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的恶魔(历史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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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鬼订立契约——不擅长政治的德意志民族的自画像

这是一本值得阅读的德国历史研究著作,研究的是纳粹的超自然想象。主要是雅利安-日耳曼宗教、民间传说和神话;神秘主义,包括秘术和神智学等;所谓的边缘科学,从占星术到超心理学等。

对国内学界和史学爱好者来说,这是一个较新的知识领域。此前大家看到的纳粹史,多涉及对政治、经济、社会、军事政策的探讨。思想史的论述不多,具体到超自然思维的就更少见了。本书中译本的出版,正好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

国际上的相关研究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80年代。那时有学者发现,纳粹意识形态与超自然想象有关。进入新世纪以来,一些学者对此有所修正,认为法西斯主义与超自然思维之间没有直接和必然的联系。新近的研究聚焦纳粹在某些领域的超自然观。本书在此基础上,对纳粹的超自然想象进行了全面的梳理和系统的探讨。

本书的研究具有较扎实的史料基础。作者在长达8年的写作期中,曾6次赴德国搜集材料,特别是原始材料。可以这样讲,该去的地方,他都跑到了。例如,柏林的联邦档案馆,这里主要收藏了包括第三帝国在内的帝国时期档案。又如,科布伦茨联邦档案馆,主藏当代档案。但有些纳粹人物活到战后,材料也被收在这里。再如,慕尼黑的现代史研究院,藏有部分档案和当时的出版物。最后,为了参考他人研究,作者还多次赴柏林国家图书馆。也只有在如此长期、实地的条件下,研究者才能做到从容不迫地梳理原始档案,获得较为充足的史料证据。从成书过程看,该项研究具备了原始创新的材料基础和前提。

该书基本上按时间顺序书写,这是最保守、最典型,同时也是最清晰、最有效的历史学写法。不是书写某一孤立的时间点,而是写连续的时间线。不仅有静态的描写,更有动态的分析,由此能够很好地勾勒出发展的轮廓。现在的史学界,有一股社会科学热,主张写作时放弃时间作为基本线索,完全按照主题展开。这种做法,形式上看似更整齐,但丧失了史学研究的基本特征,无法呈现出事物是如何演变而来。本书首先追述了纳粹超自然思想的根源,即第二帝国晚期雅利安-日耳曼宗教、边缘科学的复兴。其次谈到了一战后纳粹党早期的超自然思想。再次论及了纳粹运动利用魔法夺权。接着讲到建立第三帝国后,当局向玄学开战。最后讲述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帝国对超自然力量的使用。这样的写法很好地呈现出历史的变化过程,让人一目了然。

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当纳粹党在草创初期,遭受各方面打压的时候,其超自然的思考、对魔法的宣传利用就较多。这种情况同样发生在战争后期,当第三帝国在军事上节节败退,逐步走向灭亡时,借助超自然力量的情况就比较频繁。反之,当纳粹夺取政权,气势如虹,横扫欧洲之际,对玄学讲得就少。

那么应该如何理解纳粹的超自然想象?其思想及实践是否构成了纳粹史的主要方面?是否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历史上是否真有魔鬼存在?应该如何理解魔鬼的深刻含义?到底是边缘科学指导了纳粹的实践,还是纳粹利用甚至滥用了“边缘科学”?要想回答上述问题,还要结合以下要素,对本书进行仔细阅读和深入思考。

首先,要结合德国历史发展的主体来看待。对超自然力量的想象、研究和利用,是纳粹史上的一个侧影。

西方的纳粹史书写,或更准确地讲,对纳粹史的批判,始终存在着一种明显倾向,即要从德意志民族本身找问题,要从其历史文化糟粕中挖根源。而对《凡尔赛条约》的外部打压,特别对德意志民族统一的历史潮流,最好点到为止。谁要是对此说多了,谁就是想在政治上“漂白”纳粹,谁就是想为历史翻案。本书意在从德国的历史文化中找到那些超自然的因素,发现那些“魔鬼”的基因,并揭示它们与纳粹的关系。从这一点讲,该书完全是西方纳粹史书写的延续,在“深挖”德国自身根源,在触及“灵魂”方面,应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纳粹利用超自然力量的这段历史,必须结合近现代德意志地区的发展进程来看待,否则很容易产生误解,以为纳粹的历史,就是一部装神弄鬼的历史。1871年,德意志第二帝国建立了。当时的帝国不包括奥地利部分,因为那里的德意志人更愿意向东统治几千万斯拉夫人,维系自己的帝国,即奥匈帝国。所以,德意志帝国在建立之初,并没有完成民族统一的伟业,这也为后来的历史埋下了深深的伏笔。帝国的建立为德意志地区的快速工业化提供了坚实的政治保障。短短40年,德国走完了西欧百年的工业化道路,在一战前,发展成为欧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国际上,德国加紧殖民扩张,大力发展公海舰队,挑战英帝国的海上霸权。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4年后战败,与西方签订了《凡尔赛条约》,从一个有世界影响力的大国,沦落成为欧洲二三流国家。一战不仅部分肢解了德意志帝国,还彻底摧毁了奥匈帝国,其境内的捷克、匈牙利、南斯拉夫等国纷纷独立。奥地利的德意志人也召开了国民议会,宣布奥德合并,加入德意志帝国。最后在法、英等西方列强的干预下失败了。换句话说,在一战后,尽管出现了德意志民族国家统一的历史条件,但这一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变成突出的矛盾,大大激化了民族情绪。因为绝大部分德国人都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欧洲其他民族都可以自决、独立,唯独8000万德意志人不能团圆统一呢?这成为战后极端民族主义力量崛起的重要政治土壤。

战后建立了魏玛共和国,采取了议会民主制。这是从西方舶来的政治制度。尽管德皇退位,废除了皇帝专制,但从人物和思想的连续性来讲,魏玛大体是老帝国的延续,是没有民主意识的民主制,没有共和思想的共和国。新政权一边制定魏玛民主宪法,另一边却和西方签订丧权辱国的《凡尔赛条约》,这就注定了其动荡的局面和最终失败的命运。20年代初期建立的纳粹党,在党纲中开宗明义地表示,党的首要任务,就是打破《凡尔赛条约》的桎梏,建立大德意志帝国,完成民族统一的伟业。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爆发,大批中产破产,德国社会进一步极端化。1932年纳粹成为全德第一大党。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纳粹统治德国12年,6年建设,6年打仗。希特勒不惜使用战争的手段,打碎了《凡尔赛条约》的锁链。不仅如此,他还向东扩张,欲消灭苏联,取得欧洲大陆的霸权,并最终与美国争雄世界。从30年代中期开始,希特勒进行了一连串的外交、军事冒险。吞并奥地利、苏台德、捷克,闪击波兰、北欧、西欧,直至打败宿敌法国。当希特勒彻底暴露了他的霸权图谋后,英国进行了坚决的抵抗。之后苏联在战场上实现了逆转。随着诺曼底登陆,盟国对纳粹德国形成了包夹之势。1945年4月底,希特勒自杀,纳粹帝国覆亡了。

在这样一部历史中,我们看到了纵横交错的时代洪流。有蓬勃发展的工业化,有帝国主义扩张,有强烈的民族统一意志,有西方对德的打压,有德意志地区极端民族主义势力的崛起,有对犹太人的迫害屠杀,有残酷的战争,等等。从当时的利益集团和政治家身上,我们看到了鲜明的意识形态,对形势的洞察,精密的政治算计,政治上的赌博,甚至是豪赌。这一切都构成了那风云激荡、血雨腥风的几十年。大体来讲,这是一部由快速发展的政治、经济、社会洪流所推动的自然历史,是人们对此思考、计算、决策的自然反应,而不是由什么神秘力量统驭、塑造的超自然历史。在某些历史片段中,特别是与思想、文化相关联的片段中,虽然不能否认神秘主义与纳粹的联系,但也不可夸大其词——把一部纳粹史,理解成德意志版的封神演义。

其次,要结合德国的政治文化观来看待。与魔鬼订立契约,是不擅长政治的德意志民族的自画像。

书中指出,希特勒爱看北欧神话,欣赏瓦格纳的歌剧,读过歌德的《浮士德》。上述作品中的魔鬼形象给希特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书将其视为神秘主义与纳粹高层的关联之一。那么是不是真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在辖制“元首”,使其最终走向毁灭?还是说魔鬼有着更深刻的政治文化寓意?或者希特勒本人就是魔鬼的化身?现代德国的知识精英阶层是如何谈论政治与魔鬼的关系的?

一战战败后,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说到,为了重建德国昔日的辉煌,我将肯定与世界上的任何力量,也包括真正的魔鬼结盟。谁想从政,就必须与魔鬼打成一片。只有圣人才能放弃暴力,而从事政治的人却不能。谁放弃权力,谁放弃暴力,谁害怕魔鬼契约,谁就要准备好牺牲自己的尊严。历史学家弗里德里希·迈内克也关注魔鬼契约的问题,他不赞成权力本身即恶的观点。但他谈到了加在权力头上的诅咒,这个诅咒正是从滥用权力的诱惑中产生的。这会导致从善的初衷到厄运的转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世界历史拥有极具悲剧性的、几乎是恶魔的特征。文学家托马斯·曼怀疑政治上的魔鬼契约具有普遍性,他认为这是一个典型的德国问题。浮士德式的思想和魔鬼契约是不擅长政治的民族的自画像。德国以一种笨拙的方式误解了政治,从而证明自己不适合政治。德国人从本质上说没有恶的气质,而是具有思想和理性的民族。他们认为政治就是谎言、谋杀、欺诈、暴力,是彻头彻尾卑鄙无耻的东西。而当他们出于世俗的野心投身于政治的时候,遵从的就是这种哲学。作为政治家的德国人,认为自己必须如此行事,要让人类晕头转向。不少德国人认为,为了政治的缘故,应当理直气壮地变成魔鬼。这不仅是与魔鬼签订契约,而是自己也要变成魔鬼。在这方面,希特勒可以被视为典型。年轻的建筑师、后来做过纳粹军备部长的施佩尔,在其战后的《回忆录》中写道:为了实现伟大的建筑梦想,我像浮士德一样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他还说,结识希特勒,就是找到了我的魔鬼。

因此,本书中的鬼怪包含了深刻的政治文化寓意和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仅仅从封建迷信的角度来理解“希特勒的魔鬼”,是把问题简单化、庸俗化了,是远远不够的。

再次,要结合历史洪流中个人的命运来看待。纳粹利用、滥用了所谓的边缘科学。

本书的边缘科学部分,多次提到慕尼黑大学教授豪斯霍费尔及其地缘政治学说。书中讲了豪斯霍费尔对希特勒的早期影响,但地缘政治说对第三帝国高层政治的直接作用,书中交待的并不多。1941年5月10日,在苏德战争即将爆发之际,纳粹副元首赫斯单人驾机,飞往汉米尔顿勋爵在苏格兰的庄园,他想以此向英国人传达希特勒和平谈判的“诚意”。地缘政治说正是这项“和平使命”的重要理论根据。豪斯霍费尔认为,英、德各有地缘政治上的特点和优势,如果他们携起手来,白人就能永久统治世界。作为他曾经的学生,赫斯也相信,“伟大的大陆国家德国,和伟大的海上国家英国联合起来,就可以统治全世界”。副元首欲向英国提议,放手让德国在欧洲大陆建立势力范围。德国则保证英国的海外殖民利益,并承诺不再要求恢复一战后丢失的殖民地。但赫斯低估了英国抵抗到底的决心。在“和平使命”失败后,他在盟国监狱里开始了长达46年的囚禁生涯。在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气急败坏地称豪斯霍费尔是赫斯出走的幕后策划者,是邪恶的幽灵,让赫斯整日生活在一种精神妄想的状态。豪斯霍费尔的政治命运急转直下,国家秘密警察开始对他拘押、审讯。

虽然豪斯霍费尔有帝国主义的“空间”观,但他不信奉民族社会主义,也从未参与制定纳粹的战争计划。在与希特勒、赫斯这样的平民“革命家”交往时,他总保持着上层社会知识精英特有的“矜持”。豪斯霍费尔持白人中心论,但没有反犹、灭犹的极端种族主义思想。他的妻子是“半犹太人”,其公民权利在纳粹德国受到制约。通过地缘政治说,豪斯霍费尔和全世界的各色人种交往,同耶路撒冷大学的犹太学者长期保持书信往来。不像希特勒,豪斯霍费尔既没有建立大日耳曼帝国的狂想,也没有奴役斯拉夫民族、开发东欧殖民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极端种族主义的主张。他的帝国主义武力兼并观仅限于德意志人地区。在其“欧亚大陆区域”设想中,地缘政治的因素超越了意识形态因素。与德、意、日法西斯轴心关系相比,他称以德、苏、日为核心的欧亚大陆同盟是“更高层次”的战略结盟。豪斯霍费尔从未进入过纳粹的决策层,也没有参与其侵略阴谋。他未把《慕尼黑协定》和《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当作权宜之计,而是天真地认为它们会为德国和欧洲带来持久的和平。在与希特勒就入侵捷克的问题发生激烈争吵后,豪斯霍费尔受到“元首”的冷落,两人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面。

作为一名有社会影响力的学者,豪斯霍费尔为纳粹描绘了德意志帝国复兴的战略蓝图,指出了建立“欧亚大陆区域空间”对于德国重返世界大国舞台的必要性。但纳粹党高层视地缘政治说为纳粹世界观的怀疑论。他们认为这种理论过分强调了地理条件的作用,从而忽视了种族及其精神的决定因素,是“地理唯物主义”和“环境决定论”。因卷入谋杀希特勒的7·20事件,他的儿子阿尔布莱希特·豪斯霍费尔被党卫军杀害。然而,这一切并未使豪斯霍费尔在战后逃脱参与纳粹侵略罪行的指责,他于1945年6月被美国人关进监狱,次年1月被剥夺教职。纽伦堡法庭在取证过程中,并未发现其参与制订纳粹战争计划的证据。1946年3月豪斯霍费尔和妻子自杀身亡。

豪斯霍费尔代表了当时一批保守的知识精英,他们矜持、自负,误以为靠着头脑和学识,就能给元首指点江山。他们哪知纳粹独裁的阴险、暴戾,哪懂国际政治的莫测、变幻。不是这些人指挥了元首,而是相反,元首滥用了他们的学识和地位。纳粹在德国掀起了滔天的政治巨澜,裹挟一切,席卷所有,最后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综上所述,纳粹史纷繁复杂,纳粹与超自然因素的关系,又是一个较新的研究领域。在阅读这个历史片段时,要结合第三帝国的背景知识多看、多思考,才能客观地看待和历史地理解。《希特勒的恶魔》一书选题新颖,材料扎实,逻辑清晰。该书的出版,会丰富我们对纳粹史的认知,是一本值得推荐的学术著作。

李维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中国德国史研究会副会长

北大镜春园

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