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给读者的提问
必须说,川端康成将那种左翼文学的口气学得很像。具备了阶级意识的作家反省:我为了要去感动这位和我属于不同阶级的资产阶级少女而努力制造花瓶,没有那个少女在心中,我不会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工匠潜力,然而在过程中,我也失去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变成了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劳动者,竟然将资产阶级的同情看得那么重要。
但接下来小说聚焦在蓉子读了小说的反应上。丈夫原本很担心妻子知道了当年帮助过的少年竟是用这种角度看待这件事,以阶级立场进行批判,会很受伤;但妻子脸上却显现了丈夫从来未见的柔顺表情,充满怀想地说:“那只花瓶不晓得放到哪里去了……”然后又说:“唉,那时我也只是个小孩……”
川端康成重视的,毋宁是即便再深刻的阶级意识、再强烈的阶级划分批判语言,也无法取消那一刻真实的、天真直觉的柔情。蓉子冲动要去帮助少年时只是个孩子,少年一心一意希望造出花瓶来送她,又何尝不是出自极度天真无邪的心情?长大之后运用了新的观念与语汇来重述这件事,但写作与阅读的当事人,其实都在层层意识干扰下,仍然回到了那样的清纯状态中,清纯的同情,清纯的爱慕,那是不会被阶级意识与阶级语言改变的。
少年长成了左翼作家都不愿意去否定、推翻自己曾有过的情感,所以才会在文章中表现得那么迷离疑惑。而少女长成了资产阶级少女也还是接收到了那份心意,以至于有了让丈夫为之嫉妒的怀想。丈夫说:“即使要看别的阶级战斗,或者是站在别的阶级立场上,跟自己的阶级战斗,也必须先觉悟到一点,要先把个人的自己完全消灭了才行啊。”意思是你无法改变靠我们资助才渡过难关的事实,除非你抹去自己的经历,才能完全依照阶级性来形成态度与立场。
但这时候妻子根本完全不在乎什么阶级了。她被带回过去,重新化身小说中描写的那个十年前楚楚动人的少女,而且是从少年眼中看去的那个引发他倾慕爱恋的少女角色。
丈夫更是嫉妒了,甚至产生了痛苦的困惑:和这个女人相处那么久,作为她的情人、未婚夫、丈夫时,为什么我从来不曾让她变得如此柔顺,没有看过她那么动人的清新可爱模样?却是一个工人,当时弯腰驼背在工厂里吐血,在她面前时甚至吓得她不愿意拿钱出去,反而是这样的人能够刺激出妻子最漂亮、最美好的一面?
这是川端康成投向读者的问题。我们可以当作真正的问题,努力试着去找出答案来,在过程中,会因而整理出对于人生的重要体会。答案的线索在于:我们经常是因应别人对我们的认识与想象,美好的印象或投射,受到刺激而变得更好,显现出原本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的那种美好素质。
我们也可以当作这是修辞性疑问,即用问句来表达明确的意念。答案已经在小说中:再多的社会现实,再怎么无情残酷,统统加在一起,无法完全取消在某些瞬间不受现实条件限制而激发出来的超越性美好。再现实的人生状况也不可能完全压抑、否定这种美好。
而掌中小说就是记录这种美好的工具,那里藏着这种特殊形式的内在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