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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内卷：狞猫与薮猫的和谐共存

明代人马欢在《瀛涯胜览》中记载了郑和下西洋时各地见到的奇闻特产，在《忽鲁谟斯国》（即霍乐木兹，今伊朗东南米纳布附近）篇中写道：“又出一等兽，名草上飞，番名昔雅锅失，如大猫大，浑身俨似玳瑁斑猫样，两耳尖黑，性纯不恶。”[1]这里的“草上飞”，有人说是猞猁，有人说是狞猫。狞猫是外表类似猞猁属的动物，曾被称为“非洲猞猁”。狞猫可以原地起跳至3米高，是它身高的4倍，说它是“草上飞”也不为过。

狞猫惊人的弹跳能力可谓为捕猎而生，它的主要食物是珍珠鸡、斑鸠、野兔。狞猫捕猎时会使出它标志性的原地弹跳，像地对空导弹锁定了目标一样，伸出前爪将猎物一掌击落，或张嘴直接咬住。在古代伊朗和印度，贵族会驯养狞猫，将它们置于斗兽场中，然后放一群鸽子从狞猫上方飞过，谁的狞猫能抓到更多的鸽子，就算谁获胜。

与狞猫的起跳一样绝妙的是它的下落。狞猫起跳时脸朝向空中，四肢贴向胸，跳到最高处后，身体扭曲旋转，灵活的脊柱让它瞬间变成脸部朝下，四肢同时触地。这个动作被称为“翻正反射”，即当动物处于异常体位时所产生的恢复正常体位的反射，能帮助包括狞猫在内的中小型猫科动物平稳着地。

狞猫做出致命一跳的前提是发现猎物且不被猎物发现，做到这一点有赖于它极为敏锐的听觉，在超远距离锁定猎物。狞猫的耳朵长得很别致，又大又尖，耳朵尖上还长出了一簇长毛，好像路由器上的天线，长毛起到了增强听力的作用。狞猫的耳朵几乎能够360度旋转，它的头部有20条肌肉来控制耳朵，相比之下，狗的耳朵由18条肌肉控制，而人的耳朵只有4条肌肉。灵活的耳朵能最大限度地收集声波，听到10平方千米以内的声响。狞猫还会用耳朵来表达心情。两只耳朵竖立，尖长毛竖起，代表心情平静，正在仔细收听周围的动静；如果一只耳朵竖着，一只耳朵耷拉，代表心情不佳；要是两只耳朵同时折下，耳朵尖，长毛也向下，好像两根马尾辫，代表它害怕或服从于对方。[2]

2018年我去安博塞利国家公园拍摄大象，晚上搭帐篷宿营。夜里，一群胡狼在帐篷外徘徊，大概想找几块我晚饭剩下的牛肉，胡狼发出的叫声在我耳边萦绕。后半夜，胡狼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隐约听到帐篷边的水桶被什么东西碰倒在地。我把帐篷挑开一条缝，只见一只狞猫正在帐篷前，俯身喝水桶里渗出的水。它的眼睛反射手电筒的光，好像两个小灯泡。它发现了我，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消失在黑夜中。我之前见到的狞猫都很害怕人类，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逃跑，这只狞猫竟如此从容和优雅。

白天，我开车在营地附近转悠，又见到了这只狞猫。它正在灌木丛中行走，前方有一群珍珠鸡在地上刨食。珍珠鸡边吃边互啄，“嘎嘎嘎”地叫着满地走。狞猫忽地一下从灌木丛里跃出，扑向其中一只珍珠鸡。珍珠鸡从我的车前盖上跃了过去，狞猫扑了个空，可能是因为越野车的干扰。这只狞猫很快离开，消失在灌木丛中。

晚上，我把水桶放在原位，期待它再回来喝水。水在安博塞利国家公园里非常宝贵，狞猫主要通过喝猎物的血获取水分，但它们不会放过喝水的机会。很遗憾，这天晚上它没有来。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它。

之前大部分研究和纪录片展现的是狞猫的猎杀技能，对它们的家庭生活知之甚少。狞猫居住在地下洞穴，很难观察到它们日常生活和哺育后代。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狞猫的分布相当广泛，不仅遍布非洲大陆，它们的身影从西亚的沙漠边缘直到中亚的土库曼斯坦都能见到。

生活在安博塞利国家公园的另一种中型猫科动物——薮猫，观察起来要容易得多。薮猫这个名字来自葡萄牙语Serval，意思是“狼一样的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薮猫都保持活跃，主要分布于撒哈拉沙漠以南，北非的突尼斯和摩洛哥也有部分种群，虽然薮猫的分布不及狞猫广泛，但它们在国家公园之外的非保护地带也能安居。薮猫是老鼠的克星，很少猎杀家禽家畜。

薮猫看上去像一只缩水的猎豹，圆头、大眼、腿长而尾短，黄色的皮毛点缀着细小的黑色斑点，就其体型比例而言，薮猫的四肢是猫科动物中最长的。薮猫的耳朵长得比狞猫的更夸张，又大又圆，好像顶着一对雷达，它的两耳间距是猫科动物中最小的。它的听力较之狞猫毫不逊色，它的耳朵由21条肌肉控制，比狞猫还要多一条。

薮猫捕猎时不需要看到猎物，只凭听力就能精确定位。我曾在安博塞利跟踪过一只薮猫，它在一天内抓到了24只老鼠，几乎每次出手都干净利落，“爪到擒来”，80%以上的高成功率足以让众多猫科动物汗颜。据说，薮猫的耳朵能听见1米深的洞穴中老鼠的脚步声，堪称陆地上的猫头鹰或蝙蝠。乞力马扎罗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做过一次薮猫听力测试。研究人员把一支录音笔藏在10厘米厚的干草之下，录音笔不时播出轻微的老鼠吃东西的声音。一切就绪之后，救助中心把一只人工喂养的薮猫放在50米外。这只薮猫立刻捕捉到了录音笔的声音，它迅速朝声源靠近，步伐轻柔，没有一丝声响。它在距离覆盖录音笔草丛5米处的地方停住了，俯下身体，四肢蜷缩，双眼瞪得像铜锣，突然后腿一蹬，腾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前爪准确地落在了录音笔上。

狞猫和薮猫都是优秀的中型掠食者，每年能消灭相当于自己体重100倍的老鼠。狞猫和薮猫归属于食肉目、猫科、猫亚科，但不同属，狞猫属于狞猫属，薮猫则是薮猫属。它们在非洲大陆上的分布几乎一致，同在一片星空下，它们的习性、食物、穴居方式也非常相似，这表明它们是处于同一生态位的不同动物，理应存在种间竞争。种间竞争是指具有相似要求的物种为争夺空间和资源而产生的一种直接或间接抑制对方的现象。种间竞争的结果，常常是一方取得了优势，而另一方受抑制甚至被消灭。这表明，两个相似的物种不能占有共同的生态位，而是会以某种方式彼此取代。这种竞争会使得每一物种都具有食性或其他生活方式上的特点，从而在生态位上发生分离，这种现象就是著名的“高斯假说”（Gause’s Hypothesis）。[3]

但狞猫和薮猫却是长期共存的睦邻，薮猫没有取代狞猫，狞猫也没有压倒薮猫。这主要在于它们的生存空间极为广阔，食物极为丰富。非洲稀树草原上老鼠和小型鸟类超过500亿只，它们没必要“内卷”，争个孰优孰劣。如果说稀树草原是一个二维平行世界，薮猫和老鼠、狞猫与老鼠的关系，就好比狮子和角马的关系，都共存在一个相似的维度中，后者的数量都极为庞大，都是草原生态体系的基石。这要感谢非洲保持着相对完整的生态环境。

我在安博塞利国家公园拍摄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大本营塞伦盖蒂国家公园。有一天早上我开车外出，遇到了一位熟悉的司机，他冲我神秘一笑，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新发现，紧紧追上他的车，把他逼停。他拿出了自己的相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原来他拍到了一只罕见的黑化薮猫。他说这张照片价值连城，准备卖给欧美的摄影杂志或旅游杂志。

自然界中，动物的白化常见，黑化却比较少。猫科动物的黑化主要有黑豹和黑美洲虎，黑化薮猫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身。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司机告诉我这只黑化薮猫出现的方位和地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去搜寻一番。可是无论我怎么寻找，都不见它的踪影。10多天后，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没想到，它居然现身了！那只黑化薮猫正沿着越野车轧出的土路大摇大摆地踱步。它的全身都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黝黑发亮。它边走边转头朝向路边的草堆，一个箭步从草中叼出一只小老鼠，它用前爪把老鼠按在地上揉捏了一番，将内脏挤出来后，才一口吞了下去。猫科动物的裂齿相当于人的槽牙，是剪刀状的尖牙，用于切割肉类，所以包括薮猫在内的所有猫科进食时都是吞咽，而非反复咀嚼。

这只黑化薮猫继续朝前走，没过一会儿，又如法炮制抓到一只老鼠，很快又抓到一只，效率高得令人难以置信。黑色让这只薮猫的伪装更加逼真，令老鼠防不胜防。一周以后，我又见到了它。它蹲在我的车前不到5米的地方惬意地梳理身体，清晨的露水沾满了它那好像抹了黑鞋油的毛发。难道黑色增加了薮猫的自信心？虽然薮猫的腿很长，方便在茂密草丛中行走，但只要有机会，它们经常跑到马路或开阔的地面。深草中能找到猎物，但也可能暗藏着危险。花豹、猎豹、狮子都是薮猫的对头，碰上了就有性命之忧。这只黑化薮猫可能知道越野车的旁边反而是安全的。

公薮猫的领地中通常包含好几只母薮猫的领地，但它们的领地核心区域并不共享，关系也不和睦。母薮猫只有在交配期间才会容忍公薮猫靠近，其他时间的相遇都会引发打斗。只要有可能，公薮猫会尽量跟领地内的所有母薮猫交配，小薮猫出生后，公薮猫将负责母薮猫的领地安全，保护小薮猫不被入侵的公薮猫咬死。这只强壮的黑化薮猫在繁殖竞争中应当有更大的优势，相信过不了多久，塞伦盖蒂应该会出现更多的黑化薮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