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他追着太阳,他追着她。
笔仙迅速侧过身,脚步稳稳踩着城楼的屋瓦,居高临下俯视躺在大街上的老莽。
老莽睁着眼,眼神空洞。
血从他的胸口沿着肩膀里缓缓流出来,沿着冰冷青石地里的雪蔓延。
凹凸不平的雪被染成嫣红色,渐渐汇聚成血泊。
老莽似是死了。
笔仙也这么认为。
可他的眉头越蹙越紧,不禁回眸去看手里的那副老莽逐日图。
因为他想求证画中的尸体不是老莽,真正的老莽已经在与他的意念决斗里被杀死,所以他想求证画中的尸体不是老莽。
但他又无比希望这具尸体就是老莽!
因为如果老莽已经在画外死去,那画中的尸体就有可能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那个人。
那个女人。
‘我告诉你,她又回到了那副逐日图里……’
老莽的嗓音像是幽魂的低语,回荡在耳畔。
笔仙恐惧地想着,眼瞳看着画轴的边缘,却害怕地不敢将视线投入那片大漠风光之中。
可他终究还是看了过去。
如真似幻的画景仿佛是活的,大漠的黄沙里吹拂着酷热的晚风。
画中的尸体还在,半埋在视线昏沉的沙丘里。
笔仙定了定神,仔仔细细地去端详那尸体的模样。
但他看的实在太仔细,太专注。
人一旦专注,眼睛就会忘记眨,就像出神发怔满怀心事。
所以他看的很清楚,以至于太清楚,都忘记吹拂面门的风是热的!
他像是回过神,奇怪冬天的风怎么会是热的?
于是他偏过头,想要再度去看城楼下的尸体。
可城楼下没有尸体!
而且不但楼下没有尸体,就连大街、灯笼、人,统统都没有!
所以笔仙以为自己看错了,一度以为自己还在与老莽决斗的那处意念世界中。
一想到这,笔仙忽然愣住,并且反问自己。
为什么不能在意念中?
当然可以在意念中!
毕竟他觉得老莽和他的决斗绝不会就这么简简单单结束,毕竟老莽是他认识的人当中言出必行的人!
如果说老莽决定要将他杀死在意念中,那么他必然就会在意念中被老莽杀死!
所以这里当然是意念的世界,他还没有脱离出来!
他笃定地这样在内心告诫自己,可谁也不能分清他现在是在现实中还是意念里。
但笔仙深信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相信他没看错人,更不会看错老莽这个人!
所以尸体消失、街道消失、紫竹和铁马仿佛从来就不存在,包括提醒他的燥热晚风统统都说明他就在意念中!
于是笔仙用力地闭着眼摇了摇头,想要以此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到现实!
可等他睁开眼,一切都已变了。
眼前是熟悉的大漠。
落日还在西方的尽头降落。
城楼还是那座城楼,只是大街仿佛已被黄沙掩盖。
他站在城楼的城墙上,眺望远空的晚霞如火烧云般爬满天际。
然后,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
那是风铃的声音。
风铃被束缚在柔顺的发尾,在沙丘的背后传荡着撩人的相思之情。
笔仙于苍凉的城头伫立,眼波追寻着铃声回荡的方向缓缓望去。
随后他的瞳孔慢慢放大,眼眶也润湿。
他似是要流泪,可为什么?
是否因为他看到了一道被夕阳拖长的身影。
女人的身影。
他的手掌按在满是沙尘的城垛上,上身前倾以此让自己看的更仔细。
晚风吹拂着沙丘,金黄的沙粒像是海浪般柔软地流动。
一袭鲜艳的红袍被风掀起长长的衣角,如红帆般迎风招展在半空鼓荡。
女人赤着白皙的纤足,踏过每一寸炙热的黄沙,都留下天涯过客的足迹。
残云像是沉默寡言的奴仆,跟着她慢慢吞噬天边的晚霞。
“是她……”
笔仙自言自语地告诉自己。
他看着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夕阳照耀她的脸庞。
她的五官依旧很美,甚至令笔仙错认为这人是紫竹。
但她不是紫竹,她比紫竹更有女人味,更有令男人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比如她那双修长结实的腿,饱满的胸,单薄红袍下几近赤裸的柔软身躯,总是在第一时间就能抓住男人的眼球。
这无疑是个放荡的女人。
但笔仙知道这个女人不是紫竹,因为这个女人正是他五百年都不能忘的妻子,玉净。
她果然还在沙漠里。
但笔仙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在意念世界还是现实。
现在他已看痴,只专注前方朝他走来的玉净。
玉净走下沙丘,朝着城楼走去。
笔仙望着她,可她根本连看都没看她的丈夫一眼,因为她只想喝水。
孤单的城楼下有马棚,膘肥体壮的马在吃草,马棚旁的青石水槽里就有水。
她几乎将头扎进水槽里,干涩的嘴唇贪婪地大口吞咽。
水溅起渗透了衣衫,水珠混着汗珠从肌肤滑落,显露的躯体更惹火,也令笔仙想起曾经对方在墨海里一件一件脱去衣衫的光洁后背。
他不自知地吞咽唾沫,第五珠帘也吞咽下水。
然后她仰头,与俯视的笔仙对视。
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因为她从来不对自己的丈夫笑。
他们在城楼的小阁楼里坐下,面前的四方小桌放着一个水壶、四个杯子、一盏发黑的油灯正闪烁着幽幽烛火。
阁楼虽然简陋,但很安静。
安静的地方总适合三两个人坐下来聊几句。
可这对五百年没见的夫妻没有说话,只有沉默。
轰隆隆。
雷鸣呜咽。
木窗外的天已渐昏暗,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好像要下雨了。”
笔仙总算找到一个理由,至少眼前这个人值得他用这样枯燥的理由打开话头。
“这片沙漠从来不会下雨。”
玉净抱着膝盖坐在硬榻上,眼神游离在窗外。
笔仙坐在木榻的尽头,端详着妻子的侧脸:“你为什么回到这片沙漠?”
玉净没有回头,只是略微侧过脸问:“你怎么没留在你的江湖?”
笔仙隔着距离注视着玉净的妩媚眼角,但他知道对方的眼神里从来没有自己的位置。
他像是坐在镂窗下的木雕,面孔模糊。
他低声问:“为什么这么问?”
玉净看向窗外的阴云,眼神像是看透了男人的本质:“为了江湖名利,男人一向做得出抛妻弃子的恶事。”
笔仙似委屈般地抽了抽嘴角,而后才解释:“我到这是为了找你。”
玉净不解风情地脸庞藏在半面秀发里,话语也如针刺般吐出:“你是为了找阿莽。”
这个名字从玉净嘴里说出来,令笔仙额头的青筋绷起稍纵即逝。
他试着平复心情低声回答:“他已经死了。”
玉净的脸庞没有显露悲伤,她故作处变不惊地问:“你杀了他?”
笔仙莫名地露出微笑,话语沉稳地说:“是。”
轰隆隆。
低沉地阵阵雷鸣,乌云间窜涌的雷蛇。
玉净终于回过头,看着笔仙认真地说:“你错了。”
笔仙不解地问:“什么?”
玉净淡漠地说:“阿莽在五百年前就死了。”
笔仙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情不自禁地质问:“你怎么知道?”
玉净靠着窗沿慢慢地说:“因为我找过他,找遍了这片沙漠。”
笔仙僵硬地绷紧身体,追问:“你找到了?”
玉净倚靠着手臂,眼泪从眼角滑落,话语却轻飘飘地回答:“找到了。”
“他是怎么死的?”笔仙加重了嗓音,眼神更是直勾勾地盯着玉净。
“他追着太阳。”玉净盯着窗外天际的乌云,内心渴望着一场掩盖回忆的暴雨,“死在半路上。”
咚地一声,笔仙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软了般靠在木墙上说:“这里不是意念的世界。”
玉净将脸颊贴在横陈的手臂上,神情悲伤地回答:“不是。”
笔仙阴沉着脸看着玉净:“这是在逐日图里。”
玉净轻柔地用袖子蹭去眼角的泪:“是。”
笔仙陡然高声质问:“那么活在五百年后的老莽又是谁?!”
“是化身。”
这声突兀响起的苍老嗓音并不来自玉净,而是老莽!
笔仙闻声看过去,随即就看到木窗外的世界浮现出老莽的脸。
只听老莽沉闷地咳嗽一声,然后缓声说:“在追逐太阳的日子里,我渐渐理解了意志的含义,也明白了我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笔仙怔怔地看着他,唇齿颤抖。
而玉净看着他,双眼已忍不住涌出泪水。
“我的意志是‘坚持’,所以我坚持追逐太阳。”老莽再度咳嗽甚至咳出血,但他开怀地笑着,“直到死亡降临那一刻,我发现我的意志其实不会死亡消散,而是化为一个化身继续存活。”
笔仙突然想站起来,可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没有一点力气,也发现自己居然紧张到脱力。
老莽注视着画中的玉净,温柔地说:“于是我安排了一出复仇计划。”
玉净流着泪,却得意地回眸朝笔仙露出微笑:“你的画作最大的优点就是逼真,但缺点也是太过逼真。所以即便是你这等作画之人若是被画中景物吸走心神,也难逃被关入画中的命运。”
这是玉净第一次对笔仙微笑,可他却感到无比的憎恶。
他盯着这对奸夫淫妇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算计我!”
“就像你用我最爱看的太阳算计我,我也用你最想找的人来算计你。”老莽发黑发紫的脸庞已被天光照亮,天将亮,他将死,但他感到无比痛快,“我在临死前将内力全部传给我的化身,花五百年卧薪尝胆,为的就是等到将你囚进逐日图的时机。”
笔仙倏地盯向玉净,涨红的脸饱含屈辱地质问:“那你呢?你是真还是假,是本尊还是化身?!”
玉净媚态十足地一笑,反问:“你猜。”
笔仙顿时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地打摆子。
阁楼外的屋瓦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呼啸的风吹动着玉净的红袍,她笑的既放荡又愉悦。
笔仙撑着木墙站起来,手指扒着镂空的窗,瞪着窗口的两个人。
他狠声说:“哪怕我被关进图里,我也不会死。”
“但是你会孤独。”老莽意味深长地接话,他深吸一口气才说,“我说过我会在意念里杀死你,但不是用刀。”
杀人有时无须砍掉他的头。
毕竟一个永远逃不出的大漠,永无止尽的孤独,就是最残忍的死亡。
玉净像是宣告笔仙的命运般告诉他:“你会永远活下去,孤独地活下去。”
“但你会陪着我!”
笔仙尖叫着冲上去,他想要撕碎玉净单薄的红袍将赤裸的身躯和胸脯裸露出来,就像五百年前他在密林中窥视着这对奸夫淫妇的所作所为,也让老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曾经听到的喘息呻吟!
以及绝望嫉妒!
可玉净先一步展开双臂,笑容满是嘲讽地面向笔仙背对木窗,向着阁楼外下坠。
笔仙扑了个空,十指恶狠狠地扒着窗沿,气息粗重地朝窗下俯视。
啪嗒雨水拍打着地面黄沙,笔仙看清雨景的时候,雨声中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马鸣。
他看到一匹没有马鞍束缚的骏马逆着劲风冲出马厩,那马上的女人在倾盆大雨中甩动长发,发尾上挂着情人亲手为她绑上的风铃。
风铃在雷雨的夜幕里震动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啊!!!玉净!!!”
笔仙大喊着踩上窗沿跳下阁楼,急躁的心态令他啪地一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污秽不堪的湿泥里溅了一脸。
但他顾不得一切抬起头,就见那道马背上的倩影驰骋在愈来愈盛的风雨愈发势不可挡!
一道粗雷冷不丁地在前路劈下,闪烁的每一下都忽左忽右地变换着扭曲的形态。
可玉净什么也不怕,她为了心爱的男人等了仇恨的丈夫五百年,现在就算是死她也心甘情愿。
毕竟女人一旦真心爱上一个男人是不讲道理,在这份爱里,时间和空间都不能束缚她,因为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
所以她骑上烈马一去不回头,像是为爱痴狂的疯子。
她紧紧捏着骏马的鬃毛,脚踢着马腹,在驰骋里一去不复返地追逐西方这一路留下的脚印。
因为她也要去追太阳,去追画外世界的老莽!
但笔仙念念不忘地咬着牙从湿泥里爬起来。
他听着焦急的雨声,迎着苍劲的风,朝着哒哒的马蹄声追去。
他追逐,就像他的朋友曾经追逐的那个太阳,就像他妻子曾追寻情人留下的脚印。
剧烈狂风吹进阁楼,吹倒漆黑的灯烛,阁楼燃起大火。狂风吹倒水壶,倒在地上却弥漫出浓烈酒香。
老莽曾说,每月的十五,他都会上山找笔仙喝一碗酒。
他到了山顶的那天,笔仙不在,于是他拿起那壶醉生梦死寻找着朋友的踪迹。
然后看到那副逐日图被太阳吸引,从而走进画中。
那壶酒他一直随身带着,但从没喝过一口。
因为即便朋友算计了他,他也不想忘记朋友。
玉净在画中守着这壶酒,她不曾喝,因为她知道情人一定会回来。
五百年后的今天这壶酒倒了,酒壶滚动在四方桌角撒下半圆的酒液轨迹。
但桌上已没有两个酩酊大醉的年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