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城门内崩事象的《易》学定性与文学源流
城门是古代国家的重要安全屏障,城门的稳固与否是当时人们关注的重要事象。《诗经》时代城门就成为文学表现的对象。《墨子》城守各篇即详细论述了城门守备的方法。汉代秉持天人感应的经学家,对于城门更是予以了充分关注,并且对城门内崩这一事象进行了经学定性。因此,梳理东汉经学家对城门内崩所作的定性,可以作为考察汉代经学与文学关联的一个切入点。
一、城门内崩事象的《易》学定性
汉灵帝时,主荒政谬,灾异屡现。蔡邕是东汉后期大儒,曾受汉灵帝之诏,对发生的灾异之事进行解释。他对灾异的基本态度是“天降灾异,缘象而至”,认为灾异的产生是由人事引起的。据《后汉书·五行志》记载:
灵帝光和元年,南宫平城门内屋、武库屋及外东垣屋前后顿坏。蔡邕对曰:“平城门,正阳之门,与宫连,郊祀法驾所由从出,门之最尊者也。武库,禁兵所藏。东垣,库之外障。《易传》曰:‘小人在位,上下咸悖,厥妖城门内崩。’《潜潭巴》曰:‘宫瓦自堕,诸侯强陵主。’此皆小人显位乱法之咎也。”(2)
蔡邕引用了《易传》“小人在位,上下咸悖,厥妖城门内崩”,对“南宫平城门内屋、武库屋及外东垣屋前后顿坏”这一灾异事象进行解释,认为城门毁坏是“小人在位,上下咸悖”的政治危机的征兆。类似的话语还见于《汉书·五行志》:
景帝三年十二月,吴二城门自倾,大船自覆。刘向以为近金沴木,木动也。先是,吴王濞以太子死于汉,称疾不朝,阴与楚王戊谋为逆乱。城犹国也,其一门名曰楚门,一门曰鱼门。吴地以船为家,以鱼为食。天戒若曰,与楚所谋,倾国覆家。吴王不寤,正月,与楚俱起兵,身死国亡。京房《易传》曰:“上下咸悖,厥妖城门坏。”(3)
蔡邕所引与京房《易传》“上下咸悖,厥妖城门坏”基本相同,只是多出了“小人在位”一句。据此推断,蔡邕所引之文,当是《易传》的原文,与京房对于这一事象所作的定性相同。京房生活在西汉后期,受《易》于焦延寿,以灾异附会《易》象,解说人事。京房《易》的生成期也正是谶纬之风初兴期,二者相互渗透,有许多一致之处。蔡邕对城门毁坏所作的经学定性源于京房《易》和谶纬之学。
把城坏的原因归结为“上下咸悖”,始见于《易·泰》卦《象》传。《易·泰》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象》曰:“城复于隍,其命乱也。”(4)“城复于隍”,即城墙坍塌于沟中。隍,城外之沟,有水称池,无水称沟。对于这个事象,《泰·象》用“其命乱也”加以解释,认为是政令混乱所造成的恶果。从《泰》上六爻辞来看,确实有这方面的内容,“自邑告命”就是政令悖谬的表现。邑,本是基层行政单位,却向中央政权发布指令。告,谓发布。命,谓指令。下级向上级发布指令,违背常规,因此,《象》传称“其命乱也”。这是《易》传对城墙坍塌所作的定性,把这个灾难性的事象与政令悖谬相联系,以社会政治的反常解释城墙的崩塌。这是《易》学对城墙崩塌所作的最早的定性,直接影响到后来汉代的《易》学。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四引《九家易》:“‘城复于隍’,国政崩也。坤为‘乱’,否巽为‘命’,交在泰上,故‘其命乱也’。”(5)《九家易》为西汉前期淮南九家易学派所作,它用变卦互体解释“城复于隍”事象,把它视为上下相悖的政治危机的表征。《九家易》继承的是《易·泰·象》的说法,只是所作的解说更加具体而已。京房治《易》,师事焦延寿,《汉书》记载,焦氏“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房用之尤精”(6)。焦延寿所作《易林》对于城墙意象给予了广泛关注,表现之一便是其中提及到城坏、城危的事象。如:“翕翕,陨坠山颠。灭我令名,长没不全。”(《泰之谦》)(7)“城坏压境,数为齐病。侵伐不休,君臣扰乱。上下屈竭,士民乏财。”(《夬之坎》)(8)“鱼扰水浊,寇围吾邑。城危不安,惊恐狂惑。”(《巽之萃》)(9)与城坏、城危等相关的事象在《易》学系统里,得到更为广泛的取用,为京房在《易传》中把城墙毁坏和上下咸悖的政治事象相关联埋下了伏笔。值得注意的是,焦氏《易林》在提到城危、城坏等事象时,主要关注城墙抵御外寇的功能,更多的是把它们与战争相联系。而对于朝廷内政与城墙的关联,则罕有涉及。
以天象附会人事是京房《易传》的最大特点。京房《易传》对于城门毁坏的解说当源于《易·泰·象》《九家易》和《焦氏易林》,并在此基础上又作了进一步发展。
两汉之际今文《易》学与谶纬合流,各种图谶、纬书及一些术数之类的“妖言”等,都渗入到《易》学之中。而对“城门内崩”事象最终的经学定性即完成于《易纬》之中。《汉书·五行志》中有如下记载:
成帝元延元年正月,长安章城门门牡自亡,函谷关次门牡亦自亡。京房《易传》曰:“饥而不损兹谓泰,厥灾水,厥咎牡亡。”《妖辞》曰:“关动牡飞,辟为亡道臣为非,厥咎乱臣谋篡。”故谷永对曰:“章城门通路寝之路,函谷关距山东之险,城门关守国之固,固将去焉,故牡飞也。”(10)
牡,指锁键,旧式锁中可以插入和拔出的部分。蔡邕《月令章句》:“楗,关牡也,所以止扉,或谓之剡移。”(11)长安城门的锁键不翼而飞,等于城门大开,这与城墙坍塌所造成的后果没有什么差异,因此引起朝廷的恐慌,当时的《易》学对此作了几种解说。对于《妖辞》,颜师古注道:“李奇曰:‘《易妖变传》辞。’”(12)《易妖变传》是一部《易纬》,其中把城门锁键丢失同乱臣以下谋上的政治事象联系在一起。这与京房《易传》对城门毁坏事象所作的解释一致,都是从朝廷内部对于首都城墙、城门出现的反常事象给出原因。至此,城门坏的经学定性在《易》学系统中完成。
二、城门内崩事象的文学嬗变
城墙是古代国家安全的重要屏障,引起人们的极大关注,它在《诗经》中已经成为重要的表现对象。《大雅·文王有声》是一首歌颂文王、武王迁都于丰、镐的诗篇。这首诗歌共八章,章五句,前四章歌颂了文王迁都于丰的勋绩。其中第三章写道:“王公伊濯,维丰之垣。四方攸同,王后维翰。王后烝哉!”其中“垣”指的是城墙。《毛传》:“濯,大。”韩诗说:“濯,美也。”(13)这是把具有美德懿行的王公视为国家的城墙,是朝廷的依托对象。这首诗歌颂的对象是文王和武王,作于成王时期的可能性居多。把周王的公侯比作城墙,西周早期的诗歌已开先河。
周厉王执政时期,横征暴敛,朝政废弛,社会矛盾激化。《大雅·板》就是作于此时的一首变雅。《毛序》解题道:“凡伯刺厉王也。”(14)其中最可注意的是,该诗第七章接连出现了一系列以城墙为喻的事象:“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藩、垣、屏、翰,指的都是城墙。《说文解字》:“垣,墙也。”(15)《墨子·备城门》:“周垣之,高八尺。”(16)垣用在此处,确定无疑是指城墙。藩和屏,可以互训。《说文解字》:“藩,屏也。”(17)而屏字,《说文解字》解释道:“屏,屏蔽也。”(18)屏在先秦时期也多指墙而言。《荀子·大略》:“天子外屏,诸侯内屏。”(19)《吕氏春秋·贵直》:“其社盖于周之屏。”(20)而“翰”通“幹”,“幹”的本义是筑墙板,筑土墙时两边所用的木板,用在此处亦与城墙相关。
《大雅·板》分别用藩、垣、屏、翰为喻,将武士、朝廷大臣、诸侯王、与周王同姓的贵族、群宗之子,比作国之城墙。《大雅·板》的城墙之喻,和《文王有声》一脉相承。这首诗渗透着深重的忧患意识,警告朝廷“无俾城坏”,即阻止周王废掉太子,当是针对周幽王将废太子宜臼而言。
周幽王当政时期倒行逆施,宠幸褒姒,斥逐贤良,以致天怒人怨,国运濒危。《大雅·瞻卬》这首变雅即是讽刺周幽王之诗,《毛序》解题道:“凡伯刺幽王大坏也。”(21)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说道:“《瞻卬》与《召旻》便不同了;《板》是警告,《瞻卬》与《召旻》则直破口痛骂了。”(22)这首诗中写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城”,会意字,从土,从成,成亦声。城的本义指城墙。因城墙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于国家关系重大,后来以城即城墙来指代国家。对此,郑玄注道:“丈夫阳也,阳动,故多谋虑则成国。妇人阴也,阴静,故多谋虑乃乱国。”(23)这首变雅作于西周后期,直接把城墙的成毁与朝廷人员的善恶联系起来,城墙意象的内涵更加丰富。作于西周后期的《荡》《瞻卬》属于变雅,是乱世之音,反映的是周王朝衰落期的朝廷政治状况。这两首诗和作于西周初期的《文王有声》虽然同是以城墙比喻与朝廷直接相关的贵族成员,但具体取向明显有别。《文王有声》作于西周王朝兴盛期,把周王的公侯比作城墙,表达的是赞美之情。而《荡》《瞻卬》两首变雅则是警告周王不要自毁城墙,批判周王因用人不当而使国家岌岌可危。就此而论,汉代《易》学对城门坏所作的定性,在西周后期变雅诗中已潜在于其中,只是还没有以明确语言说出来。变雅作于乱世,处在周王朝的衰落期。汉代对城门坏所作的《易》学定性是在西汉末期,亦是乱世,是西汉王朝的衰落期。“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作为典故,在后代作品中出现。《晏子春秋·内篇》载晏子谏景公爱嬖妾随其所欲时,写道:
且贤良废灭,孤寡不振,而听嬖妾以禄御夫以蓄怨,与民为雠之道也。《诗》曰:“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今君不免成城之求,而惟倾城之务,国之亡日至矣。君其图之!(24)
晏子引用《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的典故,并在此基础上将亲近贤人称为“成城之求”,将宠幸小人称为“倾城之务”,把城墙的成毁与朝廷人员的善恶这一关系进一步明确化。刘向编撰的《列女传》,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是以《诗》句作结,点明题旨。《孽嬖传》“晋献骊姬”故事,结尾便以“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作结,标志着城墙这一内涵的进一步丰富,城墙成毁事象的具体所指更加明确。《晏子春秋》《列女传》均是刘向所编撰,是两部具有较高文学价值的作品。刘向处于西汉中后期,目睹了西汉王朝由盛到衰的转折。这两部作品对于城墙之成毁所作的定性,不但与汉代《易》学所作的认定一致,而且刘向与京房所处的时段也基本相同。
三、城门内崩事象的文学渊源
城,本指城墙,字形从成、从土。“成,即古‘城’字,古字象以戈(武力)守卫都城之形。”(25)城的本义是以武力守城,城墙的主要功能是抵御外敌入侵。可是,汉代《易》学对城门内崩所作的解释,矛头所指不是外寇,而是朝廷内部的奸佞小人。它所表达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
把朝廷内部用人不当所引发的忧虑,与城墙的坍塌相沟通,这个历程从西周后期的变雅已经发轫。在此之后,由城墙发端而引发的内忧,不时见于先秦文学。《左传·僖公五年》有如下记载:
初,晋侯使士蔿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置薪焉。夷吾诉之。公使让之。士蔿稽首而对曰:“臣闻之:‘无丧而慼,忧必雠焉。无戎而城,雠必保焉。’寇雠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废命,不敬;固雠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26)
晋献公听信骊姬的谣言,把亲生儿子夷吾、重耳视为自己的政敌,不许他们在京城驻留,而令士蔿负责为他们筑蒲、屈二城。筑城过程中监管不严,以至于把柴草置入墙体,使得城墙不牢固。夷吾向晋献公申诉,士蔿受到指责。士蔿在进行辩解时,说出自己的两难境地:把城墙筑得坚固,两位公子会把它们变成对抗晋献公的堡垒;城墙质量低劣,自己又失职。接着他奉劝晋献公加固与两位公子的联系,这个比什么城墙都要坚牢。他又预言三年之内晋国将内乱,自己没有必要把城墙筑牢。这则由筑墙引发的案例,使士蔿深重的忧患意识得以充分地表达。他不是担心外敌入侵,而是对晋献公疏离群公子,自毁城墙的做法痛心疾首,流露出的是内忧,即对朝廷内部废立失当的忧虑。所引《大雅·板》的诗句,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士蔿看到了晋献公的九个亲生儿子即将遭到废黜的命运,并且深知是骊姬从中恃宠作祟,干乱朝政所致。在士蔿看来,作为国家城墙的群公子将被废黜,是小人居内干政所造成的恶果,无异于城墙内崩。
《论语·季氏》记载,鲁国执政大臣季桓子,想要征伐作为鲁国附庸的颛臾。当时孔子的学生子路、冉求是季氏的家臣,向孔子通报此事。孔子坚决反对,并且说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对此,刘宝楠《论语正义》引方观旭《论语偶记》如下说法:
俗解以萧墙之内为季氏之家,不知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则萧墙惟人君有耳。……然则萧墙之内何人?鲁哀公耳,不敢斥君,故婉言之。(27)
季桓子名义上征伐颛臾,实际上是担忧鲁哀公怀疑自己,因此,采用这种方式削弱鲁哀公的权力,扩大自己的地盘。关于萧墙,郑玄注:“萧之言肃也,墙谓屏也。君臣相见之礼,至屏而加肃敬焉,是以谓之萧墙。”(28)萧墙,指宫内当门的小墙,是宫殿的内墙。孔子由萧墙道出季桓子的内忧,同时也流露出他对鲁国公室日益衰落的担忧。从此之后,萧墙之患成为宫廷内部灾难的专用语。《韩非子·用人》篇写道:“不谨萧墙之患,而固金城于远境;不用近贤之谋,而外结万乘之交于千里。飘风一旦起,则贲、育不及救,而外交不及至,祸莫大于此。”(29)这里所说的萧墙之患,指的是宫廷内乱。在韩非子看来,要避免萧墙之患,就必须任用贤人。言外之意,朝廷小人在位,就会出现萧墙之患,这里还是把宫墙与朝廷的用人政策相联系。《汉书·五行志》有如下记载:
成帝建始三年十二月戊申朔,日有食之,其夜未央殿中地震。谷永对曰:“日食婺女九度,占在皇后。地震萧墙之内,咎在贵妾。”(30)
未央殿中地震,真的是祸起萧墙之内。谷永对此作出的解释是后宫贵妃行为不端所致。他仍然把宫廷内乱作为主要的忧患。萧墙之患成为表达人们对朝廷内部忧虑的常用语。
综上所述,从西周后期到东汉后期,在这漫长的历史阶段中,萧墙之患是古人特别关注的对象,在社会动乱时期尤其如此。这是一种深重的忧患意识,它既通过文学作品加以表现,又通过《易》学系统加以经学定性。原本用于抵御外敌的城墙、宫墙,成了表达人们忧患意识的载体。由此而来,城门内崩事象一旦出现,人们就很自然地与朝廷的用人不当相勾连,以朝政人事的失误解释所发生的灾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城门内崩、城墙坍塌事象的文学表现和经学定位,在汉代不但相互渗透,相辅相成,而且在时段上有吻合之处,二者有时是同步进行。东汉《易》学对城门内崩所作的经学定性虽然是基于天人感应理念,以人事附会灾异,有其虚妄之处,但是,这种定性可以从先秦的文学作品中找到源头,是以深重的忧患意识为基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