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爱她的笑,她爱他的刀。他在画中逐日,她在大漠寻他。
真相在被人得知时是没必要说出口的。
但紫竹大声的喊出来,痛哭出来。像个迷茫了许久的孩子,终于知道了岁月的真相。
因为真相大多是残酷的、悲伤的。
如同一杯初尝无色无味,但回味却后劲无穷的酒。
这便是人生的苦酒。
也是岁月酿造的苦痛。
所以只有经历过岁月变迁,沉沦在回忆苦痛中的人才会懂紫竹的痛到底有多深。
以及该如何安慰。
打更人已老,他的双鬓已斑白,这代表他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时光,见识过的世间苦痛远比别人要多。
而作为自称紫竹父亲的他,此刻看待紫竹的眼神无疑是关切的,是担忧的。
而后他深吸长气,以少有的温和态度对紫竹说:“人生这条路很长,走过的人都说太痛,这条路太孤独。可正是如此,人才需要朋友,需要彼此互相陪伴一同走下去。”
紫竹泪眼朦胧地看着打更人,无言地体会话中无尽感伤,但悲伤却更浓。
因为燕子是她年少时的朋友,可如今已是坟冢里的白骨。
她们陪伴彼此的时间不长,但分离的时间却实在太长太长。
记得,有首古诗曾写下。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其中的滋味,岂不是道尽有缘无分的万般无奈?
但笔仙听闻打更人的惆怅,看待对方的眼神却渐渐生疑。
只听他突然质问:“听你说来,你既然能知道玉净在五百年前怀有身孕,想必你也活过了五百年。”
打更人听到五百年这三个字就笑的伤怀,语调也沧桑地感慨:“不止五百年,准确的说,是六百年。”
此话一出,铁马和紫竹都看向打更人。
但他们沉默,好奇地等待着这两人说下去。
而笔仙盯着他,眸光闪烁着狐疑,随后沉声说:“果然是你。”
打更人笑容渐淡,但大方地承认:“对,的确是我。”
笔仙面上的愤怒已不见。
他的神情变得平淡,就像遇到许久未见老友的旅人,面上不喜不悲。
可他们显然是认识的。
笔仙淋着雪,语调在落英缤纷的雪中也颇显寂寥。
他说:“六百年过去,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雪花晃过眼眸,可打更人自始至终盯着笔仙,目光深深地、流露出浓浓的恨。
他说:“可我一直想在见你一面。”
笔仙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打更人唇角绽出阴狠:“你应该知道。”
笔仙看着他,眼里的端详是看待朋友的目光,说:“毕竟,我实在太了解你。”
打更人笑的更浓也更狠:“你认识我那天就知道我是个以牙还牙的人。”
笔仙说:“可我们是朋友。”
打更人重重地反驳:“曾经是。”
笔仙眼眸黯淡了几分:“现在已不是。”
打更人眸子如同野兽般盯着笔仙,缓声说:“你我年少时相识,那时我们是朋友。”
笔仙略抬眼眸,从凌乱的雪里看着打更人说:“那时我还是皇子,你还是守卫书山墨海的刀客。”
打更人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世人只记得你以笔入道开辟书山墨海,却不记得在你入道时,还有一个默默无名替你守着山门的我。”
笔仙苦涩地说:“我记得。”
打更人狞笑着提醒他:“你本就不该忘记。”
笔仙点下了头:“我能有今日的辉煌,你的功劳的确不该被埋没。”
打更人倒吸一口寒气才说:“可你不止忘了我,还将我封进‘画’中。”
画。
这个字眼令铁马蹙眉。
据江湖传闻,笔仙神通已入妙渗造化之境。其贴身兵器本身不过是山石削就,发丝成遂的毛笔。
但据说这支笔所画的画作栩栩如生,常人若是看一眼不但会看得痴迷,更甚者还会被吸入画中!
而此笔物如其名,名曰。
画龙点睛。
只听打更人说:“在那画中,我看到你在画外看着我,于是我朝着你一直跑、一直追,从少年,跑到满头苍苍白发。”
年少成名的刀客,荒芜的大漠,长靴跋涉在黄沙之中,无尽的追逐。
笔仙淡漠地说:“一开始你肯定不明白。”
打更人笑起来:“我起初的确不明白,以为你只不过在向我炫耀你的神通。”
笔仙说:“但后来你明白了。”
打更人沉重地说:“我的确明白了,你是在享受。”
人之所以享受作恶,难道开端不是因为嫉妒?
笔仙说:“这是你的错。”
打更人简短地回答:“是。”
笔仙惆怅地缓缓说:“你不该爱上我爱上的女人。”
女人,这两个字令打更人想起了他们谈及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那个叫玉净的女人。
打更人看着雪花,话语梦呓般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衫。山是青色的,树是绿色的。所以她是最特别的。”
笔仙说:“那天我在山上,她在墨海里洗澡。我远远地窥视,她的肌肤像钟乳般白,墨海的水却那般黑。”
打更人说:“那天是我上山的日子,每个月的十五我都会找你喝一杯酒。可你那天不在。”
笔仙说:“因为我躲起来了。”
打更人不解地问:“为什么?”
笔仙看着他,顿了顿才说:“因为我想让你撞见她洗澡。”
打更人说:“你知不知道她看见我第一眼时说了什么。”
笔仙说:“她什么也没说。”
打更人点头:“对。她什么也没说,但她也没躲……”
打更人突然莫名地笑,但他笑的很甜蜜,以至于口中未说完的话也沉寂下去。
但笔仙却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她在笑。”
打更人像是回过神,说:“是。”
笔仙下巴苦涩地皱起来:“她从来没对我笑。”
打更人说:“所以你总是躲开她,让她有机会来找我。”
笔仙说:“因为我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
因为喜欢心爱之人的微笑,所以总是悄悄躲开,好让心爱的人去找她心爱的人。
这是多么痛苦的想法。
打更人说:“但她和你有婚约,她始终是你的人。”
笔仙说:“但她和我再一起不会开心。”
打更人却说:“可你一定不知道她为什么和我再一起才会开心。”
笔仙深深地凝视着人说:“我的确不知道。”
打更人说:“她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刀。”
笔仙重复这个浅白地字眼:“刀?”
打更人说:“她总是会在每晚与我欢愉后拔出我的佩刀,然后借着林外的月光去端详刀的每一寸。”
笔仙不解地问:“为什么?”
打更人说:“因为她喜欢血。”
喜欢血的女人都喜欢强者,所以弱者怎么留得住这样慕强的女人?
笔仙说:“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很多江湖侠客想要上山。”
打更人说:“因为你的名字实在太大,他们都想要来挑战得道成仙的笔仙。”
笔仙惘然一叹:“但他们都死在了你的刀下。”
打更人说:“她每次都会在山阶前偷偷地看着那些人倒下,看着他们流出血。”
笔仙似是明白了一件事,于是说:“所以她喜欢你,喜欢你手里那把让别人流血的刀。”
打更人说:“所以你嫉妒,每晚都和她分开。”
笔仙自嘲一笑:“而她每晚都和你在墨海的林中相会,欢愉。”
打更人说:“直到你把我封进画中。”
笔仙寂寥地说:“可你不见了,她也不见了。”
打更人忽然得意地笑着说:“但她从没离开。”
笔仙登时盯住他,质问他:“你知道她在哪?”
打更人玩味地拖长嗓音说:“她在一副画里,一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画。”
她走进了画里,在大漠寻找她思念的那个男人。
那副画叫‘老莽逐日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