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科举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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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制科的置罢

《宋史》卷一五五《选举志序》曰:“宋初承唐制,贡举虽广,而莫重于进士、制科,其次则三学选补。”可见在宋代科举中,制科的地位颇高,故又被称为“大科”(35)。但宋代制科地位虽高,却从未兴旺过:朝廷时置时罢,几经周折;士子敬而远之,应试者寡。兹将其置罢演变历程,以及其中书判拔萃科的有关问题,考述如次。

一、宋代历朝制科的置罢

(一)太祖朝:始置制科

在考述太祖朝的制科制度时,首先就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宋代制科究竟始置于何时?这在史籍中没有确载。上世纪30年代,历史学家聂崇岐先生发表《宋代制举考略》(以下简称《考略》)(36),迄今仍为研究宋代制科制度最重要的论文。该文对宋代制科始置年代作了回答,以为在宋太祖乾德二年(964),证据是该年正月十五日的太祖诏。诏文略曰:

炎刘得人,自贤良之选;有唐称治,由制策之科。朕耸慕前王,精求理本,焦劳罔怠,寤寐思贤,期得拔俗之才,访以经国之务。其旧置制举三科,一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二曰经学优深可为师法,三曰详闲吏理达于教化,并州府解送吏部,试论三道,共三千字已上,当日内成,取文理优长、人物爽秀者中选。自设科以来,无人应制。……今后不限内外职官,前资见任,黄衣布衣,并许直诣阁门,进奏请应,朕当亲试,以进时贤。所在明扬,无隐朕意。(37)

《考略》引此诏后,断曰:

是为宋设制举之始。先是,周世宗显德四年(957)十月,曾应张昭之请,斟酌唐制,置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经学优深可为师法,闲详吏理达于教化三科(原注:薛居正《旧五代史》卷一一七)。惟抵周之亡,迄无一人应诏。乾德之设制举,盖重申前朝之令,故诏词有“旧置制举三科……自设科以来,无人应制”之语,而所置科目,亦胥同于显德也。

聂氏的结论,笔者不敢苟同。包括制举在内的宋代科举制度虽沿袭周制,但却令由己出。“乾德之设制举,盖重申前朝之令”——一代“新天子”竟“重申前朝”政令,可谓匪夷所思。如果细读上引诏文,已足见聂氏理解有误。诏文先有“朕耸慕前王”云云,后方接“其旧置制举三科”云云,从行文脉络看,显然“其旧置”之“其”是自指,也就是代指的是“朕”,而非“前朝”。检《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一之二八,孝宗乾道二年(1166)六月七日臣僚言制科久无人应举,建议“开广荐扬之路”,于是“诏礼部集馆学官同议以闻”。礼部侍郎周执羔等参议道:

切见国初制科,止令诸州及监司解送。乾德二年,又以无人应制,下诏许直诣阁门请应。今若举乾德自请之诏,则将启狂妄侥倖之心,或恐浸成烦渎;不若仿国初之制,少加斟酌,许用侍从荐举,或守臣、监司解送。

这是将“国初之制”与乾德二年诏书对言,“止令诸州及监司解送”是“国初制科”的政策,确知上引诏令中所谓“旧置制举三科”,乃指“国初”,而非“前朝”。从“国初制科,止令诸州及监司解送”句,还可知“国初”置制科时,曾发布过相关的“令”,其梗概史有撮述。《宋会要辑稿·选举》一〇之六《制科》,一开始就写道:

国初制举,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经学优深可为师法、详闲吏理达于教化凡三科,应内外职官、前资见任、黄衣草泽人,并许诸州及本司解送上吏部,对御试策一道,以三千字以上成,取文理俱优者为入等。

这里规定应制举人由“诸州及本司解送上吏部”,与周执羔等所引史事同,当出于“国初”之“令”。又《宋史·选举志二》曰:

太祖始置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经学优深可为师法、详闲吏理达于教化凡三科……乾德初,以郡县亡应令者,虑有司举贤之道或未至也,乃诏许士子诣阙自荐。

这就明确地记载三科是“太祖始置”,而不是“重申前朝之令”了。

今按:宋初(“国初”)置制科之“令”,以及乾德之前太祖首置制科事,虽史籍阙载,却在集部书中保存至今。田锡《咸平集》收咸平三年(1000)所作《上真宗论制科当依汉制取人》,曰:

臣窃惟唐设制科,有道侔伊吕科,有识洞韬略堪任将帅科,有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自太祖朝兵部尚书张昭奏请兴制举,于时据所奏前代制举内选置三科:一、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一、经学优深可为师法科;一、详闲吏理达于教化科。敕文略曰:“应天下诸色人中,不限前资〔见〕任职官、黄衣草泽等,并可应诏,送吏部,试策论三道,共三千言,以当日内〔成〕。取文理俱优、人物爽秀者,方得解送。其登朝官,亦许上表自举。”(38)

若与上引《宋会要辑稿·选举》一〇之六《制科》之“国初制举”云云一段比较,显然《辑稿》文字与田锡这里所引太祖敕文基本相同(区别是《辑稿》送吏部后“对御试策一道”,而田锡谓“试策论三道”。前者指御试,田锡说的是吏部试。情况较复杂,将在本书第三章详述)。值得注意的是“自太祖朝兵部尚书张昭奏请兴制举”句。《旧五代史》卷一一七《周书·世宗纪》记载兵部尚书张昭曾向周世宗条奏请兴制举,世宗于显德四年(957)十月戊午下诏,诚如上引聂崇岐所云;而田锡所述,同是兵部尚书的张昭,请兴制举却是在“太祖朝”。田锡上奏章,是非常严肃的事,而且是当时人,不可能将基本史实弄错。这只有一种可能,即同一个张昭,在周世宗朝和宋太祖朝,都曾上过请兴制举的条奏。考《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太祖建隆元年(960)甲子,“有司请立宗庙,诏百官集议尚书省。己巳,兵部尚书濮人张昭上奏曰……”,知宋建国伊始,这位周世宗的旧臣,太祖曾经的同僚,仍居原官为兵部尚书。又《长编》卷二载建隆二年三月辛亥,以太原郡王王景为凤翔节度使、充西面沿边都部署,有“建隆初封郡王,朝廷以吏部尚书张昭为使”之语。则张昭由兵部改吏部,也在建隆初。田锡既谓太祖朝请兴制举的是“兵部尚书张昭”,那么,时间只能是在“建隆初”即元年,也就是宋人所说的“国初”,稍后张昭便是吏部尚书了。我们知道,太祖刚登上皇帝宝座,即开科取士,任命中书舍人扈蒙为权知贡举,并于建隆元年二月奏上合格进士十九人(39)。张昭熟悉制科制度,在后周除曾建议兴制举外,还撰有《制科条式》一书(40);太祖登基后,他为向新主子表忠心,旧事重提,太祖“于是据所奏前代制举内选置三科”,完全在情理之中。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宋代始置制科的时间,在太祖建隆初,敕令乃因张昭之请而下,不是“重申前朝之令”。不过以制科始置于乾德二年,南宋人已有此误(如下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七载仁宗天圣七年闰二月壬子诏复制科时李焘原注),并非全由聂氏杜撰,他只是未加辨明而已。

现在我们可以讨论太祖朝的制科设置了。

据上所考,太祖朝制科可分“国初”和乾德二年(964)之后两个阶段。“国初”始置时,科目有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经学优深可为师法、详闲吏理达于教化。应选人范围,包括内外职官、前资现任、黄衣草泽人。应选的方式是举荐(登朝官许自荐),由州府解送吏部,考试策论三道,取文理俱优者解送,再御试(关于太祖时有吏部试、御试两级,也将在第三章讨论)。乾德二年所设科目、应选人范围与“国初”相同,不同的是应选和考试方式:原须举荐的,改为“直诣阁门”请应;取消吏部试论三道,只有“亲试”。这一措施果然有效:立即就有博州军事判官颖贽应贤良方正科,四月丁未朔,策试称旨,授著作佐郎(41)。乾德四年五月庚寅,“上亲试制科举人姜涉等于紫云楼。……涉等所试文理疏略,不应策问,并赐酒食遣之”(42)

然而,自乾德四年以后,直到整个太宗时代,文献皆无再试制科的记载。聂氏《考略》第一节《宋代制科之沿革及科目》曰:“太宗之世,制举无闻。”又第六节《科分及待遇》:“汉策贤良,唐试制举,向无定期;宋初亦然,故乾德二年四月初试之后,四年五月又试,中间仅隔二年。此后停三十四年,至咸平四年乃又开科,且于四月、八月,一年两试。”何时诏停,原因何在,迄未见文献明确记载。考田况《儒林公议》曰:“乾德二年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时中选者唯颖贽一人,自是罢不复举,至咸平中始复举之。所对策,限以三千言。”从字面上看,田况所说“自是罢”之“是”,代指乾德二年,容易造成误解,因为乾德四年尚在“亲试”;他的意思盖谓乾德四年虽有亲试,但自颖贽之后再未取人,故“不复举”实际上是从乾德二年颖贽后开始的。当时罢举,应有诏敕之类,相关史料,尚待发掘。

(二)真宗朝:由复置到悉罢

孙何于咸平元年(998)进《上真宗请复设制科》,略曰:

国家有天下四十年矣。廓土辟宇,芟逆夷乱,高视百代,巍为太平。寤寐隽贤,励精贡举,乐才嗜善,夐无与邻。然犹未复贤良方正等科,清途华贯,唯以进士、明经递资而升。……岂不念取士之制,因循近例,不可为子孙法者乎?意者群有司、百执事未之思耶?将兹事体大,非贱臣之所知耶?不然,何当置而未置,当复而未复,如此之久耶?(43)

据此,亦可知太宗朝无制科,否则不可言“复设”。是时真宗继位不久,所谓“当置而未置,当复而未复”,盖指太宗。其实“有天下四十年”,并非制科一直未置,太祖即设有三科,孙何当很清楚;然其竟不言及,显然是为太宗讳,即不愿将太宗与太祖置于对比的位置。

真宗一代,制科经历了由置一科,发展到六科,既而又全部废罢这样三个阶段。

1.咸平时,置制举一科。咸平三年(1000)四月十五日,“赐应制举人林陶同进士出身。陶既试学士院,不及格,帝方欲招来俊茂,故特奖之”(44)。咸平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下诏荐举贤良方正之士,略曰:“其令学士、两省、御史台五品以上、尚书省诸司四品以上,于内外京朝官(45)、幕职、州县官及草泽中,举贤良方正之士一人,当策以时务,朕亲览焉。”同年三月十九日诏:“所举贤良方正,已帖馆职及任转运使者,不在举限。”(46)《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七载仁宗天圣七年(1029)闰二月壬子诏复置制科时(详下引),李焘原注称“按贤良方正科,自乾德二年始复置,……咸平四年又置”。值得注意的是,咸平三年既已有人应制举,又有考试,则必然此前有恢复制举之诏,否则谈不上“应”。而咸平四年诏书,仅令诸官荐举“贤良方正之士”,并未言复置事,可推想此前制科已经恢复。考曹彦约《经幄管见》卷四载其于理宗宝庆二年(1226)九月一日侍讲筵时,读《三朝宝训》中的《论科试篇》道:“咸平二年,殿中丞皇甫选请复制科,真宗曰:‘今之诗赋,俊秀事业,若取时才政事,当在策论。俟商榷行之。’”很可能此后不久即“商榷行之”,并非待咸平四年才“又置”。其时当有复置贤良方正之诏,唯文献阙略,亦尚待考索。

2.景德二年(1005),置制举六科。是年七月十八日,真宗诏曰:

今复置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博通典坟达于教化、才识兼茂明于体用、武足安边、洞明韬略运筹决胜、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等科,宜令尚书吏部遍下诸路,许文武群臣、草泽隐逸之士,应此科目。程品之制,方册具存。考其臧否,必先于公府;刈其翘楚,乃扬于王庭。盖所慎重选抡,遵行典故。委中书门下先加程试,如器识可观,具名闻奏,朕将临轩亲试。(47)

则应选人范围扩大到“文武群臣、草泽隐逸之士”,即官、民皆可。应选方式由官荐改为自荐。考试方式为“先于公府”,即由中书门下先加程试(48),经过选拔淘汰,再“扬于王庭”,“临轩亲试”。大中祥符元年(1008)四月十四日诏称“乃者六科之建,……自荐公车,召试宰府”(49),说得更为明白。

关于景德复六科之诏的背景,《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〇述曰:“时上(真宗)谓寇准等曰:‘方今文武多士,岂无才识优异未升进者耶?至于将帅之任,尤难得人。前代试以制策,观其能否,用求材实,亦为国之远图也。’因出唐朝制科之目,采其六用之。”原注曰:“景德复置六科,盖用盛度议,其详具天圣七年(1029)复置六科时。田锡亦先建请,当考。”今按:《长编》卷一〇七载仁宗天圣七年闰二月壬子下诏(诏详后引)复置制科时,述曰:“初,(盛)度建言于真宗,请设四科以取士,曰:‘经术之士,若典刑备举,则政教流行,请设博通典坟达于教化科。尧试臣以事,不直以言语笔札求人,审官期于适用,请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今戎警未除,调边劳戍,必资良帅,以集事功,请设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狱事之繁,民命所系,若推按失实,则枉情伤生,请设明晓法律能按章覆问科。’景德二年,遂置六科,盖缘度之议也。度方责洪州,密诏度撰策目驰驿以进。”田锡建请在咸平三年,已详前考;锡卒于咸平六年(1003),与景德二年复置六科事无关。

3.大中祥符元年(1008),悉罢制科。《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八于是年夏四月甲寅中书试制科人之后,记曰:“时上封者言,两汉举贤良,多因兵荒灾变,所以询访阙政。今国家受瑞建封,不当复设此科。于是悉罢吏部科目。”《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七记此事谓“罢制科”;《文献通考》卷三三《选举六》引上封者言后,亦谓“于是悉罢(制科)”。制科非“吏部科目”,李焘小误。“受瑞建封”,指所谓“天书”降及封禅泰山事,真宗正飘飘然沉迷在“太平盛典”的喜悦骄矜中,故不愿再听什么“时政阙失”了。

(三)仁宗朝:置制举十科

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三引鲁平曰:

宋初以来,至真宗方设制科,陈越、王曙为之首。其后夏竦等数人皆以制科登第,既而中废。今上即位,天圣六年(1028)始复置。其后,每开科场则置之,有官者举贤良方正,无官者举茂材异等,余四科多不应。皆自投牒,献所著文论,差官考校。中者召诣阁下,试论六首;又中选,则于殿廷试策一道,五千字以上(50)。其中选者不过一二人,然数年之后即为美官。庆历六年(1046),贾昌朝为政,议欲废之,吴育参知政事,与昌朝争论于上前,由是贾、吴有隙。乃诏自今后举制科者,不听自投牒,皆两制举乃得考校。

以上乃仁宗一朝制科之大概。“天圣六年始复置”,当是“天圣七年”之误。所说“中者召诣阁下,试论六首”,“阁下”指秘阁。按天圣七年闰二月二十三日,仁宗在延和殿,谓宰臣曰:“近夏竦奏,自古得贤则治,失贤则乱。汉唐之间,多选贤良文学之士,以条时政得失。朕亦欲天下英豪皆登于朝。宜广科目,以收贤才。”(51)乃下诏曰:

令复置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博通典坟明于教化、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详明吏理可使从政、识洞韬略运筹决胜、军谋宏远材任边寄六科。应内外京朝官不带台省馆阁职事、不曾犯赃及私罪轻者,并许少卿监已上上表奏举,或自进状乞应上件科目。仍先进所业策论五十首,诣门或附递投进,委两制看详,具名闻奏,当降朝旨召赴阙,差官试论六首,以三千字以上为合格,即御试。又置高蹈丘园、沉沦草泽、茂才异等三科,应草泽及贡举人非工商杂类者,并许本路转运、逐处长吏奏举,或自于本贯投状乞应上件科目,州县体量实有行止、别无玷犯者,即令纳所业策论五十首,本州看详,委实词理优长,即上转运使覈(原误“覆”)实,审访乡里名誉,选有文学再行看详,其开封府委自知府审访行止,选有文学佐官看详,委实文行可称者,即以文卷送尚书礼部,委判官看详,选择词理优长者具名奏闻,当降朝旨赴阙,差官试论六首,以三千字以上为合格,即御试。又置书判拔萃科、武举。其逐处看详官不得以词理平常者一例取旨,如违,必行朝典。仍限至十月终已前,具姓名申奏。

据诏意,除武举外,仁宗所置共十科,分三大类。这里我们先讨论前两大类共九科,而将“书判拔萃”放在后文考述。第一类为前六科,应选人范围为“内外京朝官不带台省馆阁职事、不曾犯赃及私罪轻者”。景祐元年二月四日又诏:“应京朝官、幕职、州县官不曾犯赃罪及私罪情轻者,并许应,内京朝官须是太常博士已下,不带省府推判官,馆阁执事并发运、转运、提点刑狱差任者,其幕职、州县官须经三考已上,其见任及合该移入沿边不般家地分,及川、广、福建等处者,候回日许应。”(52)此类应选方式为“少卿监以上上表奏举,或自进状乞应”,即奏举和自荐均可。考试方式,先进所业策论五十首,诣门或附递投进,委两制看详,如词理优长,具名闻奏,降朝旨召赴阙,差官试论六首,以三千字以上为合格,即御试。后因宰相贾昌朝欲废制科,与参知政事吴育争论于仁宗前,下两制详定,于庆历六年(1046)六月十八日诏礼部贡院:“自今制科……须近臣论荐,毋得自举。”(53)嘉祐二年(1057)六月十九日诏:“自今太常博士而下充台省阁职,及提点刑狱以上差使选人,不限有无考第,听待制以上奏举,不得自陈。”(54)这意味着放宽了荐举条件(以前需三考以上)。

第二类为后三科,应选人为“草泽及贡举人非工商杂类者”。景祐元年二月四日诏:“应进士、诸科取解不获者,不得应。”(55)这就是说,贡举人须首先获得州郡的发解资格,否则不得应诏。又嘉祐二年(1057)六月十九日诏:“草泽人并许本路转运使采察文行,保明奏举。”(56)此类应制方式,初亦为奏举和自荐皆可,庆历间禁自举,也须“近臣论荐”。考核方式,较第一类复杂。第一类在试论六首之前,只有委两制看详策论五十首这一关,而此类则有三关:一是先纳所业策论五十首,本州看详。二是本州看详委实词理优长,即上转运使核实,审访乡里名誉,选有文学者再行看详(开封府委知府审访行止,选有文学佐官看详)。三是再看详后以为委实文行可称者,即以文卷送尚书礼部,委判官看详,选择词理优长者具名奏闻。然后才降朝旨赴阙,差官试论六首,合格再御试,与第一类相同。

此次复置,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司马光所说“每开科场则置之”,实行制举与常科同步。仁宗天圣八年(1030)三月十六日诏:“应制科人,今后遇有科场,许依(天圣)七年敕命投下文字。”(57)又明道二年(1033)六月五日中书门下言:“制科举人自今须缘贡举,许准诏投文就试。”诏“可”(58)。庆历六年(1046)六月十八日规定“制科并用随贡举,为定制”(59)。从“有科场”才许投文,到“随贡举”为定制,改变了唐以来制举时间不定的惯例。

仁宗朝所设制科科目虽多,但似乎并没有造就出制科的繁荣。《儒林公议》曰:“近制试论于秘阁,数时之间,敦迫取就。旧试制举人,纳卷不许逾申刻,盖虑及酉,则皇城掩关故耳。有司不详故事,乃不许及申刻,试人视景(影)高下,窘蹙成文,故每三四岁一举,所得不过一二人而已。”

(四)神宗朝:罢制科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制科词赋三经宏博》曰:“先是,荆国王安石尝赋诗试闱中云:‘当时赐帛倡优等,今日抡才将相中。’盖已嫉词赋之弊。后因苏子由(辙)策专攻上身(60),安石比之谷永;又因孔经父(文仲)用策力抵新法(61),安石遂有罢制科之意。”此事曾引起轩然大波,朝臣争论十分激烈,《宋史》卷三四四《孔文仲传》记之为详:

熙宁初,翰林学士范镇以制举荐,对策九千余言,力论王安石所建理财、训兵之法为非是,宋敏求第为异等。安石怒,启神宗,御批罢归故官。齐恢、孙固封还御批,韩维、陈荐、孙永皆力言文仲不当黜,五上章,不听。范镇又言:“文仲草茅疏远,不识忌讳。且以直言求之,而又罪之,恐为圣朝之累。”亦不听。苏颂叹曰:“方朝廷求贤如饥渴,有如此人而不见录,岂其论太高而难合邪?言太激而取怨邪?”吴充为相,欲置之馆阁,又有忌之者,仅得国子直讲。学者方用王氏经义进取,文仲不习其书,换为三班主簿,出通判保德军。

又同书卷三七一《钱勰传》:“熙宁三年试应(制举),既中秘阁选,延对入等矣,会王安石恶孔文仲策,迁怒罢其科,遂不得第。”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制科的命运,可以卜知。正式下令罢制科在熙宁七年(1074)。《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一之一四载:是年五月十四日,中书门下言:“贤良方正等科,自今欲乞并行停罢。”神宗“从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三记此事为详:

(熙宁七年五月)辛亥,中书门下言:“策试制举,并以经术、时务。今进士已罢辞赋,所试事业,即与制举无异。至于时政阙失,即士庶各许上封言事。其贤良方正等科目,欲乞并行停罢。”从之。先是,中书条例所乞罢制举,冯京曰:“汉唐以来,豪杰多由此出,行之已久,不须停废。”上曰:“天下事可罢而未及,如此者甚众,此恐未遑改革。”吕惠卿曰:“制科止于记诵,非义理之学,一应此科,或为终身为学之累。朝廷事有可更者更之,则积小治可至大治,不须更有所待。”至是乃罢。

进士科罢诗赋后,省试所试乃经义,御试是对策,在变法派看来,制科已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加之孔文仲等用制策力诋新法,使他们找到了绝好的攻击机会,故毅然罢之。

(五)哲宗朝:由复置到再罢

元祐元年(1086)闰二月二日,刘挚在《论取士并乞复贤良科疏》中,请求“复置贤良方正,及茂材异等科目。每遇贡举,诏近臣仍依旧制举试”(62)。次年四月二十六日,哲宗诏曰:

制科之设旧矣。……宜复制策之科,以徕拔俗之才。……今复置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自今年为始。今尚书侍郎、两省谏议大夫以上、御史中丞、学士、待制各举一人,不拘已仕未仕,以学行俱优、堪备策问者充。仍略具辞业缴进,余依旧制。(63)

复置虽仅一科,应选范围却扩大为“不拘已仕未仕”,相当宽泛,实际上涵盖了仁宗时的两大类。应选方式为荐举,考核、考试三种,大体依旧制。郑樵《通志·艺文略三》著录《元祐新修制科条》一卷”,应即是时所订。

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一反元祐之政,再罢制科。《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一之二〇载:

绍圣元年九月十二日,三省言试制科张咸、吴俦、陈暘三人,第三等推恩。上(哲宗,下同)曰:“前日观所试策,亦与进士策何异?先朝尝罢此科,何时复置?”章惇等对曰:“先朝初御试进士策,即罢制科。元祐二年(1087)复置,诚无所补。……”上曰:“今已复进士殿试策,此科既无异进士策,况进士策其文理有过于此者。”郑雍对曰:“顾其人何如尔。然自来多言时政阙失。”上曰:“今进士策亦可言时政阙失。”因诏罢制科。

(六)高宗朝:复置一科

建炎初,崇仁县布衣欧阳澈伏阙上书,呼吁复制科。他说:“不羁之才,高世之俊,非其大科,不足以搜罗天下英贤。臣又欲乞依祖宗旧法设贤良方正科,许有官君子及布衣之士同试,其黜陟自有成法,陛下但举而行之,臣将见豪杰之士于于然而来矣。”(64)绍兴元年(1131)正月一日,高宗发布《德音》道:

祖宗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不惟朝廷阙失得以上闻,盖亦养成士气。近屡诏内外士庶等直言朝政阙失,虽有不当,并不加罪。尚虑所闻不广,仰有司讲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旧制,条具取旨。(65)

于是礼部讲求到典故(详见《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一之二一,“典故”部分已详前,不再引,有关考试方面的内容见本书第三章),高宗于绍兴二年(1132)正月二日诏曰:

今后科场,复置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自尚书两省谏议大夫以上、御史中丞、学士、待制各举一人,不拘已仕未仕,以学问俱优、堪备策问者充,仍具本人词业缴进以闻(“闻”原误“问”,径改)。(66)

复置的科目、应选人范围和考试方式等,都与元祐二年相同。孝宗淳熙元年(1174)四月十日诏:“今岁科场,其令尚书侍郎、两省谏议大夫以上、御史中丞、学士、待制各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一人,守臣、监司亦许解送。”(67)扩大了荐举官员的范围。直到南宋末,制科制度大体没有变化(68),唯极少有人应举而已。

二、关于“书判拔萃”科

前述仁宗时复制举,引《宋会要辑稿》所载九科之后,有“又置书判拔萃科、武举”句。聂崇岐《宋代制科考略》第二节为《书判拔萃博学宏词皆非制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他说是因为“《宋史·选举志》于制举一节,杂叙书判拔萃及博学宏词,颇似二科亦属制举”,故作此以辨明。聂先生论点很明确:两科皆非制科。但在制举中“杂叙”两科,特别是书判拔萃科的,绝不止是《宋史·选举志》,《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文献通考》等都是如此(详下引)。这不能不促使我们思考:是这些史籍的失误呢,还是书判拔萃在宋代曾一度被当作制科?对此,聂氏似未深考。

这里辨“书判拔萃科”,“博学宏词”留待下节再述。“书判拔萃”作为科目之一,始置于唐武则天大足元年(701),最初是制科之一种,开元间成为吏部科目选(69)。在宋代,仍作为科目选,设置很早。《宋会要辑稿·选举》一〇之一载:

建隆三年(962)八月二十三日诏:“书判拔萃,历代设科,顷属离乱,遂从停罢。将期得士,特举旧章,宜令尚书吏部条奏以闻。”(70)九月十六日,有司上言:准选举志及《通典》,选人有格未至而能试判三条者,谓之拔萃,应者各取本州府本司文解如常选举人制。十月三十日:……考判之制有五等,上二等超绝流辈,可非次拔擢,前代罕有其人。第三上等取理优文赡者,超资拟授;次等或理优文省,紧慢授拟。第四等取文理切当者依资拟授;次等不甚切当者量紧慢拟授。第五上等放选授官,次等放选赴冬集,不及格者皆落。

太祖“从之”。“有司”称宋代设此科是“准选举志及《通典》”,知其悉沿有唐旧制。按杜佑《通典》卷一五曰:“选人有格限未至而能试文三篇,谓之宏词;试判三条,谓之拔萃,亦曰超绝,词美者得不拘限而授职。”又《燕翼诒谋录》卷一亦曰:“国初承五季之乱,吏铨书判拔萃科久废。建隆三年八月,因左拾遗高锡上言请问法书十条以代试判,诏今后应求仕及选人,并试判三道,仍复书判拔萃科。”真宗大中祥符初罢制科,“惟吏部设宏词、拔萃、平判等科如旧制”(71)

仁宗天圣七年(1029)设置制举十科,前已述两大类凡九科,还有一科名“书判拔萃”。《宋史》卷一五六《选举志二》述仁宗置制科六种,“又置书判拔萃科,以待选人”(72)。又置三种,“以待布衣之被举者”。聂氏所谓于制科一节“杂叙书判拔萃”,即指此。我们再看看其他宋代文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七载仁宗天圣七年闰二月壬子诏复置制科时,述曰:

于是稍增损旧名,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凡六科,前已述,此略),以待京朝官之被举及应选者。又置书判拔萃科,以待选人之应书者。又置高蹈丘园科……(凡三科,前已述,此略),以待布衣之被举及应书者。又置武举,以待方略智勇之士。

四个“以待”,是欲设置不同的科目,以搜扬不同类型的人才。《文献通考》卷三三《选举六》所述,与《长编》同。孝宗乾道初,苗昌言奏曰:

(仁宗时)又诏以景德六科定为制举之目,俾少卿、监已上奏举内外京朝官。增置书判拔萃科、高蹈丘园科、沉沦草泽科、茂材异等科,总为十科,并许布衣应诏。(73)

书判拔萃科的“应书”方法,仁宗天圣七年闰二月二十三日诏书中有详细规定:“非流内(原作“外”,据上下文意,当是“内”之误)者,如实负材业,不曾犯赃及私罪情轻者,并许投状乞应上件科目(指书判拔萃),仍先录所业判词三十首并上流内铨,委判铨官看详,如词理优长者具名闻奏,当降朝旨召赴阙,差官试判十道,以二千字以上为合格,即御试。”(74)因知“以待选人”应举(若依上引苗昌言奏,同时还许布衣应诏)的书判拔萃科,与吏部科目选只“试判三条”者迥然不同。前者若经流内铨、御试合格,则获得制科入等的“出身”;后者若经吏部试判合格(无“御试”),只不过是超资或提前授官拟职罢了。两科虽名目相同,且都与“选人”有关,性质却有根本的区别。

这样看来,在制科中“杂叙”书判拔萃的,绝不止《宋史·选举志》,众多的宋代文献皆如此。这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并得出如下结论:仁宗时所置制科科目中,的确有“书判拔萃”,或者说,仁宗时确曾将“书判拔萃”作为制科之一种。这是历史事实,宋人就是这么看的,并非《宋史》“杂叙”失误。这还可由仁宗时李淑上书及吏部铨选的书判科未停得到反证。李淑曾上《时政十议》,其七为《议制科》,反对将“书判拔萃”作为制科科目,曰:

吏部故事:选人格限未至,能试判三节,谓之拔萃。止用疑案古义,观其能否,词美者第优等补官。此则有司铨品常调选人判超循资之式,而陛下亲御轩陛,审覆课程,非其称已。愿罢此科。其词学异众,自可举才识兼茂详明吏理之科。

于是,仁宗“用知制诰李淑之议”,于景祐元年(1034)二月乙未“罢书判拔萃科,更不御试”(75)。李淑所持的理由是,“书判拔萃”本来是试“格限未至”(即守选期限未到,宋代一般为三年)而又想“判超循资”的选人的,是“有司”(吏部)的铨品之事,而现在却由皇帝亲自出面考较,太不相称了,故“愿罢此科”。他正是指出了天圣间把吏部科目选之一种定为制科的失误,因而被仁宗接受。假如前所置“书判拔萃”原非制科,当然也就没有李淑之“议”和仁宗之“罢”了。

考《燕翼诒谋录》卷一曰:“至景祐元年正月,遂废书判为铨试。议者以为奏补人多令假手,故更新制。”作为制科的“书判拔萃”被废罢,而作为吏部科目选的“书判科”,这时似乎也被废,原因是应试者“多令假手”,与废制科“书判拔萃”的理由完全不同。但神宗熙宁元年(1068)十一月十八日《南郊赦书》曰:“见在铨选人注拟官内,职官令录并初入职官令录人,……仰铨司勘会具名闻奏,当议选差官与判铨同共试验身言、书判,考定等第。”则虽书判已不是吏部科目选的科目,但铨司在选人注官时,仍要试书判。直至熙宁四年十一月,中书门下省方才上言:“其录事参军、司理、司法,仍自今更不试判。”(76)

总之,作为制科的书判拔萃,实际上只存在了五周年:天圣七年(1029)闰二月至景祐元年(1034)二月。由此看来,宋初吏部所置拔萃科(又称书判科)非制科,而天圣间诏置的书判拔萃科,确实是制科,包括《宋史》在内的史料文献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