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碎屑
我蹲在草棚中的楼板上不敢下来。我母亲在楼下哭。她头发蓬乱像个疯子。这时候我们谁也不跟谁说话。她三十多岁,还很年轻,但山中辛苦的日子让她变得很瘦很黑,眼睛微微眍下去。我感觉自己像只没有翅膀的鸟,胆战心惊的恐惧长期伴随着我。我害怕我的母亲。她过得不幸福。因为她过得不幸福所以我也不幸福。
她以经常打我来获得暂时的平静。但是现在她没有打我。她说从今天开始她都不会再打我了。想到这儿我有点高兴。因为现在我十二岁满满的,昨天刚刚过完生日。按照这儿的习惯,女孩子长到十二岁还要挨打会遭人嘲笑。她突然开始顾及我的面子了。从十二岁这一天开始,我就可以像大人那样生活,不用再惧怕我的母亲。是她明确跟我说,我可以不用再害怕,看到她的时候不要总是露着一双像是她要吃掉我的那种哀怨的惊恐的目光。可是我没有感到平静。我望着棚子远处河沟里奔腾的水,听着楼下像是被我踩着的哭声,这混杂的声音让我感到不安,我又希望她上来打我。我和她只隔着一架竹梯子,只要她肯上来,或者我肯下去,我们又能像从前那样把这一天暴力地过掉。
但是我们谁也不理谁。我像一只小狼,早在心中下了决定,只要长到十五岁就远远地离开这个家、离开她。至少我也要住到远山上,与她隔着无数远山的山尖上。
她保证今后要像大人那样与我相处。她正在这么做。她坐在楼下哭的时候不再像往常那样掩着哭声。或许她希望我立刻下楼跟她并排坐着,讲一些安慰她的话。我有点舍不得楼上片刻的安全感。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不遵守诺言再揍我一顿?她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糟糕,一点也不像温柔的母亲——噢,我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温柔过!她不停地在那儿数骂。“我这一生人……”她这样说,然后哭得更凶。
她骂累了。抬头用那双哭红的臃肿眼睛望了我一眼。我立刻低头与她对望。这是平时打出来的经验。她非常愤恨我不把她放在眼里,尤其她难过伤心的时候,她看着我,而如果我的眼睛总是望着黑黝黝的远山,这种态度就会令她万分绝望。现在我学得像大人一样精明,能及时猜到她的心思,让她没有理由再找我麻烦。她低下头,她说,你的眼睛长得和你父亲一样无情。
恐怕不止我的眼睛长得像父亲一样无情,连我的耳朵也无情。我总是听不见她的苦。她曾经郑重地警告我,也许哪一天她就要远走高飞,弃我而去。这话是从我三岁时候说起,后来有了我的弟弟,她还是这样说,再后来有了我的妹妹,她也这样说。反正她早晚要弃我们而去的。可我又非常清楚,明天她又会说一番别的话——等她哭够了之后,她的每一个明天,都会有不同但目的一样的说辞:我总不能扔下你的妹妹吧?虽然你这么大了可以独自活下去,你的妹妹还这么小,她像一条毛毛虫,饿死了多可怜!
这一天原本是来棚子里干什么我早就忘记了。我们不久之前搬到一个岔路口开馆子。在大路边租住别人的房子。生意极差,欠了些债。这草棚暂时弃于河边,得空才来搬东西。每次都是我母亲一个人来。这儿的东西搬得仅剩下现在我坐着的这些楼板。楼板已经劈成柴块。
不知道我是不是挪了一下身子,灰尘掉入她的眼睛。她猛烈地哭了一阵儿之后突然瞪着我。
我想求饶但没有作声。我早就已经有了超出十二岁年纪的成年人的心思。我总不能长期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棍棒面前低头认错。我没有错。我想。就算这一次她用很久以前那种方法,用一坨打不死我但可以将人吓一跳的硬泥疙瘩砸在我腰上,我也不会示弱。我坐在高处,差不多像是坐在她的头顶,就这么向下把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了。
她上了楼,将我从楼上拽住再提起来,用她平时对付山坡上的农活的蛮力,轻而易举将我扔到楼下。楼板离地面并不高,我像生了翅膀一样轻轻松松落地了。她自己没有下楼。她坐在我刚才坐过的地方揉着肩膀。那个地方过于低矮,草棚衬子把她压弯了腰。
接着,她居高临下跟我说话。她说有一天去了街上,带了平时积攒的所有钱,一只脚已经踏在长途汽车的门边,只要再踏上一只脚,她就永远甩下我不再回来。这儿的日子她过够了。我父亲当年让她有多少决心下嫁,后来就有多少失望离开。她受够了这儿的天空,狭窄,闷燥,受够了这儿的人,男的大部分是酒鬼,女的大部分像苦工。她说到这里停住,从楼梯走下来坐在我旁边。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说话,她没有动手打我,我也认真在听。她伸出两只手,手心手背粗糙难看,像山沟里树上掉到地面揉皱了的树叶,被草皮割破的伤疤裂开一条条口子,她往口子上搽了一些百雀羚。她停了一会儿,不再唠叨,并且这时候河边吹来一阵清风,使我的脑子清醒起来,我想到她平时一个人孤零零在山坡上干活的样子,想到她在春天里,最该是一个年轻妇人穿着漂亮衣裳赶集或者坐在河边与朋友闲谈的天气,她却早早架了耕牛,踏着山中还没有落下去的凌晨五点钟的月光去耕地。那时我的酒鬼父亲还和他的酒鬼朋友在喝酒,他们大谈人生遭际,大谈这该死的山里的日子,他们像英雄一样气短,像狗熊那样借酒浇愁。他们每一天都这样过。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喜欢跟在父亲身边。我喜欢看他们喝酒的样子。有一次我看见父亲喝醉了掉眼泪。可能他只有喝醉了才会掉眼泪。这是我母亲不知道的。比我父亲年长的人说,他们年轻时候也是这样度过,所有山上的男人在年轻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他们必须像病猫那样挨过一段岁月,等到突然明白了什么才会脚踏实地。我父亲应该开始明白什么了。他放弃这座草棚要去开馆子,肯定是想脚踏实地。
正当我想告诉母亲,我父亲已经开始转变,而我也像个大人那样有用了,她以后的日子会渐渐好起来,却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疯似的又开始骂人。接下来,她干了一件让我反应不及的事:她又要拉我一起去死了。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寻死。上一次她想拽着我一起跳河。我不跳。这一次我不知道她要以什么方式来结束我的狗命。她说我的命和她的命一样都是狗命,都微不足道,都不值得活。
她的力气大过我的力气。可我不想死的决心始终让我狠狠地抱着一根柱子让她不能将我拖动分毫。河水的响声像刺刀一样可怕。我拼命地使出我十二岁的力气与母亲对抗。她要赴死,而我要活着。我们一拉一拽,谁也别想拖走谁。从来不知道在生死关头我可以这么有力。
你要走就走,也可以离婚。我对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当大人说的话。这些话我之前不会说,眼下这一刻突然会说了。她停住手,转头望我,慢慢地,过了好长时间,才伤心地说:果然和你爹一样,只有像我这样的疯子才会守着你们。
或许正是看透了这样一个无情的我,再拉我一起去死时,手上力量才会毫不犹豫增加了一倍。
你怕死吗?为什么怕死?她抹着眼泪。
我不死。我说。
反抗让我感到心情大好。我就是要选择与她不同的方式,与她对着干。我们僵持了几分钟,突然被一个老者拉开。那是个慈祥的好心的爷爷,他赶着一头牛从这儿路过。他简直像神仙一样及时出现在我面前。上一次我母亲拉我一起跳河,也是一位老者恰好赶着羊群(我忘记是不是羊群)经过,救了我一条狗命。我立刻退到草棚边,抱着之前抱过的那根柱子。后来我放开柱子重新坐到草棚的楼板上。
我母亲坐在地上,老者也坐在一块石板上。她跟他诉苦了。她总是跟人诉苦。总是那些反反复复在我面前说过的话又要跟人说一遍,而我也要跟着听一遍。
“我这一生人……”她说。
老者认真听完然后说,这儿年轻的男人前半生泡在酒里,靠它消烦解闷——年轻人心中总有一些想不通的事要靠酒精来消除——但是后来就会想通,他们会知道这儿的天和外面的天一样,这儿的日子和外面的日子一样,他们迟早会脚踏实地。你要有点耐心。你很快就要熬出头了,你的日子会像那些之前跟你一样觉得日子没有盼头的妇人一样渐渐好起来。她们也是这样过来的。没有什么好伤心。
老者说完赶牛离开了。
我母亲擦掉眼泪,情绪好起来。我已经不害怕了,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一种抱歉的神色。每次我们寻死不成,她平静下来的眼里有难得的温和。这种神色意味着之后一段时间她不会再找我麻烦。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找我麻烦了。从刚才我们一拖一拽的对话中,我再次表明立场我要活着。
她走过来,爬到楼上,拍干净我身上的尘土。
我偷看了一眼岸边的芦苇和狗尾巴草,它们被风吹起碎屑,吹向河沟,吹到河水里去了。我走到棚子外面,身上也沾了一些芦苇和狗尾巴草的碎屑,它们也被风吹向河沟,吹到河水里去了。
“回去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你爹。”我好像听见母亲在身后这么说。也许她这次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前每回求死不成,她都要这么跟我交代一句,使我耳朵里早已装满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