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中国读者(2019)
我心满意足且自豪地将这些话写给本书的中国读者。2003年,我访问了中国,这不是我第一次访问中国,而是我第一次代表耶路撒冷的犹太民族政策研究所“正式”访问中国。我的任务是与中国的专家、学者和官员讨论如何改善犹太人和以色列国同中国政府和人民之间的关系。(1)2000年,以色列不得不取消与中国签订的向中国提供两架预警机的合同。已经开始为飞机付款的中国很不高兴,我们的关系恶化了。在我采访的中国专家中,有一位已经退休的中国驻以色列前大使。他对我的提问回答如下:“我们两国都历史悠久。我们都有四五千年的历史,还有更多的岁月等着我们。你们不必着急,慢慢来,一步一步走,就会看到我们的关系改善。你来这里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欢迎你来中国!”从那以后的16年历程表明他是对的。我希望我的这本书能使那些对民族命运感兴趣的中国读者进一步了解犹太人和以色列。
我年轻时就对中国产生了兴趣,但已记不清始于什么时候和出于什么原因。也许这与我童年的主要经历——纳粹大屠杀有关。纳粹德国杀害了欧洲三分之二的犹太人,其中包括我在法国、波兰和乌克兰的几乎全部家族成员。相比之下,中国人从来没有迫害过我们。这或许能解释我早期对中国的关注。1955年,我开始在瑞士巴塞尔大学学习。很快我就听了反纳粹的德国大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教授的讲座。在他最著名的一本著作中,雅斯贝尔斯认为当代文明在精神层面上是由他所称的“轴心时代”塑造的。大约在公元前6、5世纪,四个文明古国同时出现了新的思想家:古希腊的哲学家,古以色列的先知,古印度的佛陀和中国古代的孔子、老子。他们所有人都有一种新的对“人性”的感觉,即理解何者为人,思考我们的极限,并渴望从痛苦和死亡中解脱。此前,纳粹不允许雅斯贝尔斯移民,因为他拒绝与犹太妻子离婚。他对我们学生说,“我那时住在中国”,意思是说他把自己隔离起来,花了数年时间研究中国哲学和历史。
关于犹太历史的书籍有很多。我的书可能是其中唯一一本经常出现以中国为背景的——每当这两个文明之间有相似之处的时候。什么是“文明”?关于犹太文明的概念也是通向中国的一扇窗户。在西方,包括犹太历史学家和作家在内,很少有人用“文明”一词来形容犹太人,但是有几个重要的例外,特别是摩迪凯·开普兰(Mordecai Kaplan)的《犹太教:一种文明》(Judaism as a Civilization,1934)(2)。那些不把犹太教视为一种文明的人往往无法理解犹太历史跨越时代和跨越各大洲的统一性。但一些中国历史学家确实理解这点。他们用“文明”一词描述中国人和犹太人的历史。事实上,中国人和犹太人的文明观是可比的。文字传递了语言、信仰、文化和记忆,保证了中国人和犹太人的文明源远流长。
本书选择了23位历史学家,听取他们对兴衰的解释,这些解释对犹太人也是有效的。在被我所叩问的著名历史学家中,就有中国的“太史公”司马迁。用司马迁来探索犹太人的历史似乎很奇怪。他生活在公元前2世纪,从未听说过犹太人,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犹太人。他怎么能理解犹太人的文化和历史?我认为可以这样做,因为司马迁深受孔子及其理性和人文主义的影响,尊重至高权力和“天命”,还呼吁贤明和道德的领导。这些都是伟大的犹太先知们在几千英里之外的同一时期所宣扬的价值观。其他一些儒家的格言,如果拉比们听到也会感到很熟悉。孔子强调,要使文明发扬光大,言、意、行必须协调一致,道德必须由规范日常生活和行为的严格规定的仪式来支撑。这些也是传统犹太教的精髓原则。
2015年11月,我向在中国不同地区的两所大学学习犹太历史和文化的学生介绍了犹太文明兴衰的原因。令我惊讶的是,学生们回答说,大多数原因对中国同样有效。同样的原因可以解释一种文明的成功——“兴”,以及另一种文明的失败——“衰”。例如,像犹太人这种小民族怎么能在如此多领域发展其创造力和创新能力?根据本书第四部分第三章,犹太人的高水平教育和外部压力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对创新来说,还有一点更为关键:犹太人倾向于理解不同文化和挑战既定真理,敢于破坏传统的权力结构并质疑传承下来的习俗和信仰——用一位美国社会学家的话说,他们有那种“创造性的怀疑”。怀疑是一种危险的倾向,能招致自我毁灭,但它无疑是犹太人给世界带来许多变化的根源,从《圣经》的一神教到卡尔·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再到以色列的创新性的防御技术。这是犹太人成功的真正源泉,而不是像一些肤浅的中文书籍所宣称的那样,在《塔木德》(古老的犹太律法书)中能找到如何致富的把戏。当一个文明扼杀“创造性的怀疑”以防止它破坏统治力量时,它就有可能破坏自身的长期繁荣。
本书第四部分第九章讲述了中国一个最成功的统治者的故事。汉武帝(公元前140—前87年在位)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深入西亚,开辟了丝绸之路,使中国的领土扩大了一倍,传播了中国文化。他的故事表明,一个国家或文明,只要有卓越、稳定的领导和远见,就能取得巨大成就。卓越的治国可以促进一个文明的发展,而糟糕的治国会破坏或摧毁一个文明。与中国形成对比的是,迄今为止,在古代以色列和犹太民族的悠久历史上,鲜有例子能显示出稳定而长期的领导能力、治国方略和地缘政治远见。犹太人总是在一个地方兴起,在另一个地方衰落。
这就引出了本书的主题:兴衰。犹太人对兴起与衰落的主题感兴趣,因为他们不止一次经历了这个主题。本书的希伯来文版本非常成功。一本厚厚的历史书能在以色列的小市场上卖出1000册,便是“畅销书”。本书卖了三四千册。在美国,英文原版的销量不如预期。一位睿智的美国人解释了原因:美国人更喜欢结局美满的书。毕竟,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已经兴盛了100年。因此,像美国这样的伟大文明有一天会开始衰落,而另一个文明却在兴起,这种想法让美国人深感不安。他们没有经历过中国人和犹太人这两个有数千年历史的文明的周期性起伏。我希望中国人能像以色列人一样对这本书感兴趣。中国人和犹太人是否有相似的历史观?
给读者最后一点建议:这本书又长又复杂。如果觉得篇幅过长,请省略理论部分,阅读叙述部分,即阅读第二部分“历史学家论兴衰”和第四部分“文明兴衰的驱动力:总体观察与犹太历史”。
沙洛姆·萨洛蒙·瓦尔德
耶路撒冷犹太民族政策研究所
2019年2月5日
希伯来历5779年舍巴特月(Shevat)30日
中国农历“猪年”大年初一
(1) 这次访问的主要成果是《中国和犹太民族:新时代中的古文明》(China and the Jewish PeopleOld Civilizations in a New Era,by Dr.Shalom Salomon Wald,JPPI,JerusalemNew York:Gefen Books,2004)一书的出版。此书有大象出版社2014年中译本,张倩红、臧德清译。——校注
(2) 有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中译本,黄福武、张立改译。——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