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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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 雨和月亮

有一天晚上下起一阵薄薄的小雨,雨后月亮出来了,之前是不停地吹风。就是这样一个天气不太正经的晚上,阿依陌扛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火把带我们到庄稼地里见识一下。

见识什么呢?我们问。

烧虫子呗。她说。

啊,好无聊!我们说。

阿依陌才不管我们怎么感觉呢。她扛着火把就像扛着一杆枪。

到了地里,阿依陌就像疯了,点燃火把举着它在玉米秆间窜来窜去。

我们说:阿依陌,停下来吧!

她说:为什么?

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她也确实好几天没有这样出来透气。白天她缩在屋里像只病猫,夜里她缩在屋里像个幽魂。好不容易在这样一个坏天气的晚上,她打算出来窜一窜。

随她的便。我们说。

如果她的父母活着就好了。我们说。

如果她的兄长活着就好了。我们说。

如果她不住在亲戚家里就好了。我们说。

如果她……我们终于找不到话说。我们不能体会寄人篱下的感觉,也不能体会失去父母和兄长孤零零的感觉。

我们觉得这样一个晚上,即使有月光也是糟糕的月光,不值得浪费睡眠。如果她不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早把她扔这儿不管了。

阿依陌的火把烧到一半了,就要烧到她自己了。我们站在玉米地上方,打着哈欠,搓着冷手,所处的位置能完全看到这个今夜突然和天气一样失常的人。

玉米秆被她踩歪了,也有踩断的,咔咔响,断骨的声音——她第一次像个恶棍似的一点也不心疼粮食。头发也乱了,还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疯狗似的乱窜。

她会不会疯掉?我们想。

如果她疯了……啊,天哪!她会疯吗?我们说。

阿依陌的火把烧到她自己了。

——丢掉!丢掉!我们大喊。

阿依陌抖了一下手,火把掉在地上,大概她终于被火苗烫疼了。

我们走上去,看到她被火烧伤的手指,上面还留着火烟熏出的痕迹。我们说,你傻不傻呢?冷水冲一下吧,洗一洗,晾一晾就好了!

她没洗。但是她带我们到水沟旁边坐了好一会儿。

她始终低着头,看着夜里已经变色的流水。流水会带来一些树叶,她会伸手将树叶捞出来丢在一旁。

我们都不敢提起她很小的时候就死去的父母,以及不久之前她死去的哥哥——那个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摔到深沟里的少年。听说那天晚上她哥哥喝了很多酒,一个人坐在月亮底下,也是夜雨之后,月亮发了疯似的钻出云层,他在那样一片清冷的月光下摔破了酒瓶就像摔破他再也不想继续承担的生活,丢下他唯一的亲人我们的阿依陌,卸下他年少肩上的重任,卸下他孤苦无助内心的巨石,自己一个人去死了。

阿依陌望着流水,什么话也不说。

我们望着阿依陌,也无话可说。原来不幸降临在要好的同类身上,我们自己也会感到窘迫和窒息。

今晚的月光太糟了——我们想——仿佛天上遭遇一场水灾,月光落到地面还夹杂着泥沙的味道,风一吹,那味道就钻进我们的喉咙。

她很久没有哭了。现在也没哭。

夜雨过后,月亮冷清清照在玉米秆上,玉米叶间还吊着小雨洗刷后留下的水珠,水珠含着小小的光芒。这样冷的晚上连虫子也不爱的。哪里有什么虫子。

回家吧。我们想说。又都没说出口。

她没有家。

回去吧。我们想换一个词。也没说出口。

她不再有归途。

阿依陌坐够了,也可能终于感到冷了,反复摸着先前被烫伤的手指,手掌盖在上面握在手心里,似乎那烧伤的手指从皮层下面冒出来的那一点点热量能温暖她。

我们都穿得单薄,在这样突然跑出来的晚上,谁也来不及加一件衣服。我们在发抖。阿依陌也在发抖。我们没有多余的衣服给对方保暖,我们都在风中受着凉。

走吧。阿依陌说。

她没有说“回家”也没有说“回去”,她只说“走吧”。

我们就抱着发抖的自己跟在发抖的阿依陌身后。松树林一阵阵传来潮水一样的声响,剩下的风都吹在我们的额头上,吹得头顶都要掀开了。我们朝着山路一直往下走,路在夜里看起来非常遥远,也很模糊,没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