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三部曲3:白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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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胡琴紧拉慢唱,桂花香得熏人。激越的锣鼓声,很响的浏阳九子鞭,从沅水边一座徽式古建筑中传出。中秋要到了,热闹的堂戏将如期上演,戏班子在抓紧时间做最后一次彩排。

洪城地处湘黔交界处,三面临水,是一个两江汇流的三角形地带,有“小重庆”之称,出口货物以木材、桐油、鸦片烟为主,是当时湘西的经济中心。洪城的商业增加了地方的财富与市面繁荣,同时也增加了军人的争夺机会。眼下,洪城的军政由“湘西王”陈玉轩掌握,但因为偏远,历来的各种势力对此地的掌控都松弛乏力。民国以来左右过贵州政局的贵州军人王殿轮、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以洪城为发祥地。湖南军人周则范、蔡钜猷、陈汉章全以洪城为根据地负隅自固。周、陈二人并且同样是在洪城被刺……历史的戏剧总会反复、连绵地继续上演。

翻越厚重的城墙,乐声在薄暮的郊野飞翔。美美与共,按说,美乐对美景,然而在城墙根黑蝙蝠翅膀般的树影下,却正孕育着一个惊悚的震颤。“洞子挖好了,进得一口棺材了。”一个从土洞里伸出的光头说。伙伴使劲把他拉拽出来,说:“要得,那就赶紧装药塞进去。”城墙根的大土穴已经悄悄在夜间挖掘多日,到了煞尾阶段——几个黑衣人把一具棺材费力地推搡进洞。棺材里填满了炸药。夜幕降临,城门紧闭,有兵弁在城楼子巡弋而过。“韩爷不来吗?”光头问。伙伴说:“他带杀手进城了。我们就安心等天黑,听信号。”光头说:“就我们几个能顶用?”伙伴神秘地说:“谁说就我们几个?告诉你,这一回可是大仗火!走吧,快走,莫让哨兵发现了。”拍拍手中的硝药末子,黑衣人悄悄潜进了一片黑松林。

这是1933年秋天,湘西洪城一个傍晚。

这场演出,班子齐扎:有四川酉阳班、贵州铜仁大洪班,还有浦市和沅陵的戏班子。都说浦市的花脸王李万高、铜仁的净行三生花脸史棒棒都会来,还说湘西老镇守使也会来看戏。老镇守使田昭全多年带兵,是著名湘西筸军的创始人和舵把子,今年事已高,只是挂个闲职,但虎死不倒威,地方上的人对他的敬畏不下于县太爷。这一天,周围九乡十八寨的乡里人也进了城,江西会馆周边热闹异常:炸油香卖酸菜萝卜焖狗肉牛杂碎的摊子,夹路罗列。这一天,城里富贵人家的小姐闺女也可以出来走动,三寸金莲、人面桃花、宝马雕车、环珮叮咚,荤腥尘雾之中混合着脂粉气。江西会馆又叫万寿宫,规模甚巨。本地人因历史原因黩武轻商,多不善经营,“江西庄”人便渐次垄断了地方商业。本届商会会长裴三兴便是江西庄人。

“洪城商会裴会长到!”“洪城恒发商号王老板到!”……依惯例,但凡有重要宾客到来,总会有人大声吆喝,响一挂浏阳九子鞭。

此时,一阵噼噼啪啪之后,有两顶大轿在会馆前落了地。有人便朗声喊:“万景福孙老板到吔!”烟尘中,一个穿香云纱长衫,腰间挂了个老虎爪子烟荷包的胖子下了轿。他叫孙大万。丫头去打开跟随而来的那轿门,搀扶着满面笑容,一身珠光宝气的年轻女子下了轿。金姑娘本名金莲,是孙大万的独生女儿,也是个戏迷。孙大万进场时,戏班子已在祭台:一个扮王灵官的戏子活活将雄鸡的脖子用牙咬断,把带血的鸡毛贴在台前台后。金姑娘挽着父亲的一只手,由茶倌引导着走向包厢。戏台两边的包厢全满座,洪城所有排得上号的老板闻人几乎全齐了。一间包厢里,一个胖子正与几个女人边嗑瓜子边谈笑;另一间包厢里,几个遗老在谈政治,说起陈统领提倡的新生活,也说起洪城新会长的人选。

“孙老板,”一个包厢里有人喊,“来,先进来喝杯茶。”孙大万一看,是“恒发”老板王大发,还有几个熟人,便对女儿说:“你先去包厢。我跟老朋友说说话。”孙大万进了包厢便说:“这么热闹,几位在谈些什么?”“在商言商,就是扯扯下河那边桐油、棉布花纱的行情。”王大发说,“万公,您坐下喝茶。您来了,我们就有正事扯。”“是吗?”孙大万便坐下了,问:“什么事?”王大发说:“您晓得,裴会长就要退了。刚才我们几个还在扯,都觉得您来接替最合适。”

孙大万没立即作答,知道这话不是瞎编。湖南成立省、县参议会后,裴三兴将升任县参议员,商会会长的空缺自然得有人填补。以往在洪城,除了裴老会长,商界只有两个人还算得角色: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天顺昌”的游老板。不期,三年前的一次“海事”中,姓游的竟然死掉了。在这个骨节眼儿上换届,会长还能跑到哪儿去?孙大万踌躇满志,但也不便过于张扬,只是淡淡地说:“一切顺其自然吧。行,你们继续扯,我再不过去,女儿要生气了。”

孙大万同几个人道别,穿过拥挤的人群往二楼的包厢去。来到楼梯口,忽然又听到一个人叫“孙老板”,是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孙大万循声回首,竟完全呆住了:怎么会是游贵生?!他不是死掉了吗!三年前,青浪滩出了一桩“海事”,一只大油船被江心的大石头一磕成了两截。货物全落了水,拢共八个水手,还两个失踪,老板也没找到,应该也死了。但此刻,这个人却神秘地活着回来了!孙大万有些愕然。正思想时,那个人朝他缓缓走过来。灰旧长衫,面色憔悴,几乎认不出来了。心中不免升起一阵悲凉之情,孙大万忙伸手过来。游贵生也伸出了手,两人紧紧握着。孙大万自己也感到诧异——对这位仇敌如今竟没有一点怨恨了。

打过招呼,孙大万去包厢里坐定,茶博士泡了茶来。他四处环顾了一下,问:“镇守使还没有来吗?”茶博士将茶壶的长嘴收回,微微一笑说:“好像还没到吧。”他的笑有点神秘。孙大万没在意,端起盖碗茶抿了一口。

紧锣密鼓,戏开了场。头一出是辰河高腔《师公骂鬼》。这戏是引子,一对唢呐模拟人声作帮腔,丑行出来插科打诨,搞得笑语连台。戏毕,丑行下场,换了一班人马。尖锐的胡琴紧拉慢唱,那自然是京剧。洪城流行阳戏、辰河高腔,京剧在洪城属于“舶来品”。戏为《宝剑记》之一折,叫《林冲夜奔》。林冲上场一亮相,裴会长等人便带头一阵喝彩。孙大万没喝彩,心想这角嗓子不怎么样啊,还有点伤风感冒的意味。孙大万便问女儿:“是不是在沅陵看过此君的戏?”金姑娘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我没见过,应该是新来的。”孙大万正在皱眉,台下响起一阵爆竹声来——还确如伤风之具传染性,一时间台前台后台左台右各处同时起爆,万寿宫的瓦皮子也像被掀了起来。

折子戏结束,“林冲”谢幕,然后去台侧小桌上捧来一块折叠的红绸布。一个打小锣的随即走了过去,扬嗓喊了几个人的名字。商会裴会长、县党部梁书记长都上台给了赏银。“孙大老板,禄位高升啊!”检场人接着大声喊过,台上的“林冲”便将一幅红绸哗地抖开,露出孙大万的字面。台下一阵喝彩。孙大万忙起身微笑拱手致意。“林冲”跳下戏台,端一面锣盘过来讨赏。孙大万急忙去衣兜里摸出几块银圆来,往锣盘里放了两个。“林冲”却朝孙大万拱了拱手,说:“莫小气,孙老板,都着了啊!”细听那声音,孙大万竟然惊吓得头上汗直飙。

原来这“林冲”不是别人,而是堂堂湘西镇守使。孙大万素知他有这份癖好,却没想到他长进如此。“林冲”微微一笑,即将那赏钱用力往台上掼去,检场用锣盘稳稳接住,惹得台下一片喝彩。镇守使田昭全解下戏剧头盔,朝众人拱手。一个年轻英俊的副官立即从幕后出来,笔挺地双手接过那个头盔,然后转身离去。镇守使?!众皆惊愕,惊愕之余全场便响起一阵狂热的掌声。有几个戏迷甚至攀爬上戏台来,场面有些混乱。

见状,那年轻军官急忙忙从侧幕边钻出来,挡住有些混乱的人群。这军官叫覃啸天,是镇守使的副官。覃啸天护卫着镇守使从侧幕边走下戏台,送往左首的一间包厢去。桌上,赢湖细点、时鲜水果,四盘四碗很是丰盛。包房位置较高,可以与戏台平视并鸟瞰全场。覃啸天走到木栏杆边往下看。正戏已经开始,是沅陵班子的京剧《三岔口》。观众不少,罗列的长板凳上都是人挨人。覃啸天表情严肃,感到担子特重。洪城地处湘黔交界处,舟船来往,人员鱼龙混杂,还时有土匪进城骚扰。老镇守使偏偏选这么个地方视察,而且还要去看堂戏。一名武将,偏还是个文青。他曾留学东洋,故其喜好中西合璧,能指挥西洋乐队,也爱“玩票”唱京戏。蚂蟥听不得水响,这老人家哪儿闹腾哪儿去。可是不好伺候。你看今天这乱糟糟的,出点乱子如何得了?覃啸天大睁着眼睛,目光似机关枪般往场子中四处扫射。

《三岔口》演毕,暂告休息。头上罩了发网未及卸妆的戏子们都忙不迭从台上跳下来,去熟食摊子吃面喝酒。穿开裆裤的伢儿则扒着台柱赤脚撑上至台子上取枪把子对杀,逗得台下扣花围裙的女人们一阵阵笑。“各位,大家安静,安静!”幕布晃动了一下,裴会长从后台钻出来,说:“趁着中场休息,洪城商会有个活动。下面,隆重有请老镇守使田大人给大家训话!”台上台下一阵吆喝。

“各位父老乡亲,感谢洪城人民的盛情!”田昭全靠近包厢口,前倾地探出半个身子演讲,说,“古人有云,从来武力不足恃。自护国护法军兴以来,我们湘西饱受战乱:五总司令逐鹿混战,川军借道烧杀抢劫,四大鳌鱼匪霸横行……湘西人民遭受了极大痛苦和损失。好在而今秩序初定,边地无惊。本人年迈老朽,已把一切交付给陈统领。为医治创伤、休养生息,我完全赞同陈统领偃武修文、保境息民的大湘西自治主张。”

他的文言文应该没几个人懂,但剧场里还是一片掌声。受掌声鼓舞,镇守使扬嗓继续说:“就说教育吧。如今我们湘西十县,国民学校225所,学生才7000多,且大多校舍破烂、设备简陋。根据陈统领的规划,凡原无小学的乡村,今年必须新办一所。儿童从6岁起入学,不肯入学者,先劝导,后罚款,直至强迫入学!各位,对照大湘西自治规划,咱洪城可是差得远呐。我跟吴镇长探讨过,要在全境再增加5所小学校,让洪城无论哪个旮旯的孩子都有书可读!”又是一片掌声。田昭全停了停,突然放大了嗓门儿:“各位,今天我在这里发个呼吁,希望洪城各界同人一心一德,慷慨解囊,共襄盛举!”

说到这里,会场先沉寂了一阵,随后才出现了有些稀落的掌声。也难怪,不花钱的掌声容易,要花钱,就得掂量掂量了。沉默了一段时间,裴会长带头站了起来说:“本人年迈,对家业管理不力,以致经营不善,财政亏空,所以已经提出请辞商会会长职务。”这话让场内一片哗然。裴三兴擦擦额头,继续说:“尽管如此,但本人仍愿响应统领号召,尽绵薄之力。我愿意捐款八百块。”剧场反响热烈。

其后,王大发剔着牙,站起来说:“我就跟随会长,捐个一样的数,八百块。”再后,一些商家及普通民众也纷纷认捐,几十上百的都有,也有捐几块钱的。大数小数报过,众人把目光投向了孙大万。良久,孙大万不疾不徐地站起来,抖直了香云纱长衫,说:“都捐了。好,我也最后表个态吧。讨个好意头,我就捐个八百八吧。”众人一阵狂热鼓掌。闹嚷嚷的捐款眼看就要结束,游贵生一直怏怏地靠在一处角落里。虽然他家道经历磨难,但到底也算洪城一户名门,许多人便把目光又投向他那边去。

“各位。”裴会长见状,忙出面替他解围,说,“大家都晓得这些年游老板受苦了,能得个人回来就好。我看这一回,他就免了吧。”“对啊……也是……该免。”众人交头接耳。其实这一回,本来大家也没打他的米。

“好了。各位都尽了力。我代表商会对众人的义举表示赞赏和敬佩。下面就继续看戏看热闹!”裴会长挥着手,打算让台上启幕开锣。“等等!”歪在墙角的游贵生却突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说,“谢大家。谢谢理解同情。但大家都捐了,我也总得意思意思。”

裴会长有些惊讶,说:“好啊!有这份心就好。贵生,莫勉强,意思意思就好。你打算捐多少?”游贵生说:“我离家几年,对家乡贡献很少,这一回,我也讨个好意头,就捐个九百块吧。”啊?九百块!众人皆惊。裴三兴则是完全呆在那儿,竟忘了做记录。

旁边的一个长衫客忙扯扯游贵生抹布样的旧衫子:“游老板,九百块,你没搞错吧?”“各位,我游贵生没糊涂。我愿捐银九百块。长长久久嘛!”游贵生语气坚定,又对裴会长说,“会长,您记上吧。”整个会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裴三兴这才回过神来,大声地说:“游老板真是好角色。今儿的头牌归你了!”会场上一片吆喝掌声。“好!好!”镇守使也站了起来,大声说,“游老板不错,他如此慷慨,关心乡梓,我代表统领部和乡亲们感谢他!”

不久,日戏结束,裴会长拱着手走过来说:“各位接到帖子的老板,是镇守使特意点名的。商会备了一点薄酒,请诸公去隔壁的醉仙楼。大家陪镇守使一起喝酒聊聊天儿。喝完酒再回来看夜场戏。”受邀的闻人老板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边走边闲谈。“大发,他游贵生啥时候回来了?”孙大万问。“好像有半个月了吧。万公,你不晓得?”王大发说,“喔,对了,你去了汉口十几天,可能还不晓得。”孙大万“喔”了一下。“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王大发吐掉瓜子壳,道,“性子没变,只是老了,头发白了一半。”孙大万说:“都五十好几了,也是要见老了。”王大发便恭维道:“孙老板,您倒是没见老,十几年前就喊您孙老,如今倒是越见年轻了。”确实,孙大万六十有余,头发虽略见花白,精神却很是矍铄,饭量好,面色也红润。

“是吗?哈哈哈哈。”孙大万被说得很是开心,“我这是不想事,所以心宽体胖。”“心宽则体胖,说是这么说的。”王大发接着孙大万的话,说,“可正像信佛的人要真正做到心无尘埃,难!就像这游老板,你要他心宽不想事,成吗?”另一个老板接着说:“游贵生这一回吃软饭拉硬屎,明显就是冲着会长职位来的。”孙大万说:“是啊,先前,我们都看走眼了啊。”王大发急忙说:“他游贵生回来又怎么样。会长一职一定非孙公莫属。”几个小老板急忙附和:“万公,这一回可真的是民意。”孙大万说:“你们的好意我已心领了。今天这架势还看不明白?有人想抢,就由他去吧。”又走了一段路,王大发突然喊:“哎,万公,走这边啊!”“家里有客,我就失陪了。”孙大万心中不悦,借故推辞走了。

醉仙楼就在隔壁,一袋烟工夫可到。这间洪城最大的酒楼大堂极宽,挤满了酒客。大堂正中,四君子蜡染画屏风围了一个大包厢。“来,请镇守使坐上席!”在会长的安排下,进入包厢者个个依主次坐定。大堂靠窗的小桌边,围坐着三个喝茶汉子。桌上扑着个破斗笠。一只手极敏捷地从衣襟下抽出,把一个乌黑的东西藏在了斗笠下。“朱哥,看清楚,就那胖子。”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轻声对戴黑包帕的说。黑包帕轻轻说:“放心,你去吧。”刀疤脸点点头后匆匆离开。

酒楼旁边不远的一间吊脚楼上的茶楼包间,蓝印花布门帘突然被人一把撩开。刀疤脸进来,朝一个络腮胡汉子拱手道:“韩寨主,那老家伙到了!”几个黑衣人轰地一齐站起来。“莫忙!”络腮胡子按了按手,说,“财喜不催忙人。各位兄弟,来,再搞三杯,暖暖身子,筋骨才得利索。”

络腮胡子叫韩章,是洪城郊外乡下大马的寨主,是个出名的匪首。三杯酒落肚,他把身子探到窗边瞧瞧,突然牙关紧咬,脸上几道骨棱一阵滚动,手中的酒杯往地上猛地一砸。昏黄的石板小街上移动着几个匆忙的人影。韩章居中,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后面有三五小匪跟随。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听到脚步声,一伙在路边的“卖菜人”抬头来看。韩章丢了个眼色,“卖菜人”便一把将筐上的菜掀去,从筐底抽出来一把把尖刀或斧头,追着那团黑影子而去。人越滚越多。长影子停在一处巷口。韩章仰脸向不远处的江西会馆观察:除了门口有两个警戒的枪兵外,已经无人出入。唱曲声咿咿呀呀,时高时低。会馆包厢的一扇窗口,突然伸出一条白毛巾,摇了摇,然后挂在了窗口。

就在这时,东城门楼子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红光如蘑菇云照亮了半边天。韩章从阴暗处一把跳到当街,高喊:“弟兄们——搞事了!”“逮呀——”黑衣人呐喊着跟随韩章而去。听到喊杀声,会馆门口的官兵一阵惊慌,匆忙举枪阻击。“杀呀——杀呀——”几路匪兵从不同巷杀奔过来。

抵挡过一阵,几个官兵慌忙退进门内,死死关紧了厚重的大门。韩章的队伍风风火火赶到,见大门紧闭,便狠狠劈了一下手。一根粗大的树桩由几个壮汉抱着撞了过去。咚咚咚咚——轰隆!会馆大门轰然坍塌。黑衣人呼呼隆隆跟着韩章杀了进去。几个官兵在一堵照壁后顽强阻击。韩章绕过照壁,冲上阶梯时突然愣住了。会馆大厅竟然没有一个卫兵,只有几个躲在旮旯里瑟瑟发抖的男女。

韩章冲过去,攥住一个女人的衣领怒问:“他们人呢?”女子战战兢兢地指指二楼。韩章判断一下,刀锋直指二楼。冲上二楼,韩章一下子呆住了:三楼的楼廊,长枪短枪如树林般密布。“打!”一个官兵军官把手一挥。三楼打出一片火光。几个土匪倒在血泊之中。“顶住!冲!”韩章狂喊。黑衣人便前赴后继冒死冲上了三楼。三楼上一阵绞肉机般的拼杀,一时间血肉横飞。

洪城风云突变。爆炸声、枪炮声传到了醉仙楼里。“情况不好!”覃啸天匆匆进到包间,对镇守使轻声耳语。“土匪进城了!”酒楼老板急急跑过来说,“大人,快,从边门走。”几个卫兵便护卫着镇守使从屏风间撤出去。大堂里一片混乱。窗户散席,那个在闷头喝酒的黑衣汉子,猛地把手伸进了破笠之下。一支乌黑的手枪高高举起。砰的一声,正要转移的镇守使缓缓倒在地上。覃啸天大惊,一把压在镇守使的身上:“大人,伤到哪儿了?”田昭全摸摸耳朵根的血:“还、还好。”

砰!覃啸天跃起举枪反击。砰砰砰!几个卫兵一齐朝窗边的小桌开枪。小桌上杯盘翻飞,汤菜四溢。食客大叫,惊惶四散,推搡着夺路逃命。“拐子,你们顶住,我去追他。”杀手伸手将一角头帕扯下蒙住脸,往前硬冲上去,边开枪边在歪倒的桌子间曲折行进。“老七,你赶紧带着镇守使往后门撤退。这里,我来顶。”覃啸天倚着一张大桌子还击。在双方枪战的时候,不断有匪兵进来增援,火力愈发生猛。见镇守使已经撤走,覃啸天不敢恋战,打了几枪后也跟着退了出去。杀手追到边门旁,看见那老头被一个兵扶着钻进了一片马桑林。

卫兵老七扶着镇守使在马桑树林子里狂跑,一颗子弹飞过来,身边的石头火星直冒。见杀手跟得很紧,老七将镇守使使力一推:“我顶,大人你快走。”老镇守使趔趄了一下,便往林子深处逃去。老七趴在石头后,见没有动静,便探出头来观察。砰!躲在草丛里的杀手扣动了扳机,老七中弹。天灵盖被掀掉了,飞得老远。

马桑林子很密,有些昏暗,镇守使踉踉跄跄慌不择路。他身子发福,有些臃肿肥胖,跑跑停停,不时扶住树干大口喘气。杀手追了过来,用脚踢了踢老七的尸体,伸出手指打算去探探鼻息,忽然就看见前边不远的那个肥胖身影。杀手急闪躲到大石头后观察,突然起身举枪瞄准。感觉有动静,田昭全猛然一回头,凭感觉开了一枪。砰!子弹带着哨音般呼啸而去,但明显脱靶,杀手身边的一棵大树树干被揭去了一块皮。杀手就站在树边。奇怪的是,那家伙既没有开枪,也没有躲闪,竟然是傻傻地愣在那儿了。田昭全乘机又开了一枪。也许是慌乱,又或许是生疏了,近在咫尺却依然脱靶。田昭全大惊,头上冷汗直飙,慌忙夺路而逃。眼睁睁看着胖镇守使消失在了林子深处,那杀手却还在石头边发呆。

此时,身后的林子有一阵绊动杂草树枝的哗哗声。“朱哥,朱哥——”拐子边喊边往这边赶。杀手没作回答,停顿了一阵才开始往前追。出林子,追到一片茅草地,杀手举目四望,已经不见了老镇守使的影子。他缓缓地往前走,像是闲庭信步,溜达了百来米距离,却突然看见在一蓬茅草里拱着个撅起的大屁股。他走过去朝那屁股踢了一脚。镇守使面色如土,抬头看见是个握着手枪的蒙面人,十分惊慌。

“朱哥,我们来了。”后边的林子里赶过来的人在远远地喊。杀手没理会,右手使劲一把将田昭全提拉起来,轻声而有力地说:“你,还不赶紧跑?”田昭全完全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对着眼前的黑布蒙面人,懵住了。“等死啊,你!”杀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田昭全这才如梦方醒,拔腿便跑。砰!黑衣杀手朝天放了一枪,枪口是照着天空的。

他假意去追,追进一片灌木林子,看见胖老头又跑不动了,佝偻着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杀手回头看,见拐子等闹腾的声响是越来越近了,于是几步上前,愤怒地盯着田昭全。“我、我……实在跑不动了。谢谢你。你不用救我。”佝偻在草地上的镇守使喘着大气。“跑不动?谁让你吃这么胖的?”黑衣杀手气愤地说,“想保命,跑不动也得赶紧跑!”“不骗你,我……是真的……”镇守使喘着粗气。杀手又回头瞥了一眼,看见了林子远处有越来越近的晃动的人影,说:“行,那你就赶快,快……朝我开枪!”“朝你开、开枪?”田昭全又是一愣。“是的,朝我开枪!”那人眼色坚定。田昭全依然呆着,眼神充满疑惑。“还愣在那儿干啥?你手上拿的是吹火棒吗?”黑衣杀手声音严厉。田昭全看了看手上的枪,看见黑衣杀手蹲下,指着右边大腿说:“来,瞄准,就照这儿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田昭全惶惑地问。“我不是救你。”黑衣人说,“我也是湘西子民、筸军后代,我不想筸军就这么完了。”田昭全虽然还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缓缓地举起了枪,但手抖动得很厉害。“开枪呀,你是傻包呀?”那人又在催促。田昭全为使手不致抖动,便改为双手握枪。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开枪,猛一转身便踉踉跄跄地跑了。

“嘿!”黑衣杀手气得直跺脚。他回头一瞥,见拐子等已出现在林子边缘。砰!黑衣杀手举起枪,照着自己的右腿开了一枪。田昭全惊慌回头,看见那个蒙面人身子扭动了几下,歪斜着撑住一棵马桑树。田昭全打算过去扶他。那人竟朝他举起枪来,厉声地吼:“你,别过来!”听到声音,田昭全感觉有些熟,突然失声惊呼:“你……是朱……鹤吗?”“什么猪呀牛的?你赶紧走!”那人突然举起枪来对准了他。田昭全只得止步,慢慢地往后退。“镇守使,快些走!”那人的表情很是痛苦,喃喃地说,“多保重,筸军有麻烦……湘西恐怕……有大麻烦……”说着就扭动着身子倒下了。

这时,两个匪兵已经从旁边的林子里赶过来。田昭全见势不妙,赶紧提脚跑进了一片茅草地。“朱哥,你怎么啦?”拐子赶过来,使劲扶住倒在地上的人。黑衣人咬着牙:“那狗日的,开黑枪。好在没大事,一点飘皮伤……”“血流不止,还说是飘皮伤?”拐子抽出刀,割下一截头帕去给他包扎。黑衣人说:“莫管我,快去追、追……”

两人正打算追,突听得后面的林子里一阵砰砰砰砰的枪声,处处是官军黑色的人影。拐子对另一个士兵说:“官兵围过来了。你护送朱哥。我去追。”拐子提着枪往前猛追,追了一阵,就仿佛看见不远处草丛里有一团黑色的人影。砰!他拉动枪栓,对着草丛就是一枪。镇守使肩上挨了一枪,急忙钻出草丛,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实在是疼痛难忍就歪歪斜斜地倒下了。那儿恰巧是一处斜坡,于是就顺着斜坡往下翻滚。覃啸天领着兵打退了追赶过来的土匪,突然听得不远处的后坡有枪声,忙带着卫兵沿着坡脚的小路赶。田昭全从斜坡上滚下来,碰巧滚落到覃啸天的脚边……

夜色已经完全扑落下来了。“大人,往这边。”覃啸天扶着镇守使逃进了一道小巷。远处尚有激烈交火的枪声,贴在巷内墙壁上的几个人立即匆匆闪身出来,向巷口急急而去。受伤的镇守使被人扶着,一瘸一瘸地走。两个卫兵警惕地往回看看来路,快速缩进另一条小巷。突然,一团火光闪现在巷子口,众人一惊。巷子口进来一个提灯笼的长衫人。覃啸天眼明手快猛地就冲了上去,一把捂住那人的嘴,问:“晓得那是谁吗?”长衫人抬眼看,猛地一把跪在地上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镇守使大人恕罪。”覃啸天说:“晓得就好。赶紧起来,把大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长衫人爬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说:“好,好的。你们快跟我走。”

他们穿过曲折的巷子,来到了一座卧着大石头狮子的高大门楼。雨中,几个模糊的身影从石狮后踅身进了大门洞。一只手叩动门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好一阵,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门卫挑盏灯探头:“管家大爷!”管家说:“快点开门。”门卫发现后面跟着几个荷枪的人,犹豫了一下才打开了门,问:“管家,你这是……”管家道:“莫啰唆,快带我去通报老爷。”覃啸天四下看看,关了门。管家来到书房。那时,早退的“万景福”孙老板正在闷闷不乐地抽着大烟,听说后,把烟枪扔了,震惊地问:“他们在哪儿?”“在西厢房歇着。”孙大万厉声地说:“你好大的胆子!土匪正在各家搜查,这不是引火上身?”管家说:“老爷,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湘西的镇守使啊。若是出事了,陈统领不会放过我们!”孙大万沉思。管家有些着急,说:“老爷……你看……”孙大万说:“给他们搞几套衣服,派几个家丁赶紧送他们出城去!”

一个人提着有“孙”字的油纸灯笼在前,覃啸天等护着田昭全出了城门。刚刚出城,就听到大街上有一阵嚷嚷声,覃啸天看见正有一群黑衣兵追过来。“快,你俩扶镇守使走,我来掩护。”覃啸天吩咐卫兵护着镇守使舍弃石板路官道,从田坎路拐进一片黑松林,自己则带着三个卫兵阻击掩护。

一群黑鸦般的兵追出城门,胡乱开枪,火力甚猛,有两个卫兵被撂倒。覃啸天不敢恋战,沿着官道边打边撤。听着那在寒夜中呼啸的子弹声,覃啸天很是奇怪,这哪是土匪草寇呢?他们使的家伙比正规部队还厉害呀?覃啸天没时间细想,乘混乱赶忙缩到一大蓬芭茅草丛中去。黑暗中,摸索过来几个黑色身影。“死了,死了,他们全被老子们打死了!”有人在喊。一个领头的过来,说,“看还有没有没断气的,逮个活的回去。”“好。我过去看看。”一个人边说边猫着腰往芭茅草丛靠近。覃啸天趴在草丛里,看见一团黑影拨开刺蓬往这边移动着。他屏住呼吸,瞄准了那家伙的脑袋,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响,那人重重一摔,应声倒地。“抓住他!抓住他!捉活的!”那些逃窜的匪徒集结了更多的人马包围了过来。砰!受伤的覃啸天开枪还击,但不敢恋战,边打边撤。

匪兵人多,速度也很快。眼看就要被追上了,覃啸天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条大河边的高坎旁边。江面黑乎乎的,偶尔有些闪光。岩坎应该是很高,也看不清脚下是水面还是乱石头岗子。覃啸天走投无路,情急之中便一跃而起。风声在耳畔呼啸,还砸断了几根灌木的枝丫。最后,他听到了“嘭通”的一声,知道自己是落进滔滔的江流之中了。“跳河了。他跳河了!”追兵哇哇叫着过来。砰砰砰砰!一阵乱枪朝黑暗的水面齐射。覃啸天从深水中上浮,钻出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那里!在那里!”随着喊声,一阵乱枪包围着射过来。覃啸天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水中浮浮沉沉地顺水往下漂。黑衣兵便跟着沿河边一路追。

覃啸天顺流而下,漂到了一处河湾。河湾里停泊着一大片大小木船。有的船桅上还挂着红色的冬瓜灯笼,那是一些花船。覃啸天的脑袋从一条花船边的水中拱出来。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用手抹了把脸。他听到栈桥上有纷纷跑过的脚步声。脚步声过去,一支火把亮堂地照了过来。举火把的是一个大络腮胡汉子。他气势汹汹闯过来,踩着跳板上了船。这个大络腮胡汉子就是韩章。覃啸天巴着船桡仔细观察。哗,一盆脏水兜头盖脑浇下来,带着尿臊味,覃啸天忍不住啐了一口。一个追过来的匪兵一愣,停住脚步,突然大叫:“在……在这儿……”喊声传来,韩章一震,迅速跑出船舱,低头看却没看见什么。“在哪儿呀?”韩章厉声问。“我刚才是看见了的,现在又不见了……”匪兵哆哆嗦嗦说着。“他跑不远的。”韩章把手一劈,大声喊道,“把这附近全包围起来,搜!”一艘花船上,匪兵突然破门而入,一个弹琴女子惊骇地尖叫一声,几个男人惊慌地从躺椅上起身。另外的一个船舱,追兵撩开门帘闯进来,一对光着身子男女惊叫着坐起来,女的急忙扯被子护住胸脯。

洪城如此纷乱,却还是有一处安静的角落——在连绵的乌篷船边,靠河坎的大吊脚楼下泊着一只大商船。商船描龙绘凤,霸气十足。完全没有顾及周遭的嘈杂,一个女孩正在客房里静静看书。这是个头发乌黑、目光明亮的少女,皮肤白皙,脸上有一对很逗人的小酒窝。她叫游萱萱,是“天顺昌”的老板游贵生的女儿。

萱萱在大口岸常德读书。学校放秋假,便搭船回来。大船快要拢岸,远处一条小木划子贴着水面飞将过来。船老板透过迷蒙的夜色,问:“小佬,出了什么事?”小佬是萱萱的老弟,他长着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孔,此刻的表情却很正经,因用力划桨而浑身透湿。小佬喘着大气说:“我爹讲了,莫急着拢岸下货,先把船弯在吊颈岩。”船老板说:“弯在吊颈岩过夜怕不保险。为的什么事?”小佬说:“有土匪进城了。叫我姐就歇在船上。看看动静。莫急,明天再下货不迟。”船老板点了点头说:“晓得了。回去跟你爹讲,船上伙计多,来几个土匪奈我不何。”小木划子便掉转了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船老板指挥着把船弯到吊颈岩。那里停泊着许多乌篷船,船桅上多挂着小小的红灯笼。地方人都把这些船叫花船。花船很挤地依偎着河岸,船老板便让水手把船靠边停下,放下铁锚,用绳索将大船固定,然后带了个伙计下船去城里“探水”。

萱萱归心似箭,但遇到这种情况也是没法,只好靠着窗往河下看风景。河边陡峭的悬崖上曲折排列着许多吊脚楼,千柱落水,蔚为壮观。虽说是城里闹匪事,但这一片乌篷船仍是那么处变不惊,散淡地拥挤在那里。见惯了动荡的山里人知道生活总还得过下去。是烧夜火的时候,一些船篷飘出了青烟。青菜下锅的嗤嗤声、女人的笑闹声填满了河谷。夜色越来越浓重,花船也变得更喧闹。

萱萱把木窗关紧,隔绝了喧闹,但有些无聊,便翻出一本书来看,正读得入神,突然感觉船边有响动。她出了客房来到舷边,惊讶地看见一队匪兵在乌篷船间穿梭,似乎在搜捕什么人。萱萱有些害怕,忙转回房间去关紧了门。她摸索着走到梳妆台前,把书放在一边,点亮煤油灯,开始对着镜子卸妆。她伸手去解耳环,忽然看见镜子里反射出门后隐伏的一条黑影。“啊——”萱萱惊悸地叫一声,倏地站起来,手中的耳环滑落在地。她急转身,厉声问:“你……你是谁?!”那人影却突然蹿过来猛地捂住她的嘴,低声恫吓道:“莫出声!”萱萱慌乱中瞄了那人一眼,那人一身水湿,穿的是湘西地方部队的军服,听口音,是湘西人。这人是覃啸天。他是从水里爬上船的。覃啸天没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门外。外面纷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越来越强烈,好像兵们已经上了船。

韩章带着几个兵上到了大船,鹰隼般的眼睛左瞄右扫。在火把的光焰下,他发现了舱板上有一串水湿的脚印。萱萱休息舱的门“嘭”的一声被从外面踢开。只穿着碎花小衣、正在洗脸的萱萱“哎呀”一声,碰翻了脸盆,水洒了一地。韩章走进来,站定。“喂!你干吗?”见有人闯进来,萱萱忙到铺上取了外衣穿上。韩章没回答,四处瞄着。萱萱把衣服穿好,系着纽襻。韩章突然说:“妹子,有人到过你的房间!”萱萱四下看看,装成诧异:“没有啊!我一个黄花姑娘,你可别乱讲!”“莫装,你把他藏在哪了?”韩章挥了挥手,“你俩进来,仔细搜!”“你们要干什么?”萱萱陡然生气,大声警告,“不要乱来!军爷,晓得这是条什么船吗?”“什么船?莫非你这是蒋大委员长的船?哈哈哈哈……”韩章大笑。“这不是委员长的船,但洪城游大老板的私家货船你就能随便搜?”萱萱责问。“游老板?”韩章迟疑了一下,问,“莫不是天顺昌的游贵生?”“正是。游贵生就是我爹。”“喔,对不起,你就是游大小姐啊。”韩章拱了拱手,说,“游大小姐,我对你爹很是敬仰,但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对逃犯是一定要搜捕的。”“逃犯?什么逃犯?”萱萱说,“这船上就我一个人,我是你们要抓的逃犯吗?”韩章有些不相信:“这船上果真就没来过其他人?”“没有。”“那我怎么看见有一串水脚印在你这间舱房断了?”“哦?水脚印!我还当是什么,嗨,你没见我刚到水房打水回来?”萱萱把脚举起来。韩章看见萱萱光着脚丫,没脾气了。萱萱懒洋洋地道:“军爷,还有事吗?本姑娘可是要睡觉了。”韩章没好气地哼了声,对身边的士兵说:“走!”兵们跟韩章退了出去。

萱萱过去探身往门外看看,把门掩了,伏在门边听,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远去了,无声了,她才急忙返身进房。萱萱把一个地铺的被褥卷起,推到一边,打开舱板。舱里很黑,模糊一片,没有声音,好像那个人又神奇地消失了。但她的瞳孔分明渐渐看清了舱底板上卧着一团模糊的东西。她的第一个动作是退回来,可是就在那一刻,那团东西略略动弹了一下,还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她急忙跳下去,眼前的景象使她大吃一惊——年轻人满身鲜血,面色惨白,嘴唇干焦,喃喃地哼哼着。萱萱听得他发出的像是“水”的声音,于是急忙去取了茶壶倒一碗水给他灌了下去。“你叫什么名字,到底发生了什么?”萱萱关切地问。受伤的年轻人艰难地说:“我……叫覃啸天……”萱萱说:“没事。他们……走了。”覃啸天这才注意看萱萱。萱萱低下头,回避着他的目光。覃啸天努力站起来,从暗舱口艰难地爬出来,走向门口,往外听听,欲开门出去。“你还不能走!”萱萱失声叫道。覃啸天没说话。萱萱轻轻地说:“他们可能……还没走远。”覃啸天还是没说话。萱萱声音更小地说:“为了……安全,今晚上……你就暂时住在这儿吧。”“妹子,那你为什么要救我?”覃啸天很是感激。萱萱说:“被土匪追捕的,应该都是好人。”“你说的没错,我不是坏人。我是一名筸兵。我……谢谢你的搭救之恩。”覃啸天还是打算走。萱萱说:“你现在走真的是很危险的。”“这个我晓得。”覃啸天说,“我很感谢你,也很留恋这里,但我是一个湘西军人,我感觉湘西有难了,得马上走,去阻止这种不幸。”见年轻汉子态度坚决,萱萱不再阻止,用一块帕子包了点吃的递到他的手里。汉子道谢后下了船,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