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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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舅

“外甥哭妗子,想起一阵子。”这句在家乡广为流传的俗语原意是指做外甥的薄情,对以妗子为代表的老娘舅家假仁假义假慈悲,多用来形容某人说话办事忽冷忽热,没个正谱。感觉我就是俗语中那个“想起一阵子”的外甥,在老舅去世第十个年头的这个严冬,才开始忽然思他念他,想他惦他。

老舅最初给我留下“不良印象”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小时候,每年春节一过,父母就要“逼”着我们兄妹二人去老舅家走亲戚。之所以说“逼”,是因为老舅给我们发的压腰钱多年如一日,从来没有水涨船高过,别人家都给到两毛、五毛了,他那里仍然是雷打不动的一毛钱。不仅压腰钱少,老舅家的伙食也堪称一般,加之吃饭的人又多,局面又混乱,导致老舅在我们这些外甥们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记得入学前的那年冬季,我因尿床的恶习屡教不改,被父母“发配”到老舅家小住。老舅家的堂屋已人满为患,无处安置,只好把我“请”到了耳房的马圈里。临时床铺是用木门板和麦秸草拼凑而成的,距离拴马的食槽仅一步之遥。望着眼前威武雄壮的高头大马,我担心夜里起来小解时被马踢到私处,闹腾到很晚还不肯入睡。老舅第二天一早还要下地干活,对我的杞人忧天不胜其烦,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连哄带吓的,一点也不友好。

更为可恼的是,第二天晚上老舅居然动手打了我!老舅家的邻村公演电影,我嚷着要去看,但老舅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万一我看到中途打瞌睡了无人照管,直到我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拍胸脯立保证,他才勉强放行。保证归保证,电影演到一半,我还是像个瞌睡虫似的七歪八扭,东倒西斜,一个劲儿地往老舅、表哥他们身上蹭。老舅在多次劝说无效的情况下,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数落我说话不算数,净给大人添乱。尽管之后的若干年里所有的事实都表明那一巴掌是外公打的,但我还是把账记在了老舅头上——我采用了小学课本上狼吃小羊的思维逻辑——“不是你,就是你爸爸,反正都一样。”

参加工作以后,由于我执拗且褊狭的性格,一年里难得回趟老家,不要说老舅了,就连亲生父母的面都见得极少。及至打拼到了更加遥远的城市,与家人的联系更是几近中断,和老舅之间也越来越疏远,越来越淡漠。

母亲周年忌日那天,我挈妇将雏回去上坟,在坟地和老舅碰了个正着。寒风中的老舅丰腴不减当年,腰是圆的,脑袋是圆的,圆脸上一双鼓凸的大眼睛也是圆的,脖颈显得又粗又短,喉咙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喘息声。见我跪在母亲坟前,一样一样往外掏着祭祀的食品,老舅随口问道:“你们谁带萨其马没有?”我和在场的姊妹们为之一愣,随即茫然地摇了摇头。老舅多少有些失望,嘴里小声咕哝着:“你妈生前最爱吃萨其马啦……”

唉,我们姊妹六个随同母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怎么就没有发现她老人家爱吃萨其马的嗜好呢?同老舅相比,我们对母亲的爱是何其肤浅、何其微不足道啊!我膝行着来到老舅跟前,把他坚挺的双腿紧紧搂在怀里,任凭两行愧悔的清泪扑簌簌顺颊而下。

母亲三周年忌日,我依例回了趟老家,借上坟之机顺道去老舅家探视。临别,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老舅,说:“舅啊,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啥时候去省城了打电话,我开车接你。”

老舅拿着我的名片翻过来覆过去端详了半天,最后指着名片背面的几行小字深有感触地说:“华呀,这几年在外头没白混,名片上的哪个头衔都不是轻易得来的!”

一年后,老舅谢世。下葬那天,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高速公路上午十一点多了还不让通行。老舅,您是怕我忙于工作,不忍心占用我的宝贵时间吧?怎么说您也是我的老舅,是我除生身父母之外最亲最近的人哪,怎么连最后一次送行的机会都不给我,让我这个做外甥的老脸往哪儿搁呀!

老舅,说出来不怕您老人家笑话,我小时候爬高上低,没少偷摘您家的桃、枣、核桃和苹果。连您那盒从别处借来的印油也是我偷藏起来的,害您找了两天两夜,末了还气得把表哥、表姐暴揍了一顿。初二那年,我还贼胆包天,公然把您的驴骡从马圈里拉出来,试图骑着它去少林寺出家当和尚(幸亏当时不知道去少林寺的路咋走,不然,您老辛苦饲养多年、赖以耕田犁地的吃饭家伙可就没了)。您的外甥不仅是您的家贼,偷果子偷骡子,就连我这条小命不也是用您家的宝贝粮食换下来的吗?小时候,我是个爹不收娘不管的厌食症患者,饿得皮包骨头。是您把家中仅有的一点面粉贡献出来,让外婆烙成焦馍嘴对嘴喂我吃下去,这才使得奄奄一息的我重获生机与希望。

现如今,我也熬成拥有一群外甥的老舅了,这才真切体味到做舅的艰辛与不易。老家不是盛传着这么一句古话吗:“外甥是舅家的狗,吃完就走。”外甥啃舅似乎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了。老舅,我当年不就是吃您喝您的那条狗吗?吃得理直气壮,喝得心安理得。吃饱喝足了,抹一抹嘴巴,连带翻一翻白眼,连半句感谢的话都不曾留下。不然,何以到老舅去世十年后的今天才想起您的诸多恩德,念起您的千般好处。老舅啊老舅,您的忌日和我母亲的忌日仅差了三天,您这是赶着和我的母亲您的姐姐在天国团圆吗?

我那大爱不言、至爱无声的老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