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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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敏

她是勇敢而美丽的姑娘。在我们之中特别显眼。她也是娇弱的人,有疼爱她的父母,可以撒娇任性,可以跟哥哥们干架。

我们羡慕她有独立的小房子——一间工整的三角形草棚——在学校旁边那个陡斜的山坡上。她一个人住。她可以在房子里做任何事,比如喝酒。

学生是不让喝酒的。但是阿敏喝。她的零花钱都用来买酒了。当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父母赏赐的五分零花钱,傻兮兮地趴在土灰色商店那个狗洞似的小窗口扯着破锣嗓子跟老板娘说,嗨,老板娘,给我来一颗水果糖,要红皮纸包装的!将水果糖含在嘴里的时候,总会撞见(当然不是每一天,但总会撞见)阿敏借着她父亲的名义来买酒,她扒拉我们站到一边,就像扒拉什么烂菜叶,看也不多看一眼,仿佛不认识我们,然后,从窗口取走酒瓶子,冷酷无情地握着她的酒瓶子从我们身前走开了。

在她独居的小房子里,谁也管不着她。夜间点起油灯,不敢烧很大的火堆担心房子着火,烧小小的火堆,在里面一个人喝酒。

她的三角形草棚里面的“房梁”上总是插着一瓶装了酒的塑料瓶子。我们时常去做客。主要是去看她喝酒。我们还不太习惯酒的烈性。当她从房梁上伸手取出那个塑料瓶子的时候,我们简直想要鼓掌。她那个样子跟电视剧里面的女侠一样,也是在这样昏黄的火光旁边,女侠都用这样的神色喝酒:一张忧愁的面庞。仿佛她们明天就要离开江湖,隐姓埋名。阿敏的神态让我们看得不太开心,又忍不住要看。她总能勾出我们沉寂在心底的一些味道。

阿敏仰着脖子准备喝酒时,总会带着骄傲以及一些开玩笑的嘲讽语气说:你们来点儿吗?

我们说:不!

小学就要毕业了,真的不来一点儿吗?她又说。

我们说:不!

我们算了一下,离父亲们告诫的十六岁之前不许喝酒还差七百多天。于是我们跟阿敏说,我们距离该喝酒的年岁还差七百多天。

阿敏瞪大了她的眼睛。

后来我们也喝上了。

水变成酒以后真他妈难喝!我们说。

阿敏瞪大了她的眼睛。无法理解我们对酒的评价。

酒是世间最好的东西。她说。她说得好像已经喝了好几十年,是个有经验的老酒鬼。

阿敏比我们长一岁。她上学比我们还要晚。小学快要毕业了,但是我们之中有人已经过了十三岁。阿敏就是过了十三岁的人。

她开始发育了,胸脯那儿跟我们不一样了。

啊哈!我们说,阿敏,你跟我们不再是一伙的了!

可是很快我们就是一伙的了。我们也开始发育。

我们感到饿。时常。

好多年了,高山不是多雨就是多晴,庄稼不是旱死就是涝死,父母唉声叹气灰头土脸,脾气上来闹着要离婚分手到外面闯荡,我们要是跟他们多说几句闲话就可能招致一顿打骂(他们正需要一个出气筒呢!),粮食收成不好,屋顶的烟囱如果流不出炊烟的味道那必然就是贫穷的味道。可我们需要大量的食物,热腾腾的,冒着烟儿的,口感无所谓只要能充饥。可我们没有多余的食物。除了食堂里那点儿可以续命的东西。

白色的去了谷壳的大米,金色或白色或杂色的去了壳子的玉米,绿色的豆粒,肉色的洋芋,土黄色的番薯……我们想象这些东西堆积如山,让我们吃不完。

阿敏说,喝醉了就不饿。

我们恍然大悟。果然喝醉的时候并不知道饿,还有点儿——哈哈!天旋地转地高兴!原来她就是这样抵挡饥饿的。

有一天夜里我们实在忍不住饥饿,醉醺醺爬起来走在周围已经被收光了玉米的玉米地里。玉米秆东倒西歪,像是穷得站不住脚的穷鬼,哦不,像老板娘瞅见我们贼兮兮盯着她的商店小窗口时忍不住破口骂我们的那句话:小穷崽子们!

(她的商店经常丢东西。我们知道的。但不是我们干的。我们只是想干。)

这些玉米秆就像我们的化身啊——小穷崽子们!就算到了土地上仍然一穷二白!

不行的,这样是找不着的,不要直着身子。阿敏说。

你们要弯腰才看得见,在倒下的那些秆上可能有。阿敏说。

我们早就站不住脚跟了,东倒西歪,放慢脚步。

我们走着走着酒醒了。但是神情还醉着。因为月亮白花花地照着我们。

阿敏走在最前面,月光照着她,把她照得像只单薄的蝴蝶。她伸着脑袋像野猪一样在倒下和站着的那些玉米秆间拱来拱去。

她终于找到了。她说了一声“我找到了”,几乎把我们的魂勾走。

我们凑过去看了看,确实找到了,一个被踩秃顶的小小的丑丑的玉米棒子。原来,站着和倒着的秆子上早已没有粮食。遗落在这片土地上的粮食只可能是不小心踩入脚印窝里的。

我们就在脚印里找。

像是我们的父辈故意或者老天故意让他们在脚印窝里埋下粮食,他们的后代——我们,像土拨鼠一样在脚印里寻找活路。

那早已淡化的寻找粮食的感觉瞬间变成了流浪在海上的感觉。我们的人生像一片无边的水。我们听到自己心里的潮汐,听到风声,听到轰隆的雷声,听到有人在喊:过来,过来,过来……

我们站着不动,我们看着彼此,我们胸腔里充满酒的气味,我们眼睛里醉醺醺,我们抱着玉米,我们抱着黄金,我们抱着少年的干粮,我们抱着美丽的泡影,我们抱着希望,我们抱着天上的月亮——我们抱着一切,看着彼此。

阿敏微笑着,转头望着我们,像所有获得好运的姑娘,在月光下,笑容温柔好看。

我们回到三角形草棚,在门前那条小水沟里洗干净玉米,煮了满满一锅。我们又喝了一点儿酒。后来月光就熄灭了,我们太困了,我们好像做了同一个梦:躺在脚印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