色映着千门九陌,两旁宫墙,往来宫嫔媵嫱,侍女内监纷纷拜倒。芳信忽道:”娘娘,您在说什么?”皇后这才回过神来:“何曾说了什么?”芳信道:“奴婢听娘娘说此事还没完,什么事情还没完呢?”皇后回过神来:”本宫是说,椒风舍失窃这事还没完。”

“有人盗窃,自然就有人销赃。既然销赃,又怎能在宫城内作此勾当?此事绝非一两个小太监小宫女便可做成。这往来夹带,出入禁门,内外勾结,恐怕只有我们这些做主子的还蒙在鼓里,而真正的幕后高人正在暗地冷笑呢。”

芳信恍然大悟:“怪不得娘娘没有从重处罚他们,原来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娘娘明日可传椒风舍那两个丫头,要她俩交出小太监偷窃珠宝这件事的人证,沿着这条线挖下去,必有收获。”

皇后轻轻摇了摇头,金花步摇也随之轻拂绣领:“你没注意到绮霞说人证时的神情吗?这个所谓的人证,多半是绮霞为了诈那小太监而杜撰出来的。既然有了物证,且那个小太监自己招了,只在他身上施力就好。”

路过蕙问楼的时候,芳信看见宫墙外探进来的绿柳,已经微微泛黄。一年的好韶光又要过去了。皇后默默地想着心事,却并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