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王熙凤的处境

绣衣卫西城千户所。

位于流径锦绣纺内城河，风景最宜人的位置。

漆黑大门此时洞开，门口按刀侍立的四名校卫，以风雪中巍然不动。

待一辆马车缓缓驶进院落，及身后一众骑士不见踪影，守门的四名校卫力士再也承受不住，跳脚把手伸到嘴巴，不住地哈气搓起手来。

千户公堂正门。

大宝和处理完李嬷嬷的汪青松，按刀侍立在门口。不远处是跪倒在风雪里面的来旺夫妇和他的儿子。

公堂内。

烛火因门外晚风吹拂，荡起的一阵阵摇曳烛影，把王熙凤和平儿微微发颤的身段，拉得很长。

王熙凤此时丹唇紧抿，再无平素精明能干的模样，那双凌厉丹凤眼眸满是空洞之色。

吴泽端坐几案前，抿茶沉思。

观骆纲今天的示好，显然不是因为自己晋爵一事。

绣衣卫的顾虑，恰恰是与勋贵有所往来。

可骆纲却还是直言提醒自己，托人走动上书，谋取更进一步的爵位。

由此可见。

年后，天子必会大用自己。

这个大用，有待商榷。

他自己又不是杨贵妃，不会无缘无故便遭天子欢喜。

值得推敲的是。

自己在南边连斩两名东虏大员，以及查抄出来的两千万两之银。

虽说生猛了点，但这也不是戴权亲往皇城司，处置暗中使绊子的朱成。

天子这是想要自己带人前往东虏？刺杀东虏之主弘隆？

还是说，天子这是想让自己继续清剿那些禄蠹？

若是这样，要不，先从贾家开始？

吴泽稍稍开了个玩笑，冲散今日应接不遐的事变，造成的一度紧绷心绪。

略作平缓呼吸。

也不去看站在前面的王熙凤主仆，吴泽拿起几案上面那沓案卷查看起来。

略略扫了几眼。吴泽已经有了计仪。

答应林妹妹的事情，还是要想个法子将王熙凤给摘出来。

诚然，吴泽也不会就这么让王熙凤大摇大摆走地出绣衣卫。

有些事情。

还是要做给宫里那位天子瞧瞧，更加要堵上那些御史们的嘴巴。

稍作思忖，吴泽便定下计策，登时朝门处喊道：“大宝，把张彬给我喊来。”

大宝在门外恭身应了一句，不多会，便将忐忑不安的张彬带了过来。

张彬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至条案前十步远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

眼前这位年龄极其年轻的少年，心性手段皆有。

且张彬已经收到风声，年后，绣衣卫便是眼前此人一手掌控。

此时的张彬，再没有面对宋业那会子的镇定。

吴泽也不废话，直言道：“私放印子钱一事，我交由你来办。今晚，你们西城的人辛苦一宿，把所有人手撒出去，将神京城各处衙门状告贾家的诉状，整理一下拿回绣衣卫。”

“你记住，抱括状告家生子奴仆、偏房的诉状。”

“还有，派人前往皇城司一趟，把所有贾家卷宗，撰写一份回来。”

张彬恭声一一应了。

吴泽垂眉想了一会，方自嘱咐一句：“找人安排一间幽静的厢房出来，安排……贾王氏和她的侍女暂时住下。”

张彬细细琢磨幽静、厢房二字，瞬间明悟过来。未来的指挥使大人，这是要让来旺家直接认下私放印子钱的罪证。

念及此，他已经知道，今晚应当如何去做了。

打发王熙凤和张彬下去后。

吴泽仔细地瞧着一张两年前的卷宗。

这是关于一份贡品、婚服清单，有意思的是，这还与薛家有关。

内务府下面的皇商一共分为八家。

他们代表内务府，经营着各种朝廷垄断的商业，如铜铁、盐业、茶马、丝绸、皮草、铸银、瓷器、对外贸易……等等暴利营生。

太祖时期，内务府曾严格要求这八家划分对应的物品。

直至上皇御极，内务府大臣这一职位，由上皇大舅子赴任后，这区分的营生也就乱套了。

卷宗上书：时赖家庶子尚荣成昏，纳采使用贡品。其人未曾中第，庶人之妻婚服奢靡之举，形似命服。此乃僭越。

而卷尾批注的是：此贡品、婚服乃皇商薛家提供。

看了眼日期，正是贾琏与王熙凤成亲半年左右。

很显然。

这是赖大眼见琏二爷大昏受了刺激，才会找薛家偷偷给他儿子赖尚荣绣了这件形似命服的婚服。

稍一思忖，吴泽便明白过来，虽说记录的是赖家，实则是意喻贾家孙媳王熙凤的婚服。

绣衣卫虽然按着不表，这也是经办人觉得此事哪怕上报，最终的板子也是轻轻落下。

若是御史那边知晓，那么情况另说。

与此同时。

大宝端着一碗寻常的粳稻米饭进来，捧盘上面还有一碗萝卜清汤、一碟咸菜，一碟肥腻的几块五花肉。

“公子，这会时辰已晚，千户所也就只有这点东西。”大宝情知公子不挑食，但这千户所的吃食还是忒差了，摆着碗筷的同时，不忘提点一句。

吴泽放下各类鸡毛蒜皮的卷宗，问了一句：“可有替她们二人送去吃食？”

大宝嘻皮笑脸地答了一句：“公子放心罢，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既是夫人要关照的人，咱必不能叫她们受苦不是。”

“少胡说，再敢胡言乱语，你便自行去商行任事。”吴泽训了一句，开始用膳。

大宝脸色一紧，忙拿手拍打着自己嘴巴。

公子早前有过交代，林姑娘脸皮子簿，可不好在她面前提这茬。

吴泽也不嫌弃这顿简餐，吃得有滋有味。只是眼神落在萝卜上面，浮显一抹若有所思。

饭毕，心有腹稿的吴泽掐着时间，准备拜会一下王熙凤。

却说张彬那头，整个西城千户所唯一能住下贵人的地方，也就自己平素歇息的院落了。

没有多想的他，便把王熙凤安排在后衙院落。

让一位平素替千户气煮饭的老婆子简单拾掇一番，另寻了两床崭新床褥过去。

张彬连饭也顾不得吃，匆匆带着一众西城千户所的人手，迎着风雪出了门。

老婆子带了简单饭菜过来，低着头进来垂着脑袋出去，一声不吭。

落坐在炕上的王熙凤，扫了一眼粗糙的白米饭，一碗浮着几片萝卜的素汤，两碟猪都不吃的小菜，瞬间没了胃口。

平儿见状，将一碗米饭递在奶奶面前，劝了一句：“奶奶，你身子不便利，这饭还是要吃一口的。”

王熙凤叹了一口气，遂和平儿草草地吃了几口米饭便放下筷子，素汤和菜却是一筷子都没碰。

平儿见奶奶落筷，连忙放下手中筷子，盘算着起身替奶奶沏壶热茶。

找了一会，平儿登时傻眼。

找遍整间屋子，连一片茶叶渣都找不出来。

王熙凤这会气色虽没有日间那般惨白，然而丹唇发干，正是需要茶水的时刻。

平儿想了想，却也不敢去麻烦别人给她们送茶叶过来，只能出了厢房，在小院落里面找到一只火炉，升火替奶奶烧壶热水。

不多会。

外头响起平儿请安的声响。

王熙凤凝神一听，却是那位‘稻草杆’来了，忙从椅子起身迎了出去。

一时礼毕。

吴泽随着王熙凤进了里屋。

就在王熙凤正想迈腿上炕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捂着肚子，下腹一热，俏脸登时煞白起来：糟糕……天葵这会来了！

好巧不巧，王熙凤今日倒是没有穿着她那件貂鼠昭君套。

这里条件简漏，屋里的保暖只是火炕连通外头的紫房。那个老婆子，这会正埋头在紫房里不住地烧着柴火，以供给贵人及时保暖。

王熙凤因热的原因，倒是把披风给去了，导致她的下摆是一条月白马面裙。

所以，这也导致抬脚进来的吴泽，脸色顿了顿，瞥见那抹鲜艳之色，忙别过头去，只当看不见。

这会的王熙凤，恰好背对吴泽，撅着屁股上炕。

王熙凤脸色滚烫如晚霞，恨不得一头钻进炕里面，把自己给烧了。

今儿经历重重大事，王熙凤和平儿都把此事给忘了，偏生没有丝毫的准备月事的到来。

王熙凤这会顾不得失礼，夹紧双腿，盘着腿坐在炕上，开口打破诡异的气氛：“泽…兄弟，放印子钱一事，嫂子我是真不知情。还请泽兄弟还我一个公……”

这时，空气传来一道异味。

王熙凤羞愧得垂下螓首，连忙住下嘴来。

吴泽这会也不好坐到炕上，只好站在炕前，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另一边，平儿端着两碗白开水走了进来。

吴泽见状，朝外面的大宝唤了一声，让他去准备点茶叶过来，不一会，大宝拿了一灌茶叶过来，也不进门，递给公子便退出院子。

平儿垂首道着谢，红着脸沏茶去了。

经由这一打岔，王熙渐渐恢复气色，细想一会，眼前此人年龄轻轻尚还没娶妻，说不定还是个雏儿，小弟弟一个，他能懂什么？

念及此，王熙凤当下心绪大安，唤道：“泽兄弟，且炕上坐。”

“不用了，我此番过来，有几件事要交代和问你。你只须听或回答，而后照着我的话去做。明白了吗？”

瞧见对方投过来的严肃神情，王熙凤心神一跳，鬼使神差地点了点螓首。

“很好。”吴泽颔首赞了一句，“一年来，你一共放出多少印子钱？”

王熙凤刚想满口否认，不相迎视吴泽那道深邃的眸子，心里就是一慌，脱口而出：“所有赚到的利银，一共三万三千两。”

吴泽抬首，直视着端茶过来的平儿。

平儿见泽六爷没有端茶，听一味看着自己，忙低垂着眼帘，双手却是高举茶盏，因说道：“泽六爷，奶奶没有骗你。奶奶所说，这是因为除去没有收回本钱的利银，若是不计算有数千两烂账，得利约有四万两左右。”

吴泽这才接过茶盏，温声朝平儿道谢一句。

平儿有点受宠若惊，紧张得胡乱摆手道：“不敢当，这是我应该做的。泽六爷快炕上坐。”

“不用。”吴泽直视王熙凤那双明亮许多的丹凤眼，“所有从你那里放过钱的平民，你亲自挨家挨户，一家家地把钱还回去。而后要鞠躬道恼，争取得到那些人的谅解。”

“你记住，此事不是你王熙凤所为，只是府里有那起子胆大包天的奴才，打着你王熙凤的名声在做。”

王熙凤惊得从炕上坐了起来，傲人的胸前乱颤，失声惊道：“不可能。”

瞧见泽兄弟目中蕴含一丝怒意，王熙凤赶忙摆手，颤音说道：“不是，泽兄弟别误会。”

“而是嫂子我近年来所有赚到的银两，一概贴进府里的公中花没了。”

“还有大姑娘那省亲的院子挪用一些，这会我身上只有不到一千两。哪怕是将我所有嫁妆头面当了去，也值不起这四万两银子呀。”

王熙凤说的倒也没差，这不包括嫁妆里面的田地庄园。

平儿这会的脸色也是惨白一片。聪明的她马上听明白了，奶奶若是想要过这个难关，必然是要把以往赚的银子一次性吐出来。

可是，奶奶说得也没错，哪怕把她和奶奶卖了，也不值四万两银子呀。

瞧今日的状况，贾家人明显是不会相助奶奶。

至于王家人会不会愿意替奶奶出这笔银子，平儿这念头才一出，便被她掐灭了。

“泽六爷，我奶奶说得没错，所有赚到的银子真真是没了。便是六爷把我给卖了，也凑不齐这笔银子，可怎地是好。”平儿脸色煞白，这会瞧见奶奶的脸色惨白一片。

吴泽目光一凝，直言道：“这还只是一般的百姓，那些事关人命的官司，你还要每家赔偿一笔银子，最少要一千两以上，甚至比这个数额还要大上一倍或几倍。”

“毕竟，最主要的苦主，才是这三户家里死了人的家庭。”

听完，王熙凤和平儿这会儿真真是欲哭无泪。

吴泽仔细盯着眼前这一对主仆，最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不管王熙凤这人如何，既然林黛玉交代关照一下，吴泽也不想拂了她的意思，毕竟，这也是林妹妹第一次求自己办事。

吴泽仔细想了一会。

思忖着王熙凤这人，对他能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