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时代的川端康成
希望大家知道、注意到:川端康成写了许多底层人的生活与感情。他最爱写、最擅长写的对象,像是《伊豆的舞娘》里的舞踊[1]队,或《雪国》里的山村艺伎,那是他熟悉而且高度感兴趣的背景环境。在那样的条件下卖艺兼卖身的女子,她们能有多高的社会地位、多好的生活享受?从社会主义的角度看,这些不都是应该被同情的底层角色?
然而川端康成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不是用理所当然的同情态度看待她们、描述她们。社会派作家认为她们很可怜,试图写出她们值得被同情的生活状况;川端康成却看出了、显现出了她们特殊之美。她们不是京都的艺伎太夫[2],只有江湖卖艺的表演本事,然而川端康成仍然能从那样的演出中、在别人认为的粗俗里,找到特殊之美。不是外貌或动作之美,毋宁是结合了内在人情,而在某些特定瞬间迸发出来,既自然又令人讶异的美。
川端康成借由他的小说让读者暂时放下了先入为主的态度,创造了刻板印象还来不及笼罩我们意识的情境,脱离了世俗眼光,看见了、体会了她们身上的美。而这种表现方式,尤其和掌中小说的极短篇幅高度协调——美的瞬间无法展开,因为如果展开了,现实种种底层生活的恶行恶状就被包纳进来了,她们会像是过了午夜后公主变回了灰姑娘般,被送回污秽不堪的环境里。
左派要的社会写实小说,要么带着同情,要么带着轻蔑看待这些人,毕竟总是一种由上往下关切的姿态。川端康成不是,他选择了一些特定的瞬间,叙述者的眼光方向甚至是由下朝上的,被那份不预期的美或深挚惊讶、感动了。
川端康成精妙地选择了她们生命中一纵即逝的、少见的几分钟,几十分钟,呈现出清洁明亮,甚至是华丽光彩的一面。当然她们生命的绝大部分时刻是黑暗、污秽,沉陷在劳动的疲惫中的,但川端康成借由他的小说提醒我们:不论一个人在社会上沦落到什么地步,我们都不能、不应该否定他具备至少在瞬间迸发出美好性质的可能。因而文学的责任之一,便是去捕捉那短暂的灵光,保存在小小的、精品般的作品里。
从这个角度,川端康成写了许多关于社会底层人物的感人篇章。例如标题为《万岁》,或可以译作“欢呼”的掌中小说。日语中大家齐声高喊“ばんざい”,虽然汉字写成“万岁”,但和中文里那种对权威者的崇拜口号性质很不一样,比较接近兴奋时集体起哄欢呼的普遍状况。
小说的重点,真的就是描述了一群人在奇特的情境刺激下齐声欢呼,让我们看见、体会她们在那一瞬间非比寻常的集体精神亢奋。她们从平凡、阴暗的社会底层生活现实中,霎时被拉拔出来,得到了难以言喻却如此真实的鼓舞振奋。
[1]舞踊是日本民间文化。一般而言,日本舞踊指歌舞伎舞踊、上方舞和新舞踊。
[2]在江户时代,最高级的花魁叫作太夫(たゆ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