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八九〇年,在教皇莱昂十三世的统治下,X医生以专治各类风湿病而闻名遐迩,共济会会员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慕名赴罗马求医。
“怎么?”连襟朱利于斯·德·巴拉利乌尔对他说,“您去罗马治身体的病!但愿您到了那边会明白您的灵魂病得更重!”
阿尔芒–迪布瓦故意用可怜的声音回答:
“可怜的朋友,您瞧瞧我这两个肩膀!”
宽厚的巴拉利乌尔不由自主地抬眼看这位连襟的双肩,它们在上下抖动,就像无法克制地大笑时一样。这个几乎瘫痪的胖大身躯用可以支配的些许肌肉来模仿滑稽举动,看了真叫人难过。算了吧!显然他们观点不同,巴拉利乌尔的雄辩口才对此无法改变。也许时间会起作用!圣地的神秘忠告……朱利于斯显得十分失望,只是说:
“昂蒂姆,您真使我难过(肩膀立即停止了抖动,因为昂蒂姆很喜欢这位连襟)。三年以后是大赦年,我去罗马看你们,但愿那时您已改正!”
至少韦罗妮克陪丈夫去罗马,但想法却迥然不同。韦罗妮克比妹妹玛格丽特和妹夫朱利于斯更虔诚,能长住罗马是她的夙愿。她用虔诚的琐碎小事来填满令人失望的单调日子。她不能生育,便将照料儿女的精力献给自己的理想。唉!她对昂蒂姆归顺天主不抱太大希望。她早就知道丈夫是多么固执,他那宽大的前额上刻着拒谏的横纹。弗隆神甫早就警告过她:
“最不可更改的决定,”他说,“夫人,就是最坏的决定。您只能寄希望于奇迹。”
她甚至不再忧心忡忡。自从在罗马安顿下来,夫妻俩便各有自己的隐居生活。韦罗妮克忙于家务和祈祷,昂蒂姆忙于自己的科学研究,两人就这样相距咫尺,相互挨着,却只有以背相对才能容忍对方。因此在他们中间存在某种融洽,他们被笼罩在某种近似至福的气氛中,在相互容忍中看到对方谨慎地遵从着自己的道德。
他们通过中间商租赁了房子,它和大多数意大利住房一样,既有出乎意料的便利之处,又有极为明显的不便之处。这套房子占据了卢奇纳街福尔杰蒂宫整个二层楼,有一个相当漂亮的阳台,韦罗妮克马上想在那里种蜘蛛抱蛋,这种植物在巴黎的公寓里是长不好的。然而,要去阳台就必须穿过橘室,而昂蒂姆早将它当做了实验室,并讲好每天从几点到几点才让别人通过。
韦罗妮克悄悄地推开门,然后偷偷溜进来,眼睛瞧着地面,就像杂务修女从淫秽的图画或文字前走过一样。她不愿意看见昂蒂姆宽大的后背,他坐在实验室最里边的扶手椅上,身躯将椅子塞得满满的,椅旁靠着他的拐杖。他正弓着背在做什么邪恶的手术。他假装没听见她进来,但是,等她一过去,他就笨重地从椅子上起来,拖着腿朝门口走去,然后,抿着嘴唇,恼怒而威严地用食指一推,砰的一声,插销插上了。
在这以后不久,代他办事的贝波该从另一扇门进来听候差遣了。
贝波是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流浪儿,衣衫褴褛,无父无母,也无住所。昂蒂姆到罗马后不久就注意到了他。贝波在他们最初下榻的狮嘴街的旅馆门前摆了一个用灯芯草编的小篓子,里面是一只蜷缩在几根青草下的蟋蟀,以招揽过路行人。昂蒂姆花六个苏买下了蟋蟀,又用他会说的那一点点意大利语勉强使孩子明白,他第二天就要搬到卢奇纳街去,而且很快就需要几只老鼠。凡是能爬,能游,能跑,能飞的东西都能为他提供数据。他做的是活体实验。
贝波生来会代人办事,他甚至能弄到鹰和卡皮托尔山的母狼(1)。他喜欢干这一行,这能满足他对摸摸拿拿的爱好。昂蒂姆每天给他十个苏,此外他还帮着干家务事。韦罗妮克最初对他看不上眼,但有一次她见他经过房屋北墙角的圣母像前画十字,自那时起她原谅他穿得破烂,并准许他将水、煤、柴、蔓藤一直送进厨房。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他们从巴黎带来的女佣卡罗琳忙得不可开交,于是贝波甚至挎上篮子陪韦罗妮克去市场。
贝波不喜欢韦罗妮克,但喜欢上了这位学者。学者不再吃力地下楼去院子里接受实验品,而是允许贝波送上楼来。院子与阳台有暗梯相通,他直接从阳台进来。昂蒂姆处于怪僻的孤独之中,当他听见赤脚踩在石砖上的微弱声音越来越近时,他的心跳稍稍加快,但他不流露任何感情,什么也打搅不了他的工作。
孩子没有敲玻璃门,而是轻轻叩门。昂蒂姆俯身在桌前,没有回答,于是孩子朝前走了几步,用清亮的声音喊道:“permesso?”(2)这声音使橘室里出现了蔚蓝的天空。孩子的声音仿佛像天使,其实他是刽子手的帮凶。他将一袋东西放在酷刑桌上,这又是什么新的牺牲品呢?昂蒂姆全神贯注于工作,往往不立即打开袋子,只是迅速扫了一眼。只要布袋在颤动,那就很好,因为对摩洛神(3)来说,不论野鼠、家鼠、麻雀、青蛙,都适于作祭品。有时贝波什么也没有带来,但仍然走进橘室,他知道即使自己两手空空,阿尔芒–迪布瓦也在等他。孩子静静地站在学者身边,俯身瞧着可恶的实验,我猜此刻的学者多半像虚假神明那样沾沾自喜,因为孩子惊奇的目光一会儿恐惧地瞧着动物,一会儿钦佩地瞧着他。
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在拿人体做实验以前,声称将他所观察的动物的全部活动简单归结为“向性”。“向性”!这个词一发明出来,人们就不用其他任何词了。整整一批心理学家从此只承认“向性”。向性!这个词突然具有多么大的启示性!显然,动物的机体像天芥菜这种无意识的植物一样,天芥菜不是将花朵转向太阳吗?(其实这很容易归结为几条物理学和热化学的简单规律)动物机体也服从同样的刺激。总之,宇宙具有令人放心的和善性。在生物最令人吃惊的运动中,人们可以一致看出这个因素在完全支配一切。
为了达到目的,使被制服的动物暴露其单纯性,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刚刚发明了一套复杂的纸盒,有的内藏甬道,有的内设翻倒活门,有的内设迷宫,有的内设许多小格;有些格内有食物,有些则没有食物或者放有喷嚏粉,盒子的颜色和形状各不相同,这种恶魔般的工具很快就风行德国,德文名字叫做迷宫盒,心理生理学的新学派因而在宗教怀疑论方面又向前跨了一步。为了直接作用于动物的这个或那个感官,动物大脑的这个或那个部分,他使某些动物变瞎,某些动物变聋,阉割它们,剥它们的皮,取出它们的大脑,摘去它们身上这个或那个器官,这些器官您会认为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为了使昂蒂姆长知识,动物不得不割舍。
他的《论条件反射的公报》刚刚震惊了乌普萨拉大学,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外国学者中的精英们也参加了争论。然而在昂蒂姆思想上聚集了许多新问题,因此他不在乎同行们的吹毛求疵,继续用别的方法进行研究,声称要驳得天主无言以对。
仅仅在总体上承认一切活动均引起消耗是不够的,仅仅承认动物只使用肌肉或感官就会导致消耗也是不够的。每次消耗以后,他都要问:消耗了多少?当筋疲力尽的受刑者试图恢复精力时,昂蒂姆却不给它喂食,而是称称它的重量。新的因素会使下列实验更为复杂:六只不进食的老鼠被捆绑住,每天过磅,其中两只双眼全瞎,两只瞎了一只眼,两只眼睛完好,还有一个机动小风车不停地损耗最后这两只老鼠的视力。五天不进食以后,它们各自的消耗是多少?每天中午,阿尔芒–迪布瓦在专门设计的表格上,得意扬扬地添上新的数字。
(1) 卡皮托尔山,罗马七座山丘之一。据传罗马城的创建者是由母狼喂养大的。
(2) 意大利文,可以吗?
(3) 《圣经·旧约》中所指的古代腓尼基等地所崇奉的神灵,信徒以焚化儿童向其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