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与他周旋的他,根本不是他。
其实酒,就是酒,并不能让人忘掉想忘记的过去。
人之所以想忘掉过去,是因为过去的记忆有很多未被解决的烦恼。
而烦恼不被解决,就会永远被铭记在心头。
老莽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记忆很好,记得过去所有的烦恼。
但在被囚禁于沙漠的日子里,他每一天都想喝掉那壶醉生梦死,忘掉他曾有一个叫笔仙的朋友,忘记他曾爱上的那个叫玉净的女人。
忘记烦恼,人就解脱。
但他又矛盾地不愿忘记,以为还有机会补救这段已经破裂的关系。
于是他追逐太阳。
他喜欢望着太阳。
因为太阳对于他而言代表着希望,并且每次当他看向太阳就觉得太阳仿佛就是一只时时刻刻盯着他的眼睛。
笔仙的眼睛。
所以他以为只要追到太阳就能见笔仙一面,将所有不痛快的心里话统统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请求对方的原谅。
毕竟人与人之间只要说通了,就会消除掉很多烦恼。
只可惜,即使他追到渴死累死,也没有追到太阳。
此刻,画中的沙漠还下着一场凶猛磅礴的大雨,根本看不到太阳。
不过老莽还是注视着画中的世界,看着玉净骑着骏马在暴雨中决绝地驰骋,看着沙地里锲而不舍追着玉净的笔仙。
他明白笔仙为什么还要追下去。
因为笔仙也在追他自己的希望,在绝望无助的心绪下,追着永远追不到的希望。
其实人就是这样。
有了目标、梦想、就会自认为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回报。
可傻傻的追逐着希望一辈子,慢慢失望,最终沉沦绝望。
这一刻老莽就像是看到了五百年前的自己,在沙漠里孤单地追逐着只有他自己才认为依然存在的希望。
但这一点恰恰是人们的幸运!
因为希望本就是从绝望中诞生,人生如果没有绝望就不会有失败,没有失败人就不会看透事物的本质,学会为人处事的道理!
所以人本就不该为绝望而感到无力,毕竟绝望到来时,说明希望也已将至!
这便是人生的伟大之处,坚定到生命凋零也绝不会放弃的意志。
坚持的意志!
现下的老莽还坚持地看着画中世界,至少在他死之前,他还想将这幅画中的景象保存在记忆里。
在他出神的时候,紫竹和铁马已走到近前,刚才所发生在画中的一切都被他们亲眼目睹。
关于老莽和笔仙以及玉净的爱恨情仇,铁马感触很深,他不禁会联想到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毕竟他也有自己的烦恼,也有不愿忘记的人!
但他不愿显露出来,而是再三斟酌后问:“当年玉净真的找到你了吗?”
“找到了。”老莽嘶哑的嗓音如同即将凋零的生命之花,但眼眸仍旧痴迷地注视着手中的逐日图,“但是我把她赶走了。”
铁马眼皮反常地跳动了一下,但面容却毫无表情地问:“为什么?”
老莽自嘲般惨笑起来,垂死的眼波自画中慢慢看向铁马说:“因为那时我的刀变慢了。”
这句话很慢,但很犀利。
顿时令铁马不自禁撇了紫竹一眼,也令他想到自己握刀时颤抖的手。
所以他理解老莽,并感同身受地说:“你变得犹豫了。”
老莽苦涩地点头:“是。”
铁马低头,沉默着。
老莽看向即将亮起的天光,自言自语般说:“过去我愿意替笔仙守山,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帮他守山杀人,只因我觉得我做的是对的。”
铁马依旧沉默,但老莽的这番话也是他的心声。
一把刀之所以锋利,是因为握刀的人本就直接武断。而一把刀之所以快,则是因为握刀的人认定挥刀的理由绝不可能错!
所以老莽的刀快是因为他深信自己做的事是对的,而变慢,是因为他已开始犹豫自己、怀疑自己。
“在沙漠里我曾无数次问自己做的是不是错,我不该背叛我的朋友,爱上不该爱的女人。”浑浊黯淡的眼瞳倒映苍白的晨光,老莽在死亡前夕的脸庞也苍白如纸,“所以玉净虽然找到我,可我却将她赶走。”
紫竹听到这句就紧张地问:“然后呢?”
老莽看向她,半晌才说:“她走了。”
紫竹紧张地追问:“她去了哪?”
老莽点头:“她离开前告诉我她怀了身孕,但她没告诉我到底是谁的孩子,只是说她会去南方把孩子生下来。”
他说完看向紫竹,虚弱的脸庞露出慈祥的笑,像是一个父亲凝视着自己的女儿。
因为紫竹和玉净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所以他知道紫竹是玉净的女儿,一定是!
而紫竹回视着老莽,她似也认定老莽就是她的父亲。毕竟她的师父在出家前只爱过老莽这一个男人,也跟老莽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
可铁马细腻地觉察不对劲,他当即反驳:“不对。如果玉净离开了逐日图,那么现在图中的玉净又是谁?”
紫竹像是也猛然惊醒,看着铺在地上的画卷,注视着那个骑着骏马驰骋的女人,神情渐渐流露出不解。
她喃喃一句:“师父是没头发的……”
但画中的玉净是有头发的,模样还是那么年轻。
所以在场三人谁也说不出画中的玉净到底是不是她本人,还是说她也如现下将死的老莽一般,只是一个意志,一个化身?
这一点谁也说不清。
但老莽至少能肯定一点:“她不是玉净。”
铁马立刻接话说:“笔仙曾说,玉净带着你的刀回到了北国。”
老莽点头:“我离开逐日图后曾去过南海,据当地的村民说,潮音庵早就有了几百年的历史,而庵门的功德碑上就只刻着玉净一个人的名字。”
铁马看向紫竹细问:“你离开潮音庵时你师父还在吗?”
“不在。”紫竹摇头,“我出山前师父已经离开潮音庵了。”
铁马再问:“她有说去哪吗?”
紫竹皱着眉头思索:“她说……要去见一个人。”
铁马追问:“见谁?”
“我。”
突兀的回答响起,但声音虽不来自画中,却和笔仙的嗓音出奇的像!
声音是来自城楼大门之内的。
而大门之内则是通往下一个街区的通道。
三人望向大门,大门也被一只按在白皙的手掌轻轻推开,在长靴踏着残雪的轻缓脚步声里。
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男人现出了身形。
老莽在地上用手肘撑着上半身,目光仰视着想看清这个男人的模样。
而等他真的看清时,他那双黯淡的瞳孔突然缓缓放大,怔怔地仰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是……你。”
不可思议的嗓音从老莽的口齿里溢出来。
而男人缓缓走到他身前,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画卷,深邃冷淡的眼眸看着画中的笔仙,然后一笑。
“你一定想不到,你与我周旋的我。”
他笑着,但眼眸又微微一移,如俯视蝼蚁般看着地上的老莽说。
“根本不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