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亲的病痛
“我心口又痛了”。在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缓慢而低沉,明显带着些胆怯的语气,就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希望得到别人原谅似的。听着电话的我,顿时被痛楚的感觉击得有些失语,竟然忘记了应答。父亲以为我没有听清,不得不用同样的语调和更加缓慢的语速又重复一遍。
病痛在身不是父亲的过错,不能解除父亲的病痛恰恰是我们做子女的罪过。长久以来,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谈及父亲,特别是不愿提起父亲的病痛。准确地说,在我们而言,一直觉得在家庭生活中父亲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当我长到七八岁能够记得事情时,还在大集体时代,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家里是爷爷当家,父亲是不大管家的。对于公家的事情,父亲是很尽心的。在早晨分派了一天要做的活计后,往往是带着活计最重的那伙社员,如果是在咋暖还寒的早春,他们一般是吆喝着牲口,摇摆着木耧,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地把全村的艰辛光阴播进料峭寒冷的春风里。如果是在七月流火的炎热夏季,他们一般是蜷伏着身子匍匐在懊热难耐的麦趟里,轮直了镰刀,收刮着家家户户晌午傍晚的炊烟和一家老小碗里的清汤寡水。如果接到打水库的任务,他们往往带上单薄的被褥,住在潮湿阴冷的窑洞里,浸在冻冰初消的刺骨河水里,筛沙子、和水泥、砌护坡,把年轻的精血气力浇筑进高高的堤坝里,把病痛的种子深埋进疲惫的身子里。就是在这样无尽的劳作中,父亲的身体如同抽尽了筋丝、榨干了水分的干瘪果子而日见羸弱,患风湿性关节炎的双腿日益不断地缩小着父亲的活动范围,最终圈定在老家一亩见方的墙院里。从村支书职位上退下来的父亲,除了一身的病痛、几张名目有些雷同的奖状外,剩下的就只有明显比村子里其他人家更加破烂的光阴而已。
为了治好自己的老寒腿,父亲想尽了能够想到的一切法子,也尝遍了江湖游医和亲戚邻居提供的各种偏方,虔诚而满怀希望地吃药烤电针灸,在膝盖处涂了獾油。把双腿埋进细沙在三伏天的大太阳下曝晒,凡此种种也没能减轻日渐肿大变形的双膝带给父亲的疼痛。有段时间,父亲听人说练“香功”能治疗风湿,就很准时地在早上和午后,在房前的地上平展地伸直双臂,在静穆中默念着功法要诀。由于膝关节变形弯曲,练功时的父亲看上去像极了“5”字。当这一切都不见效后,父亲最后能够做的,就是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吞咽几片缓解疼痛的白色药片。我们兄弟姐妹的心思也就伴随着这样的过程,由焦虑而无奈,由无奈而麻木。父亲疼痛常伴的日子,就在房间炕头和我们不经意的注视中,被春夏秋冬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
好像是为着提醒我们不要全然忘记自己存在似的,去年年关将近的时候,父亲又给我们忙上加忙地制造了一点“麻烦”,胸部毫无征兆地发生剧烈的疼痛,检查诊断的结果,是患上了心肌梗塞,尚可庆幸的是还处在前期。在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因为同样的病因,先后四次住院治疗。我们兄弟姊妹也轮流着陪父亲在空气浑浊的病房度过了八十多个日日夜夜,成了上学工作以来,和父亲在一起最多的一段日子。与以往一样,住院期间,父亲很少谈及自己的病情,多数时间是作为忠实的听众倾听我们述说工作和生活中的零零碎碎,间或用“应该的”、“不应该”来做肯定或者否定的评判,末了就是要干好工作、做事不要坏良心等等叮嘱的话,和以往教诲我们兄弟姊妹的毫无二致,只不过语气更为恳切、意味更为深长而已。
频繁地住院治疗,使我们隐约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危险和忐忑不安,就背着父亲,到主治医生那儿小心翼翼地打探究竟,看有没有根除的法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做搭桥手术,可能要花费七八万元。”当我们试探着告诉父亲时,父亲却死活不同意。父亲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在什么活计都做不了的情况下,再给子女增添这样沉重巨大的经济负担,父亲心上是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的。时至今日,父亲住院治病的过程已有些恍然,一个确切而真实的感觉是,父亲生活在须臾不离的病痛里,我们生活在父亲慈爱关注的目光里。
一个人的前途命运完全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但出身来历却无法选择。一生没有什么成就的父亲,或许晚年带给我们的只有麻烦和拖累,但只凭他给了我们最可宝贵的东西——生命,当然还有连同生命给予我们的慈爱这一点,就足以值得我们永远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