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眉才子:绝世风华薛涛(四川名人历史丛书·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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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含泪葬完母亲,薛涛一身孝服回到海棠巷口。抬头一望,一年轻男子正站在她家门前,看样子是想伸手敲门。另有几人与他相距三五步,正互相攀谈,目光则看向她家的方向,仿佛都在等他将门敲出结果,好一拥而入。

这群人薛涛从未见过,看他们的穿戴,不像引车卖浆之流;观其举止,更不像取道小巷的路人。年轻男子终于拉起门环摇了摇,“当当”声传了过来,如同一把把射向她的飞刀。薛涛大惊,暂时抛下丧母的哀戚,拉上峨峨转身便跑。峨峨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回答,埋头只顾奔跑,就像一头被猎人狂追不舍的小兽。

两人牵手跑进桂花巷,往左一拐,钻入河边一片茂密的秋海棠林子。出得林子,混入码头上熙来攘往的人流,绕到海棠巷的另一端,悄悄从后门进了家。

院门一掩,薛涛柔弱的双肩门闩似的顶住门扉,峨峨也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喘了许久,两人终于缓过气来。薛涛摸着胸口,轻轻踱到前门,贴着门缝往外一觑,刚才那群人已经离开。海棠巷空空的,像是被人洗劫过。

薛涛拍了拍胸口,这才回答峨峨刚才的问题:“你觉得他们像不像债主?”

先前替母亲治病,薛涛已向段文昌借了十贯钱,如今又需安葬母亲,她不好再找他借。再说了,他只是一个小校书,俸禄不多,只怕也没钱再借给她。

按理说,只要她愿意向韦皋开口,借个几十贯钱不成问题;可自从知道那晚他设下毒计,要将她送给韦晋,她便对他满腹怨恨,以致立下誓言:就算求助于路人,也再不向这曾经的“恩人”弯腰!

乐营中人无固定收入,主要靠官员打赏,普遍没什么积蓄。卿卿因擅长讨刘辟等人欢心,所得赏赐较多;她又素来手紧,因而积蓄颇丰。

结果,薛涛一向她开口,便遭到了拒绝。薛涛知道那晚顺走她的翠簪令她很难堪,却没想到她如此记仇,浑然不顾多年的姐妹之情。

薛涛无奈回家,和峨峨商量应对之策。裴氏生前,峨峨经常陪她去给一些人家做针线,认得不少街坊邻居。峨峨自告奋勇出去借钱,走了东家走西家,总算借到几十贯钱,料理了裴氏的后事。

峨峨见薛涛有些草木皆兵,忙说:“我看得很清楚,不是债主。”

“不是债主,那是什么人?”薛涛心头一宽,却又不免疑惑,“和我们家有来往的男子,可没有几个。”

裴氏去世,幕府中只有段文昌一人前来吊丧,陪着薛涛洒了几滴眼泪。其余男子,都把她当成一只美丽的猎物,暗布陷阱,只盼能早点把她弄到手中;至于她的喜怒哀乐,他们浑不顾及。

“敲门那人,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眼熟……想起来了!”峨峨忽有些喜出望外,“他每隔一年半载就会登门一次,每次来,主母都会热情接待他。听他和主母的谈话,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在成都待一阵后,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还有,他每次来都会牵一匹枣骝马。”

薛涛有些奇怪,问:“听你这么说,他像是个商人。奇怪了,阿母怎么从没和我提起过?”

“对了,”峨峨想起什么,又说,“主人的砚台、字画,全被他买走了。”

听了这话,薛涛恍然大悟:怪不得阿爷的遗物明明收得好好的,后来却一件也寻不着!她想,阿母从不给她提起这事,一是怕被她责怪,二是担心她知道家里缺钱用,像卿卿一样,胡乱委身那些只觊觎她美色的男子。阿母没怎么读过书,却也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的道理,并时常以此告诫她。

想起母亲的良苦用心,薛涛不禁又流下泪来。

薛涛又想起,母亲临终前,伸出枯柴一般的手拉住她,万般叮嘱:“女子不比男子,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步步错、终身错。入乐营是迫不得已,你一定要小心提防,不要被那些男子轻易污了身子。你还年轻,一定要记住一个道理:身为女子,才情、美貌、财帛都靠不住,找一个真正疼惜你的男子,生几个孩子,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慈音犹在耳边,慈容却再不可见,这是何等悲凉!

峨峨见薛涛美目含泪,知道她又想起了亡母,忙转移话题:“小姐,这人专买主人的旧物。你说,他会不会是主人的故旧?”

薛涛心想,阿爷在世时,只是眉山县县丞,俸禄不算高,又爱救济他人,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后来,他出使南诏,途中染疾而亡。他那些砚台、字画,都是极寻常之物。这人如果不是他故旧,确实没理由数度登门,重金买走这些平常之物。

不管怎样,这人算是薛家的恩人。薛涛一念至此,赶紧擦干眼泪,和峨峨脱去孝服,换了一身素装,追出门去,想找到敲门那男子。然而,找遍了海棠巷附近街市的茶肆和里坊,却哪里有恩人的影子?

薛涛和峨峨沮丧地回到家,老马已经等在了门口。薛涛秀眉一皱:难道今天又有宴会?母亲刚刚安葬,她哪有心情去那歌舞升平之地!

老马硬邦邦地说:“幕主要见你。”

身为官伎,就算在老马这样的奴才眼里,也毫无尊严可言!

见薛涛提裙上车,峨峨忙小声提醒:“小姐,你不换身衣服?”

“我就穿这件。”薛涛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就算被韦皋打死,她也绝不奏一支曲、吟一首诗、敬一盏酒!

进入幕府,却不闻乐声,薛涛正感奇怪,瞥见段文昌从一片幽深中穿出,遂问他幕主何在。

段文昌说:“韦公正在击鞠,你和我一起去吧。”

两人来到击鞠场,正好看见韦皋和刘辟各领一队,手持月杖,从两侧跃马上了草地。周围的观众见了,发出海一般的呼啸声。

唐朝皇帝、贵族很喜欢击鞠,不少还是个中高手。正所谓上行下效,大唐官员也很喜欢击鞠。西川幕府设有专门的击鞠场,韦皋隔三岔五,会和下属或宾客比上一局。

当然了,韦皋这样的节度使,击鞠除了个人喜好,还有其他目的:保持尚武之气,让手下将士真心拥戴自己。

薛涛见韦皋一身淡黄色劲装,跃马挥杆,将木制的圆球击打到离对方球洞七八米处。刘辟等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却始终无法追上他。

终于,韦皋纵马来到木球旁,挥杆一击,那球准确无误地飞入用木板制作的球洞,引得场上场下一片欢呼。

薛涛知道,大唐皇帝若是和其他人击鞠,第一个球必须由皇帝击入,这叫“拔头筹”。在西川幕府里,“拔头筹”的机会自然得留给幕主。

韦皋今天兴致极高,玩了一个多时辰仍不知疲倦。薛涛无心观赛,然而韦皋已经看见她,她不敢离开,只好暗自祈祷他们早点结束。

又过了一个时辰,韦皋终于心满意足,下场去沐浴更衣;做完这一切,才命人叫薛涛去书房见他。

薛涛来到韦皋书房外,门外书童见了,赶紧通报。

这是薛涛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韦皋刚入西川幕府,听说她颇有才艺,特地将她招来书房,考较她的才学。

从此,她脱离食不能果腹、衣不足御寒的日子,却也入了乐籍,成为人们眼中的“低贱之人”。至于这幕府的主人,更是把她当成笼络下属的工具!

见了韦皋,薛涛曲身行礼,硬邦邦地说:“薛涛拜见韦公。”

韦皋放下手中文书,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脸上,一时竟忘记移开。

替韦晋壮行的宴会后,他已有半月没见她,没想到她竟清瘦至此!她未施脂粉,一身素服,衬得她的脸颊更无血色;以往灵动无比的双眼,现在却有些迟钝,含着几丝惧怕、几丝哀怨、几丝倔强和不服。

韦皋心生怜惜,脸上却不动声色,绕过书案,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薛涛见他不喜不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又不敢违拗他,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薛涛的手刚要离开,韦皋却一把抓住,察觉她肌肤发凉,把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将她的小手护在了双手之间,说:“你阿母的事,我听墨卿说了。”

墨卿是段文昌的字。

薛涛一路忐忑,此刻知道不是让她应酬他人,终于放下心来。韦皋伸手替她抹去眼泪,说:“这等大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薛涛不冷不热地说:“薛涛身份低贱,何况阿母去世虽然事大,却是私事,怎敢惊动韦公?”

韦皋没有接腔,一手举起挥了挥,另一手仍握住薛涛的手。早已候在旁边的家仆,端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

韦皋说:“这是三十贯钱,是那晚宴会的赏赐。”

薛涛想起那晚,他将自己作为“筹码”送给韦晋,仍觉得满腔悲愤,一时没有说话。

韦皋见她不言不语,眉毛一挑,问:“怎么了?”

薛涛知道,如果拒绝接受这笔钱,他一定会生气;再说了,她现在也需要它。

“谢韦公!”薛涛赶紧致谢,同时埋下头,尽量不让他发现她因屈辱而导致的哽咽。

韦皋却以为她是因感激而哭,松开她的手,说:“去吧。”

薛涛道了声“遵命”,家仆端着托盘跟随其后。走到门口,薛涛回望韦皋,却见他已在埋头批阅文书。秋阳透过门窗打在他身上,使他一半明亮,一半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