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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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里梦外的一地金黄

我知道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个地方就是故乡,完全源于那一地金黄。

农村的孩子很早就参与劳动,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最多的莫过于跟随大人伺弄门前的园子。“一亩园十亩田”,伺弄园子不太用得着大力,但却很耗费功夫。在天气渐次转暖、大田作物种完毕,就开始整理园子,种一点供自家食用的蔬菜等作物。下种之前,先要用铁锨将板结的土地翻耕一遍,我们叫“踏地”,大人会叮嘱锨不要摊得太厚,深度要尽可能保持足够,这样翻整的土地绵细,种植起来容易。有时由于作物的不同,譬如种植葱蒜或者洋芋,还要整行起垄。一般来说,种植蔬菜环节比较繁杂,在浸种催芽、施肥选窝、下种深浅上很有些讲究,这些精细活计孩童往往做不来,能搭上手的机会不多。种葵花玉米等等相对容易些,做的也比较多些。还记得初始在园子里种葵花的情形,先用铲子在平整细绵的土里旋挖出拳头大小的窝子,将两三粒千挑万选出来的籽粒饱满的种子种进去,将掏出的土回填抹平,在上面画一个圆圈。据说画的圆圈有多大,生长出来的葵花头就有多大,所以我们总是把这样的圈子画得很圆很大,希冀将来的收获大些。但往往到收获的时候,早就忘了当初所画圆圈的大小,无法对证收到手的葵花头与所画圆圈大小比例是不是一致。好在辛苦不会白费,这十几或者几十株葵花,临到花谢霜落的当儿,也能收获几斤葵花籽,年节的时候炒一盘瓜子用来待客磨牙。因为功用仅止于此,一般也不在意收多收少,有些“有他过年无他也过年”的意思。但在夏季满目青翠的园子边角,葳蕤生长着那么一行或者几行葵花,肆意地绽放圆溜溜的花盘,排站成一抹一抹的金黄,这样的景致却一直没有间断过。

在土地承包到户的前一年,队上决定每户划三亩“饲料地”,统一种植葵花,方式是自种自收、收益归户。为着管理方便,推选出了两名公认办事公道的社员来管护,特别规定在葵花结了籽实的时候,不允许私自进田作业,防着有那手脚不干净的行偷窃之举。伺弄属于自家的庄稼,人们自然格外卖力,“人勤地不懒”,那年的葵花长的倒也分外壮实。虽然因为种植面积大,很少有人耗费虚力去在下种的地方画圈,但收获到手的葵花头却比园子边角种植那么几行的要大出一圈,籽粒也大气饱满的多。犹记得那片在四野青翠包围下的葵花地,一档一档地平铺开来,如同威风八面的伟丈夫,神气地睨睇着周遭缺行断垄矮小瘦弱的谷子糜子,肆意炫耀着自己的高大健硕,争抢着阳光的沐浴和雨露的润泽。当他们一同迎来蓓蕾绽放的时候,宛如一个个初抛春怀的妙龄女子,尽情宣泄着固有的高贵矜持和秋波暗递的妩媚,折射出一片片炫目耀眼的金黄,引诱着人们觊觎温饱的贪婪目光。自此以后,那块地就被称为“饲料地”,到如今也这样叫,其实压根儿和饲料没有什么因果关系。

此后种植葵花就逐渐多起来了,劳作的苦累自然也就难免,尤以种植和收获环节为甚。在耕耘种植的春季,常见乡民——自然也少不了老人和小孩,佝偻着身子,几乎是零角度地匍匐在地点种着葵花。点种的称谓,既恰当也明了,一语道破了种植过程的辛劳。相对而言,生长期间的田间管理倒较容易些,主要是浇水施肥、铲除杂草的活计,可以甩开膀子来干,功效也比较高。麻烦琐碎的是收割,要用锋利的镰刃将葵花头割下运回,齐聚了家中所有的人手,用棍棒使劲敲打葵花头的背面,将籽粒敲落下来。逢着葵花收割盛期,从村中巷道走过,棍棒击打葵花头的砰砰声和籽粒敲落的唰唰声彼此应和着响成一片,间或夹杂了人们快意地畅谈和孩子们兴奋莫名的呼叫,你就会明白,全村此刻正在为葵花的韶华流逝举办着一场庄重而虔诚的祭奠。

为了减轻劳作的苦累,更是为了适应大面积种植的需要,人们想了不少好的方子,索摸着制作了一些器具。值得一提的,一是可称之为“点籽机”的器物,外形如同龙头拐杖,顶端为喇叭形的开口,中间为中空的钢管,底端打磨的比较锋利,很容易就可以刺入泥土,从开口处灌入种子,拔起铁管,用脚沙抹一下,就完成了一次点种的过程,好处是动作快、人松活,可以挺直了脊梁,不受弓腰打趴的限制和佝偻屈膝的苦痛。再就是以焊接为主要工艺制作的“脱粒机”,用角铁焊成四四方方的架子,上部是比葵花头厚度稍薄一点的匣槽,里面有三根钢筋等距排列组成的锟轴,下部是装配的用来带动锟轴转动的电机。操作时只需把葵花头平放进匣槽,高速旋转的锟轴将葵花头从另一边甩出,所有的籽粒就全部被脱落下来,速度极快,比之用棍棒敲打,诚有天壤之别。如果不是亲身参与实实在在的劳作和反反复复地不断摸索,单凭臆想,纵使挖空心思地想破了脑袋,断也不会发明出如此实用而巧妙的器具来。

我始终认为夏季是故乡最美的季节。在这希望拔节、梦想开花、成果凝结膨大的季节,放眼故乡的原野,宛如红黄绿三原色勾画的图板,好像专意要弥补其他季节景色单调的亏欠,毫无保留地涂抹、装扮、变幻、展露着自己的风采。似火的红枸杞、赛金的黄葵花、如茵的绿玉米,扎堆赶趟儿地显摆着各自的缤纷和色彩,红的绚烂,黄的艳丽,绿的娇娆,相互参杂、拱托、浸染,共同美丽着故乡的风景,浸润成就着乡民的梦想。尤其是那成片成片的葵花,本来种植的就多,腰身又健硕高挑,花蕾绽放时犹如为着躲避夏日骄阳而打起了明黄透亮的短柄圆伞,就更加地夺目耀眼。假如你徜徉留恋的时光恰是远山衔吞夕阳的黄昏,走在阡陌纵横的田野,入目全然是那种厚重而不失豁亮的金黄,你会恍然觉得,即将西沉的太阳怕也是一盏盛开着锦簇花盘的葵花吧。若非如此,那定是遍地的葵花,全都幻化成了一个个眨巴着眼睛的太阳!

我会时不时地走回故乡,也会如同赴约一样年复一年地探视那遍地金黄。现在已是露白霜冷的秋日时光,斑斑驳驳的焦枯黑丝如同老年斑一样,凸显在那些曾经光亮素净的金黄脸面上。这些集体步入成年的葵花,全都谦逊地低垂了昂首一生的高贵头颅,庄重虔诚地向脚下的泥土躬行饱含感激之情的敬礼。他们最后要做的,就是决然而然地走向壮烈的也是最后的归途——用咽喉碰击镰刃的脆响,再次奏响故乡村庄庆贺丰收的华丽乐章。这样的情景,总是令我在无尽的感动中油然泛起莫名的忧伤,更令我忐忑不安和揣摩难定,不知该向这些生动着故乡大地的性灵们,献祭铿锵激昂的礼赞,抑或是婉约哀伤的挽歌更为恰当?尽管这忧伤几可刺穿故土深厚的胸膛,他们却恍若无感或者全然不当回事,就像故乡憨厚质朴的乡亲那样,只以生长死亡这样的轮回,生生不息地守望在故乡大地上。

不经意间回首张望,故乡种植葵花的日子已走过40多年。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岁月里,那种叫做葵花的作物,就以一抹金黄、一片金黄、一地金黄这样渐次交替的方式,将故乡乡民的日子从当初贫困苦焦的境况演绎成当下滋润丰满的模样。而那梦里梦外的炫目金黄,就成为连通我和故乡母体的脐带,起搏着我的脉搏、调节着我的心律、输送着亲情关爱和感动感悟等滋养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