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赦年将到。阿尔芒–迪布瓦夫妇每天都在盼望巴拉利乌尔夫妇。那天早上来了一份电报,说他们当晚到,于是昂蒂姆上街去买领带。
他很少出门,尽可能不外出,因为行动不便。韦罗妮克乐于为他采购,或者将供货商领来听他订购。昂蒂姆不再在乎流行款式,但是,虽然他只要一条十分简单的领带(普通的斜纹软绸黑领结),他还是愿意亲自挑选。他为这次旅行买了一件淡褐色的缎子硬胸,住旅馆时穿着它,但他习惯于穿开口低的背心,所以硬胸常从下面露出来。他现在围的是乳白色薄绸围巾,用一个不值钱的、又旧又大的浮雕玉石别针夹住,玛格丽特·德·巴拉利乌尔一定会认为他不修边幅。他真不该扔下他在巴黎通常戴的现成的小黑领结,特别是他没有带来一个做样子。人们会向他建议什么样式的领带呢?他得先去科尔索大街和孔多蒂街多看几家衬衫店,然后再决定。对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来说,蝴蝶结是太放肆了,显然,暗黑色的、直直的领结更为合适……
午饭时间是一点钟。将近正午时,昂蒂姆带着采购的物品回家,正好为动物称体重。
昂蒂姆不爱打扮,但他觉得应该在动手工作以前先试试领带。地上有一块碎镜片,从前是用来刺激向性的,他将镜片靠在一个笼子上,最窄的那一面着地,然后俯身看自己的映影。
他蓄着平头,头发仍然浓密,昔日的棕红色现在像镀金的老银器一样呈现不稳定的灰黄色。乱蓬蓬的眉毛向前伸出,下面是比冬天天空更灰更冷的目光。颊髯蓄得很高,剪得平齐,保持了粗糙髭须的那种浅黄褐色。他用手背摸摸平平的面颊和方方的大下巴。
“对,对,”他喃喃地说,“我得赶紧刮胡子。”
他从包装纸里取出领带,摆在面前,又摘下浮雕玉石别针,解下围巾。他的后颈很粗壮,周围是前面成凹形的半高硬领,他将领尖翻了下来。在此我不能不讲讲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的皮脂囊肿,虽然我一心只想讲述主要的事。但是既然我还不会确切区分偶然与必然,我对自己的作品除了精确性和严格性外,还能要求什么呢?谁敢肯定在昂蒂姆称作“自由”(1)思想的决定中,这个囊肿没有起任何作用,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可以轻易地不理睬自己的坐骨神经痛,但这个不起眼的囊肿却使他很难原谅仁慈的天主。
他结婚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长出了这个囊肿。在他左耳东南方的头发边沿,最初只有一个小小的疣,他用浓密的鬈发将它盖住,在长时间里遮掩过去了,就连韦罗妮克也没有察觉,直到一天夜里,她的手在抚摸他时突然碰到了这个疣。
“噫!你这是什么?”她惊叫起来。
赘疣一旦被暴露,似乎就不需再克制自己了,于是在短短几个月里不断长大,先是像山鹑蛋,接着又像珠鸡蛋、母鸡蛋,然后就不长了,日益稀疏的头发在它周围分开,将它更暴露无遗。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四十六岁时就无意取悦于女人了。他将头发剪得短短的,戴上了这种形状的半高活硬领,硬领上有一个凹洞,既掩盖囊肿,又同时暴露它。关于昂蒂姆的囊肿,就说到这里吧。
他将领带套在脖子上。领带中部有一个小金属槽,系带必须穿过去才能被一个可以开合的钩子卡住。这个部件十分巧妙,但是只有等系带穿过以后才能松开领带。领带掉到了手术桌上。他不得不向韦罗妮克求救,她急忙应召而来。
“你瞧,给我缝缝这个。”昂蒂姆说。
“这是机器缝的,根本不行。”她喃喃说。
“的确不结实。”
韦罗妮克居家穿的短上衣上总别着两根穿上线的针,一根是白线,一根是黑线,别在她左乳下方。她顾不上坐下,站在落地窗前就缝补起来。昂蒂姆此刻瞧着她。这是一位相当壮实的女人,脸部轮廓分明。她像他一样固执,但十分和蔼,几乎总是满面笑容,所以那少许的髭须并未使她的面孔变得冷酷。
“她有她的优点。”昂蒂姆一面看她抽针一面想,“我要是娶了妖艳的女人,她会欺骗我;要是娶了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会遗弃我;要是娶了饶舌的女人,她会吵得我头脑发昏;要是娶了傻女人,她会叫我火冒三丈;要是娶了姨妹那样的唠叨鬼……”
于是,当韦罗妮克干完活出去时,他用不像平时那样高傲的语气说:
“谢谢。”
昂蒂姆戴着新领带,现在全神贯注地为动物称体重了。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他心中,一片寂静。他已经称过瞎眼的老鼠。有什么可说的呢?瞎一只眼的老鼠体重不变。他现在去称那两只视力完好的老鼠。他突然惊跳起来,连拐杖都倒在地上了。他惊愕不已!视力完好的老鼠……他又称了一次,不,不能不相信事实,视力完好的老鼠,从昨天起,体重增加了!他脑中闪过一丝怀疑:
“韦罗妮克!”
他拾起拐杖,蹒跚地奔向房门口:
“韦罗妮克!”
她殷勤地再次跑来。他站在房门口,郑重地问道:
“谁碰过我的老鼠?”
没有回答。他再次提问,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仿佛韦罗妮克听法语很困难。
“我外出时,有人给它们喂过食。是您?”
她稍稍恢复了勇气,转身看着他,几乎咄咄逼人地说:
“这些可怜的动物,你让它们饿死,我没有干扰你的实验,只是给它们……”
但他抓住她的袖子,一瘸一拐地将她拉到桌旁,指着那些记录表格说:
“您看见这些纸了吧。两个星期以来,我用它来记录观察动物的结果,我的同事波捷盼望的正是这些记录,五月十七日他要在科学院的会议上宣读它哩。今天,四月十五日,我能在这一栏栏数字后面写什么呢?我该写什么呢?……”
她一声不吭,于是他用食指的方指尖刮着纸上的空白处,就像用刀刮一样。
“这一天,”他接着说,“观察者的妻子,阿尔芒–迪布瓦夫人,在柔软心肠的驱使下,做了……您要我怎么写呢?傻事?冒失的事?蠢事?……”
“您最好写:她怜悯这些可怜的动物,它们是古怪好奇心的牺牲品。”
他十分威严地挺直了身体:
“如果您这么想,那么,您明白,夫人,我不得不请您去照料花草时走院里的楼梯。”
“您以为我高兴进您的破屋吗?”
“那么,您将来就不必进来了。”
接着,他用动作来配合雄辩的话语,抓起观察记录纸,将它们撕成碎片。
他说“两个星期以来”,其实他的老鼠只停食了四天。这种夸大其词的抱怨大概使他的火气消散得更快,因为他在餐桌上显得泰然,大方得甚至朝他的另一半伸出和解之手。他比韦罗妮克更注意别让思想正统的巴拉利乌尔夫妇看到他们不和,巴拉利乌尔肯定会归罪于昂蒂姆的思想的。
将近五点钟时,韦罗妮克脱下家里穿的短上衣,换上一件黑呢紧腰上衣去接朱利于斯和玛格丽特,他们应在六点钟抵达罗马车站。昂蒂姆去刮胡子,他摘下了围巾,换上了直领带,这应该足够了。他讨厌排场,而且认为穿羊驼毛外衣、蓝云纹白背心、人字斜纹布长裤、舒服的平底黑皮拖鞋——他借口跛足甚至穿拖鞋上街——并不与小姨子的鉴赏力发生冲突。
他拾起撕碎的纸片,将它们一片片拼凑起来,然后,一面等待巴拉利乌尔夫妇的到来,一面细心抄写所有的数字。
(1) 即无神论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