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湘西,曾被称为“中国的盲肠”。我的反映湘西辛亥悲壮历史的长篇小说《红城垣》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喋血边城》后,朋友写过一篇博文推介,名字叫《毛泽东说的“中国盲肠”,为何如此迷人?》,反响甚广。湘西之迷人,在于它的奇山秀水,淳朴、彪悍民风;在于它的神秘,说它有用“符节”令亡灵昼伏夜行的赶尸、令仇者肝胆俱裂的“放蛊”,以及“落花洞女”等凄美故事;而更重要的是那方土地曾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却神秘、鲜为人知的著名人物和历史事件。
其中的筸军尤为值得一提。
无湘不成军,无筸不成湘。湘军,是中国最著名的一支近代军队,而在这支著名军队里,更有一个神秘传奇的职业兵团,那就是出自湘西,被称为“湘军常胜威虎营”的筸军。名城凤凰,古称镇筸,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负责弹压湘西苗疆的镇筸参将从麻阳移驻至此;清顺治三年(1646),镇筸参将升为副将;康熙三十九年(1700),沅州镇由芷江移防筸城,改称“镇筸镇”;康熙四十三年(1704),统领湖南三府一州军务、政务并直辖三厅的辰沅永靖兵备道亦由芷江移驻筸城。于是就在毛泽东眼里的这个退化无用的器官中,远在六百多年前,耸立起了一片巍峨的城池,还有穿山越水、横亘千里的南方长城。乾嘉年间苗民起义后,这个辰沅永靖兵备道道署所在地成了湘西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清政府在已损毁的南方长城沿线修建汛堡、屯卡、碉楼、炮台、关门一千几百座,其中筸城境内修筑了八百余座,征得屯田六万亩,养屯丁四千,战丁一千,苗兵二千,共计七千人之多,加上朝廷绿营总镇约四千人的兵额,当时筸城十万左右的人口,就有一万人常年兵役在身。屯丁分田到户,且耕且守,战丁专事操练,由屯田佃租中拨粮关饷,一代又一代的筸城人就这样被屯田捆绑在封建朝廷的战车上,以至于当兵吃粮成了世代传统。
这座小小边城诞生和养育的筸军,是一个由同乡原籍世代习武的族裔组成的职业兵团。在历史洞穿20世纪的门槛的时候,这个职业军团里出现了一次令世人震撼的“军政大爆炸”——清咸同之际的20年里,小小筸军中竟然连续出了几个如今军区司令一级的显赫人物,及至20世纪上半叶,小城又出了一个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据统计,从清道光二十年(1840)至光绪元年(1875)短短的36年间,就从筸军里选拔出20位提督,其中7个成为朝廷重臣封疆大吏,21个总兵,43个副将,31个参将,73个游击等三品以上军官。民国时期,筸军又诞生了7个中将,27个少将,230个旅团以上军官。
当筸城古城还处在边防要塞位置的时候,军旅的粗犷气质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湘西人。筸城人尚武成习,血脉偾张。大大小小的战争在筸城这座小山城里,制造了许多军人世家,制造了筸城人特殊的地方荣誉感。当然,湘西筸军绝不仅仅是挥舞着铁血大旗冲锋陷阵的猛夫,古城的文脉也渗透在他们的血液和骨子里。诞生于清末的筸军,其领军代表是被称为“爬墙世家”的田氏家族。筸军的第一代掌门人叫田兴恕。这位“五短身材,琵琶腿”的“马草客”,在攻打太平军时,挥一把长刀第一个徒手攀缘上高高的南京大城墙。田兴恕16岁当兵,22岁当上副将、总兵,24岁任贵州提督、诏赐钦差大臣,25岁兼任贵州巡抚,军权、民政权集于一身。田的故居门口至今还留有一副对联:人杰地灵文经武纬,物华天宝提督军门。1862年,因不满传教士在贵州的非法活动,田兴恕先后将天主教传教士文乃尔及教徒四人凌迟处死。在法国大使馆的压力下,1865年,田兴恕被革职发配新疆,“永不赦免”,到了兰州,所幸被陕甘总督左宗棠接收。左宗棠奏请光绪帝,请求将田释放回原籍。1873年,田兴恕回到故乡筸城。40年后,他的儿子田应诏盘一根假辫子从日本留学归来,在辛亥革命时担任光复南京的敢死队长,子继父业,口衔鲫鱼刀继续“爬墙”,其后又在家乡领导推翻清朝的起义,组织义军攻克清军负隅顽抗在中国的最后一个堡垒——筸城的朱道台,成为国民党中将,湘西镇守使。
1920年,经历护国护法南北战争后,田应诏厌倦风云,将大权交给了从西藏归来的年轻弟子陈渠珍。这一年,七省联军总司令唐继尧在湘西委任的五总司令、大小军阀为争夺地盘,扩充势力,互相残杀、火拼。接手统率筸军的陈渠珍在激战中纵横捭阖,独占鳌头。到20世纪30年代其武力达到全盛时期,筸军武装号称三万之众,成为一支割据一方的骁勇土著武装部队。湘西地处四省边境万山丛中,这支始于湘军,如今却特立独行、尾大不掉的部队割据一方,骁勇善战,成为一支令湘省主席何键、黔省主席王家烈,甚至是委员长蒋介石也又爱又恨、头疼不已的军队。
这是一支骁勇善战的著名部队。但自从他们某一天举火把、吹牛角号、高唱湘西古代军歌浩浩荡荡开出湘西之后,竟像是突然间一夜蒸发——奇特的筸军像绚丽的礼花,骤然迸放,骤然熄灭,给世人留下无数惊叹与悬疑。当其后的某年某月某日,这支骁勇部队曾经的最高统帅回到筸军的诞生地时,只看见整个城市周遭处处是刚刚堆垒起的坟茔,孤儿寡母,哀声动地。那时正是三月,满坡满岭的白色刺莓花全开了,粉嘟嘟的,像召唤亡灵的经幡。粉蝶飞舞如旋转的纸钱。广袤的湘西,恰如一座白色的大祭坛。听说是老统领回来了,眼睛发绿的人们全部从低矮的茅屋瓦舍间奔跑出来,大声呼号:“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面对如浪涛般汹涌而来的人群,头发花白、身材枯槁的老统领没有逃避,只是全身哆嗦着一把跪下了。面对父老乡亲,他跪在了黄澄澄的大太阳下。
这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瞬间,它逼着人去追寻探索,湘西怎么了?这支号称天下无敌的军队后来到底怎么着了?它的消亡有什么神秘的缘由和深刻的隐痛?好奇心逼着我深入民间乡野追根溯源、皓首穷经。在采访交谈中,我发现其中的每一个故事都令人扼腕慨叹!
一位历史学家曾经说过,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便进入了历史的三峡,中华民族在探索救民救国的道路上,每一场巨大的变革,每一次历史转折的关头,湘西人都积极参与,并挺立潮头。湘西人用鲜血和生命摧毁了腐朽清王朝在湘省最后、最顽固的堡垒——辰沅永靖兵备道,厮杀在反袁护法、南北战争的交界前沿战场。其后,贺龙红军威震四海,湘西健儿浴血抗日战场。在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嘉善等战役中,七千筸军为国捐躯近半。那些被打残的湘西士兵,回到故乡,舔干了自己的伤口,又重新开赴前线——1938年4月整编后的几支湘西革屯军分别调入暂五师、暂六师参加长沙会战、雪峰山湘西会战,血洒疆场,为国捐躯。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战——发生在雪峰山的湘西会战,湘西人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与全国军民一道给了日寇致命的“最后一击”——湘西一战,再无日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万多湘西儿郎又奔赴抗美援朝战场,立下过可歌可泣的战功。在著名作家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中写到的十分惨烈的松骨峰战斗牺牲的烈士中,就有近一半是湘西去的所谓“土匪”。在松骨峰和老秃山战斗中,一万湘西子弟为国捐躯近半,其中的很多人,甚至连军籍和姓名都没有留下。
在振兴中华的历史进程中,湘西人勇敢地承担了历史的责任和超负荷的艰辛,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然而多年以来,在我们的荧屏和其他艺术作品中,却很难见到这样的真实,某些人还一直对湘西怀着一种历史和现实的误读。
当我终于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并打算把自己所了解的那些只鳞片爪转述给大家时,才感到自己的笔头是那样的笨拙,思想是那样的浅薄。因为要讲述这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就必须追溯到更加久远的年代,它的背景,它的土壤,而湘西是那样的博大、那样的精深,任何人站在它的面前都会觉得自己如此渺小而由衷地感到敬畏。但是我不能把它们憋在肚子里,憋在肚子里它们一定会发酵,会爆炸。所以,我提起了笔,虽然是战战兢兢的。我一定要说,不吐不快!我希望用自己的笔努力揭开湮没近半个世纪的湘西神秘历史面纱,还原她豪迈、惨烈、苦痛、真实的历史面目。
很早的时候,我就决心以这个庞大的题材来构筑“湘西三部曲”,它们分别是《黑营盘》《红城垣》和《白祭坛》。所谓三部曲,其实就是以湘西近代历史为题材的三部独立作品,可以完全独立,当然从历史背景上看也可以找到它们之间的种种联系。三部曲的第一部《黑营盘》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出版了,第二部《红城垣》在前些年才出版,并被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喋血边城》。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多年写作,每当铺开稿子,思绪徜徉于那方遥远的山水,我的眼睛就变得朦胧迷离。当然,我的叙述,不是完全的历史。这是一部小说,是一部非写实类作品,是我的“湘西三部曲”的最后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