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刹那的“新感觉”

在运用“新感觉”创造新意义上，尤其是要以极小篇幅、掌握瞬间片刻来显现特殊感受上，川端康成明显受益于传统日本文学，特别是和歌与俳句。

举几个有名的俳句或许可以帮助大家建立领会川端康成掌中小说所需要的感性。有一句诗是：“牵牛花，一片深渊的颜色。”这可以说是最精简也最典型的“新感觉”作用。客观上牵牛花开出了紫色的花，我们每个人都看得到。在日文中，牵牛花写成“朝颜”，是早晨开花的，很容易就能从名字产生和早晨的种种联结。然而诗人却带我们离开了那样通俗的“旧感觉”，从紫色联想到临视最深的深渊的感觉，从高处颤抖地、近乎晕眩地看那仿佛无底的水潭，在光线作用下，突然显示出一种神秘的紫色。那么原本平常的一朵朵小花，就吸引我们近距离凝视，从里面看到了一座象征性的深渊，象征了在日常生活中，藏在表面无害的活动、现象中，人世的种种折磨、灾难。

相关联的，有一首俳句是：“在这世上，一边看繁花，一边朝着地狱走。”地狱在人生命终结的那一端，然而时间的作用，必然让我们每分每秒都愈来愈靠近那死亡的情境。这个铁的事实不会因为任何的遭遇、任何的努力而改变。当春光明媚繁花盛开，也就意味着一年又开始了，必然是前面一年结束，我们的人生少了一年。“旧感觉”让我们欣喜于繁花带来的视觉之美，然而通过俳句突兀的“新感觉”，春天不再是原来的春天了。

还有一首说：“故乡，故乡，遇到的都是带刺的花。”人会对故乡有特殊的情感，会思念故乡，因为那里有我们的成长记忆，对我们来说是最熟悉的。我们抱持着这样的心情回到故乡，必然期待重温那样的熟悉记忆。然而普遍的时间作用，尤其是现代环境的快速变动，真正回到故乡的感觉不是那么熟悉熨帖。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像在春天看到花开了，心里高兴，忍不住想靠近这些花去嗅闻花香，或想采摘下一两朵，但一靠近却发现，每一朵花上面竟然都带着刺，不能闻也不能摘。远看是自己熟悉的花，但不能再靠近了，靠得太近那花就变质了，显露出陌生，甚至敌意来。

多么短小却又精确的描述！心里的那个故乡只能以记忆的近似印象存留着，不再能在现实中找到，如果你不信邪，硬要在现在的景况中去寻找过去，能够得到的往往只是刺痛或惊吓吧！

这几首俳句也显示了：要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制造出感觉与意义来，必须有效地利用既有的习惯，也就是凭借着逆反、挑战一般人惰性抱持的“旧感觉”，往往能够最有效地产生“新感觉”。

对于自然最常有的假定认为那是恒常的、循环的，于是俳句反其道而行，去捕捉刹那。明明每天早上都会在院子里看到攀藤在墙上的朝颜开花，看过了几千次花的紫色，不会再有任何感觉，然而俳句在那一瞬间让你联想起深渊，创造了“新感觉”，之前看过的几千次瞬间都没有意义了，或说都被改变了，牵牛花和深渊并合在一起的新感觉才值得此刻被体会、被记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