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昔日的好友,今日的对手。他要在意念里决斗,在意念里杀他。
所以打更人等同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老莽。
这是他的名字,六百年前他叫阿莽。
阿莽是名刀客。
他的一生中只有过一个朋友。
他的朋友曾是南朝的皇子,但如今他们已不再是朋友。
老莽曾爱上过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叫玉净,是北国送到南国和亲的公主。
玉净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干净,但这是她的法号,而不是本名。
玉净本来叫第五珠帘。
第五是她的姓,珠帘是她的名。
连珠似泪串成帘,风吹,红尘风雨染做悲。
三千青丝多烦恼,削去,如坠玉瓶得清净。
所以第五珠帘这个人本不是干净的。
因为第五珠帘喜欢强壮有魄力的男人,比如老莽。
她不喜欢温文尔雅的笔仙。
但北国的公主始终要嫁给南国的皇子,这叫门当户对。
所以她无奈的同时也痛恨命运,歧视她的丈夫,并且在每个夜晚都偷偷来到书山的墨海与老莽幽会。
但她知道。
她知道其实笔仙每晚就躲在幽静的密林里。
像只孤魂野鬼,偷偷窥视她与老莽欢愉的场景。
她是故意的……
因为她享受折磨笔仙在窥视自己的时刻……
一想到丈夫痛苦扭曲的脸,以及紧咬却始终止不住颤抖的嘴唇,她就无比兴奋和愉悦。
她在每晚欢愉后都会拔出老莽的佩刀。
触摸冰冷的刀身,感受指尖在锋利刀刃上划破肌肤的触感。
血渗出。
那时她就会兴奋、颤抖、想要。
她吸吮指尖的鲜血,强行唤醒老莽来满足自己。
男人粗重喘息,女人声嘶力竭呻吟,而暗处曝露着一双窥视的嫉妒目光。
一对朋友,一对夫妻。
他们本该相敬如宾,可妻子背着丈夫和他的朋友成了情人。
这种偷欢的念头如同毒药,令她欲罢不能。
后来,嫉妒冲昏了笔仙的头脑,于是他想出了一个阴谋。
他要让老莽彻底消失。
在正月十五那天。
……
老莽站在风雪,寂寥的话语顺着风声传来:“你把日子定在正月十五。”
笔仙与他对视,毫无躲闪的眼眸只有坦白:“每个月的十五你都会来找我喝一杯酒。我知道,你最喜欢看太阳升起、落下,所以特意为你画了那副逐日图。”
老莽低头,笑着。
“我看到了。”他看着脚尖前污秽的雪,在昏灯下如同西边被云霞遮挡的落日,“那是我一生中看过最美的太阳,也是困了我半辈子的太阳。”
笔仙踏前两步,雪花落在他的肩头。
此刻他与老莽近在咫尺,郑重地问他:“你后悔交我这个朋友吗?”
老莽抬起头,苍老的目光澄澈如镜,坚定地说:“不后悔。”
笔仙迟疑地顿了顿,问:“为什么?”
老莽注视着笔仙的眸子,在对方的眸子看到了渺小的自己。
他说:“因为你让我看清我自己有多孤独。”
话语充满了寂寞。
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总是会去找人,因为他孤独寂寞,所以需要交朋友,哪怕是不值得结交的朋友。
笔仙也看着老莽的眸子,在眸子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他苦涩地缓缓说:“你也让我看清我有多孤独。”
试问自卑的人怎么会有朋友?
如果自卑的人有朋友,那他一定会珍惜这个不会看轻他的朋友,毕竟这样的朋友实在太难得。
老莽点头说:“但我们已不再是朋友。”
笔仙也点头说:“你我终有一战。”
老莽忽然苦涩地说:“只是我现在已没有武功。”
笔仙似笑非笑地调侃:“我知道,你把武功都传给了许海青。”
“许海青是个好苗子,罗汉骨,阴阳相。”老莽眼眸微移,余光扫向面色苍白却站在雪中一动不动的铁马,“和你挑的这个比,不差。”
笔仙莞尔一笑,但尴尬地收回笑容:“你已到了灯枯油尽。”
“我还撑着。”老莽平静地看着昔日的朋友,亦是今日的仇敌,“我想把这个赌打完。”
笔仙的目光穿过雪花,落在老莽身后古老的城楼上。
老莽也望去。
两人望着古老的城楼,望着苍茫无声的夜空。
雪,下着。
笔仙望着那处漆黑的夜色说:“今天不是十五。”
老莽也望着那处在昏灯下略显苍白的屋瓦:“今夜是大年三十。”
笔仙的目光看向他:“过年的时候,朋友们本该聚在一起喝酒。”
老莽也望回来,语调回溯着过往说:“以前我们在书山的山巅喝过酒,那时也下着很大的雪。那时……也是大年夜的前夕。”
笔仙似是听懂他话中的含义,眸光暗淡了几分:“所以六百年后的大年夜,也是你我生离死别之时。”
老莽突然莫名地生气,他瞪着笔仙质问:“难道你会怕一个没有武功的废物?”
笔仙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脸色,而是诚恳地说:“我只是在可惜我的往后余生再也不会有朋友。”
老莽冷冷地看着他,并警告他:“那就走!”
他说走就走,但却是掠过笔仙的肩头,朝着注视着自己的紫竹走去。
紫竹紧张地看着老莽,踌躇地微微低头。
老莽直接了当地问她:“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
紫竹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又沉默地低头看着脚下。
她被老莽的语气吓到,所以不敢开口。
但老莽厉声质问:“难道你忘了这五百年岁月给你的教训,还是想等你的父亲死了之后才知道他是谁?!”
紫竹一听就猛地抬头,鼓着劲儿闭着眼大喊:“我想知道!”
老莽突然笑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小尼姑头上的戒疤,温和地说:“把眼睛睁开。”
紫竹睁开眼,看到面前的老莽的脸庞竟浮现着一副出奇慈祥的笑容。
然后她听着老莽对她温和地说。
“看着那座城楼。”
老莽的目光看过去,紫竹的目光也顺着老莽的目光看过去。
那栋城楼在黑夜里是那般黑,就像她对父亲的印象,黑的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老莽温柔地告诉她。
“从那座城楼里走出来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紫竹听到这句话就怔怔地望着那座城楼。
因为她一向都听话,无论是好人的、坏人的,她都会认真地听、认真地做。
毕竟她是这世上最天真无邪的小尼姑,最纯洁无垢的人。
而老莽已朝城楼走去。
风雪迎着他的面门吹拂。
他逆着风雪,走在昏沉的街道,两侧高悬的灯火映照着他的侧影。
笔仙跟着他,肩并着肩。
两人就像两个彼此相识的朋友,但却不闻不问,如同熟悉的陌生人。
这便是朋友不在是朋友的结局,在彼此的心底,他们已不在乎对方的生老病死,而今形同陌路。
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
紫竹凝视着,北风掀动她的衣袍,寒意深重,但她的心却怦怦直跳,感觉无比燥热。
她看着那两个背影融入黑夜。
城楼大门关闭。
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回荡。
老莽迈着步子说:“我知道无论她是谁的女儿你都不会怪罪她,毕竟她的母亲是玉净。”
笔仙跟着步子,在木阶吱哑作响的腐朽声里说:“玉净爱她,我就爱她。”
老莽点下头,而后仰起头望了眼还未到尽头的木阶。
他说:“你一定还想找到她。”
笔仙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说:“我还有话问她。”
老莽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说:“我找过她,我到了南海,可她似早已猜到我会来,先一步离开了。”
笔仙苦笑着回视老莽:“所以你也不知道她在哪。”
老莽也苦笑起来:“因为她是谁也捉摸不透的女人。”
因为她是这两个男人都得不到的女人,而只有失去过爱情,为爱情神伤过的人才会懂。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而只有最好的才会被记忆永远保存。
笔仙眼眸流露出挣扎:“所以我一直记着她,整整五百年。”
老莽迈着步子快了几分,似宣泄般地回答:“我也忘不了她,她是我唯一爱过也不会放弃的女人。”
两人走到城楼二楼,风雪从石墙的木窗里挤进来,雪花紊乱地飘。
一张木桌上趴着两个酩酊大醉的守卫,桌上的残烛已被风吹息,地上倒着空空的酒坛,酒水在桌脚洒成半圆。
老莽和笔仙看着这两个人,却从各自的眼眸仿佛看到了彼此年轻的模样。
许久,他们前后不一地低头,无声地叹息。
在往上走,两人来到楼顶的出口,推开了木门。
他们走出去,然后来到屋顶。
屋顶飞檐高翘,屋瓦湿寒布雪。
两人对视着彼此。
但他们却无声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老莽率先开口:“这个地方很好。”
笔仙环视周遭一圈:“这里有风有雪,还有一个好对手,的确是个好地方。”
老莽没有说话,但他的手却松开了。
圆木棍和梆子从手心缓缓脱落、下坠、落在泥瓦上发出沉闷的木竹咣当声。
然后他将胸口的铜锣解下来,看着笔仙说:“你的对手不会只有我一个,至少北国那个会打铁的独道就能和你过上几招。”
笔仙却摇头说:“若论打铁独道的确独道,但论及天道,他与我可谓相差甚远。”
老莽冷冷一笑:“这句话说的就颇为独道,但论及往后,我的弟子将会是你最大的对手。”
笔仙昂首挺胸,问:“你是说许海青?”
老莽骄傲地回应:“对。”
笔仙目光俯视着街道上凝视着自己的铁马,笃定地说:“可我也挑好了我的人选。”
老莽摇头否定说:“铁马的意志还不够深。”
笔仙饶有兴致地反问:“许海青的意志够深?”
老莽肯定地高声回答:“当然不够。”
笔仙再问:“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认为许海青有当我对手的资格?”
老莽盯着笔仙阴狠一笑:“因为我能从逐日图里闯出来,就是因为许海青的出现动摇了你的意志!”
笔仙颇为赞叹地端详着老莽:“没想到你居然知道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变数。”
“只是他还不懂意志的重要,也不懂武学的招式、功法、心法本就不分高低。”老莽盯着笔仙沉下嗓音,“所以我收他为徒,将一生所学传授给他,就是为了让他知道武学最初的根本和基础就是意志!”
笔仙含着笑:“看来你我的决斗将不止步于你我。”
老莽冷笑着:“因为许海青和铁马就代表了以后的你和我。”
笔仙不得不承认:“不错。”
老莽顿然深深缓缓点着头:“我知道了。”
笔仙兴致勃勃地问:“你知道什么?”
老莽抬头直视,似看透了笔仙的身和心:“我知道为什么你要利用紫竹逼着铁马去皇城。”
笔仙保持着微笑,像是期待着老莽说出他的计划。
而老莽也极其肯定地说:“你是在锻打他的意志!”
笔仙不禁感慨:“你果然知道。”
老莽高声说:“你的天道让你早就卜算到铁马会回西京,所以你让许云开去向十三古街的帮派施压阻拦他,而为的就是锻打他的意志。所以十三古街的帮派是棋子、许云开是棋子、紫竹是棋子、包括我也是!”
笔仙点头:“你我一战,将令铁马今非昔比。”
老莽不禁感叹:“好深的谋算。”
笔仙略显得意地说:“可即便你现在知道一切,却也为时已晚。”
“不晚!”
笔仙的话音几乎未落,就听老莽毅然决然地高声反驳!
笔仙狐疑地问:“为何不晚?”
老莽突然挺直腰板,无比自负地说:“只要杀了你,一切都不算晚。”
笔仙有些不置可否地审视老莽,轻蔑地说:“就凭你现在毫无内力的躯体,莫说与我一决生死。只怕天亮那刻,便是你灯枯油尽之时。”
笔仙的自信的确有理有据,老莽现在毫无内力,加之灯枯油尽,他如何能是通悟天道的笔仙的对手!
但老莽毫不气馁,甚至还自信地说:“谁说我要和你在这动手?”
笔仙费解地蹙眉:“不在这,那在哪?”
“在这,我要在意念中和你决斗。”
老莽嚣张一笑,用枯瘦的手指在侧脑的发鬓上敲击。
“再意念里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