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南唐家国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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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宴罢又成空

新手上路

李璟称帝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烦心事。事情的起因是他在皇宫中新建了一座高楼,兴高采烈地把大臣们召来观看。大家都心领神会,纷纷从各个角度夸这个楼盖得漂亮、气派。就在众人搜肠刮肚找形容词的时候,有人冷冷地说,“楼是不错,可惜楼下还差口井”。

李璟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人是给事中(侍从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萧俨。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笑眯眯地问道,“爱卿,为什么还差口井?”

萧俨脸色肃然,“因为陈后主的景阳楼下有口井。”

李璟这才听明白萧俨的意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满心的欢喜瞬间变成滔天怒火。

原来萧俨说的是陈后主的典故。景阳楼始建于刘宋元嘉年间,位于六朝皇家园林“华林苑”内。景阳楼下有口井,名叫景阳井。

陈后主本名陈叔宝,是南北朝时期南方陈朝最后一任皇帝。陈朝,定都建康(今江苏南京)。陈后主即位时,隋朝已经统一了长江以北,随时挥军南下。陈后主却自恃长江天险,整天填音乐、写诗词、饮美酒、抱美人,尤其宠爱妃子张丽华。

彻底放飞自我,除了朝政,什么都花心思。

隋开皇九年(589),隋朝大军轻松渡过长江,大将韩擒虎率军攻克建康。陈后主无路可逃,想自杀殉国,又没这个勇气,最后只好带着张丽华和孔贵嫔三人躲到景阳井中。杀入宫中的隋军很快就发现了陈后主的踪迹,随后用一个大篮子把三人从井底拉了上去。

十多天后,陈后主及宗室、大臣被押往隋朝都城大兴(今陕西西安),沦为亡国之君。至于张丽华,则背上了红颜祸水的罪名,被下令腰斩于建康闹市。

据说张丽华被拉上来的时候,因为悲伤地哭泣,胭脂从脸上流下,沾满了井栏,景阳井又被后人叫做胭脂井。

这段历史,既有美女凋零,又有江山易姓,成为历代诗人的一个永恒不衰的话题。

杨备有首《景阳井》:

擒虎戈矛满六宫,春花无树不秋风。

仓皇益见多情处,同穴甘心赴井中。

李商隐也作诗《景阳井》感慨:

景阳宫井剩堪悲,不尽龙鸾誓死期。

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

意思就是景阳井到现在只剩下让人悲叹的故事了,当初两人海誓山盟,同生共死。结果张丽华在污水横流的街头香消玉殒,陈后主却苟且偷生,把江山送与他人。

平陈之后,隋文帝杨坚为了永绝后患,下诏“平荡垦耕”建康城邑宫室,昔日富丽堂皇的六朝宫城、府第名园、亭台楼阁等等,包括景阳楼在内,全部被夷为平地,辟作农田,供百姓耕种,数百年繁华就此烟消云散。

王朝的耻辱、城市的耻辱、个人的耻辱,最后全部浓缩到这口井里。正因为此,景阳井被称为亡国之井、辱井。

萧俨把李璟新造的楼比喻成景阳楼,讽刺后者是亡国之君,其他人脸色吓得煞白,大气不敢吭一声。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愿意自己被称作亡国之君,偏偏那些“不懂事”的忠臣,总喜欢用这样刻薄的话来刺激皇帝。

萧俨,就是这样的忠臣。

萧俨为何如此偏激?

萧俨,吉州庐陵县(今江西吉安)人,从小就以神童闻名于乡里。十岁时,萧俨到金陵参加童子科的考试,顺利考中,从此开始步入仕途(十岁入仕,是神童中的神童)。

不过相对智商而言,他的情商并不高。史书上说他“为人方正,刚正不阿”,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他太讲原则。

他早先在刑部为官时,主要工作是复查大理寺(相当于最高法院)及全国各地上奏的案件,据说他断案之前,都要经过斋戒、沐浴、祈祷等一套琐细程序。凡是他断的案子,因为不徇私情,所有人都心悦诚服。

当初李昪主持杨吴国政的时候,曾经下令禁止买卖奴婢,认为这种事情是“压良为贱”,必须革除,后来又以法律形式明确禁止。

没想到李昪驾崩之后,冯延巳、冯延鲁兄弟,为了自己可以买奴婢的私心,在起草遗诏的时候,故意加入允许民间买卖儿女的内容。

萧俨看到遗诏之后大惊失色,赶紧进宫去找李璟,说,“这肯定不是先帝的遗诏,当初冯延鲁担任东都留守判官的时候,就起过这样的心思,先帝特意来征求我的看法”。

李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典故,漫不经心地问萧俨:“你怎么说的?”

萧俨正色道:“我对先帝说,您以前还是吴国宰相的时候,就从府库中拨钱赎买那些被卖的儿女,并归还给他们的亲生父母,四面八方的老百姓,没有人不仰慕您的恩德。如今您当了皇帝,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让穷人卖子女给富人做奴婢,合适吗?”

李璟不安地追问:“后来呢?”

萧俨露出后悔的神情:“先帝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打算治冯延鲁的罪。我认为冯延鲁只是一时愚蠢,才有这样的想法,劝先帝暂且饶了他。”

李璟听了之后将信将疑:“奏章还在吗?”

萧俨肯定地说:“我曾亲眼看到先帝将冯延鲁的奏章斜封,并用笔在上抹了三道。请您派人到档案库去找,肯定还在。”

李璟连忙让人去找萧俨所说的奏章,果然真的找到了,而且与萧俨的描述不差分毫。然而让萧俨大失所望的是,李璟以先帝的遗诏已经颁布为理由,不肯更改允许民间买卖奴婢的政策,从此买卖人口的风气又在南唐蔓延开来。买卖人口的政策祸害极大,李璟为了庇护冯延鲁的私心,居然默许他窜改李昪遗诏,所谓国家大政如同儿戏。

不久,李璟被冯延巳忽悠,又做出了一个让朝廷内外震惊的决定:百官当中除了魏岑、查文徽等人可以向他当面报告外,其他大臣除非被召见,否则不得求见。

萧俨赶紧上疏,认为诏令荒唐,结果奏章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最后侍卫都虞候贾崇来到宫门口,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流涕,说:“我跟随先帝三十多年,他每天辛勤接待各种人,还担心会不了解下情。您才即位多久,依靠几个亲信,就想跟群臣隔绝往来?”

李璟一看事闹大了,迫不得已收回诏令,对出馊主意的冯延巳却一点处分也没有。

儒家的“圣王”标准是:节欲、纳谏、勤政、爱民。人总是情不自禁地对比前任和现任,随着李璟当政日久,萧俨心中累积的失望也越来越多。他郁闷地发现新皇帝不要说做不到“圣王”,跟刚刚去世的李昪对比,差距也是很大,而且越看越像陈后主的翻版,就连兴趣爱好都很像:喜欢诗文音乐(任用善于文学的奸臣)、生活奢靡、大兴土木等。

所以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才不无刻薄地说出景阳井这个典故,修建高楼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李璟气归气,不可能真的杀了萧俨。萧俨的人品和能力有目共睹,他可以用激烈的话语劝谏皇帝,皇帝却只能竖起耳朵听,只有昏君才会杀忠臣。

李璟下令将萧俨贬官为舒州团练副使(舒州即今天的安徽潜山,一个半世纪后,苏轼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官职,也是舒州团练副使)。给事中是正五品,舒州副使相当于从八品,萧俨从中央贬到地方,职级一下子断崖式下降。

在这前后,另一个经常直言不讳规劝李璟,以至于让他感到厌烦的大臣——常梦锡,也被找了一个过错理由,降职到池州担任判官。

唐太宗李世民曾经问魏征:“当皇帝的怎样才会明智清醒,怎样就会愚昧糊涂?”

魏征的回答只有八个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自古以来,能被称为明君的,都是那些广开言路的皇帝。如同做人一样,成功的人,也必然是能听各种意见的人。当初李璟刚刚即位的时候,老臣李建勋忧心忡忡地说:“主上宽仁大度,优于先帝,但性习未定,苟旁无正人,但恐不能守先帝之业也。”

明着夸他性格宽仁,实际上暗示要有正直的大臣引导,否则很容易就被小人带歪。

似乎是为了验证李建勋所言,李璟即位以后,重用的都是那些夸夸其谈的文学之臣,赶走的都是那些敢犯颜直谏的骨干之臣。

任何朝代,敢于讲话的忠臣存在的意义,就是告诉皇帝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

因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误,或者追求安逸,或者知识欠缺,或者好大喜功。放到皇帝身上,就会给社稷造成伤害,甚至毁掉一个王朝。

如果皇帝身边,都是那些揣摩心意、曲意逢迎,既不能主动建言献策,也不能犯颜苦谏的大臣,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错误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

此时的南唐,就像是一辆没有刹车,只有油门的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李璟,假如一脚油门踩下去,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闽国内乱

南唐升元七年(943),疆域与今天福建省差不多大的闽国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国家。闽国是十国之一,定都于福州,和南唐的前身杨吴一样,诞生于唐朝末年的天下大乱之中。

唐僖宗中和五年(885),唐僖宗从成都返回阔别整整四年的长安。尽管黄巢已于上一年兵败身亡,但天下依旧兵连祸结。这一年,光州固始(今河南信阳)的王潮兄弟三人带着老母亲投军,被裹挟渡过长江一路南下,摸爬滚打征战八年,最后成为大唐朝廷正式任命的福建观察使,据有七闽之地(福建古称)。

王潮死后,弟弟王审知继任。他在位长达三十年,“为人俭约,好礼下士”,当中原大地山河破碎、战火纷飞的时候,偏远的闽国却是一派欣欣向荣。

杨吴顺义五年(925)十二月,王审知病死,长子王延翰继位。谁也没想到,闽国几十年的安宁岁月,也随之而去。统治闽国的王氏家族,在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后,骨肉亲情不复存在,陷入了父子兄弟叔侄相杀的怪圈。一年后,王延翰的弟弟王延钧、王延禀(王审知的养子)举兵造反,即位不到一年的王延翰被杀,王延钧成为第三任闽王。杨吴大和三年(931),王延禀听说王延钧患了重病,觉得机会来了,带军队进攻福州,结果战败,父子双双被杀。杨吴大和七年(935),王延钧被自己的儿子王继鹏弑杀。

凡是靠篡位或者叛乱上台的人,永远不会相信别人的忠诚,哪怕是亲兄弟也不行。

王继鹏也是如此。他的叔父王延武、王延望(王潮的儿子)仅仅是因为名声好,又有才干,就被他找借口满门抄斩。堂弟王继隆只是参加宴席喝多了,也莫名其妙丢了脑袋。

他的叔父王延羲(王审知的小儿子)吓得装疯卖傻,几乎要去出家当道士,即便这样还是被软禁于家中。

除了骨肉兄弟,王继鹏也不信任父亲设置的禁卫军,策划另外建立一支嫡系亲军取而代之,不仅待遇和赏赐都比原先的丰厚,还计划把老的禁卫军打发到漳州和泉州。南唐升元三年(939),愤愤不平的老禁卫军在将领连重遇、朱文进鼓动下,发起叛乱并拥戴王延羲即位。王延羲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王继鹏、皇后李春燕及几个儿子、他的弟弟王继恭等一起处死。

前后十五年不到,闽国走马灯一样换了四任皇帝,而且全部都是死于非命,王家人杀起自己人的狠劲,真是让外人看得目瞪口呆。

王延羲即位后,把自己改名叫王曦。史书上说他骄奢淫逸,酷苛暴虐。

他的爱好不多,只有两个:喝酒、杀人。

他的侄子王继柔参加宴会,因为酒量不行,偷偷把酒倒了,被他发现之后,直接被拖出去斩首(喝多了被杀,喝少了也被杀,王家人参加酒宴的风险指数真是高)。

王延羲有次醉酒以后,认为宰相李光准不听话,下令把他拉出去斩首。负责执行的官吏挺机灵,心想万一皇上酒醒以后后悔了,岂不是拿自己抵命?就悄悄地把李光准关了起来。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王延羲酒醒了,召见李光准上朝议事,完全忘了前天晚上要杀他的事。

过了一段时间,王延羲召集宴席,酒过三巡之后,突然下令把翰林学士周维岳抓起来。这次下面执行的官吏有经验了,把牢房打扫干净,并安慰说:“上次宰相爷也住在这里,尚书大人您不必忧虑,睡一觉就没事了。”

王延羲酒醒以后,果然又忘了喝醉时发生的事。普通人喝酒多了发酒疯,顶多也就造成点破坏。这皇帝喝多了就要杀人,可把大臣们吓坏了,因为谁也不想成为被杀的那个。

有一天,王延羲又举行宴会,没喝几杯,陪侍的大臣一个个都谎称喝醉,纷纷找机会跑路,只有周维岳一个人留下来,继续陪他喝。

王延羲醉眼惺忪地说:“周维岳个子不高,为什么酒量很大?”左右有人说:“能喝酒的人,有专门盛酒的肠子,跟身高没关系。”

王延羲从没听过这个奇怪的知识,趁着酒劲,命人把周维岳揪拿下殿,要把他肚子剖开看一看酒肠长啥样。

随从吓坏了,赶紧劝他:“杀死周维岳,以后就没有人能陪伴陛下畅快饮酒。”

王延羲想想也对,周维岳再次逃过一劫。

王延羲不仅残暴,心眼也小。他出嫁女儿,把出席喜宴的名册要来看,发现有十二个大臣居然没来,下令全部抓到朝堂之上施以廷杖,统统打得死去活来,看看以后还有谁敢藐视朝廷。

王延羲各种荒腔走板的行径,让在建州担任刺史的弟弟王延政(王审知的第十三个儿子)感到忧心忡忡,就写信规劝他要有君王的样子,不要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无缘无故残杀大臣。

王延政的举动引起了王延羲的警觉:“你小子是不是看上我的皇位了?”

王延羲立即派亲信去建州,一则监视王延政,二则搜集黑材料。王延政眼看无路可退,干脆举兵造反。王延羲派统军使潘师逵、吴行真带领四万军队进攻建州,闽国内战爆发。

这一年是南唐升元四年(940),南唐烈祖李昪在位。

王延政看对方来势汹汹,心中没底,连忙派遣使臣向吴越国求援。吴越王钱元瓘早就想吞并闽国,这么好的机会哪能轻易放弃。他派大将仰仁诠、薛万忠统兵四万前去救援。还没等吴越援军到达,王延政已经袭杀潘师逵、大败吴行真,并乘胜攻取永平、顺昌二城,一举扭转局势。

王延政打了胜仗之后,请求吴越国撤军。但是吴越军队压根就不想走,他们干脆在建州城外扎营,完全不理会王延政的要求。

王延政慌了神,赶紧向王延羲求和称臣,“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先联手揍外人吧”。王延羲派遣军队协助,截断吴越军的粮道。正好长时间阴雨连绵,吴越军队粮食吃光,士兵们人心浮动,王延政抓住时机出兵袭击,击败吴越军队,光是俘虏斩首就有上万人。

赶走外敌之后,闽国再次陷入内战,兄弟二人打来打去,谁也吃不掉谁,“福(州)、建(州)之间,暴骨如莽”,老百姓倒了血霉。

南唐升元七年(943)二月,王延政在建州称帝,国号大殷,宣布大赦、更改年号、册立皇后、任命百官,轰轰烈烈俨然一副开国新气象。

王延政这个所谓的皇帝,管辖的地区不过建州一地(一州五县)而已。就连唱戏的伶人也嘲讽,“只闻有泗州和尚(南唐烈祖李昪),不见有五县天子”。

王延政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殷国”拿不上台面,在与其他国家交往时,仍然以闽国藩镇的身份自居。历史上,这个小小的殷国,自然没有被列入“十国”之列。

南唐保大二年(944)正月,南唐皇帝李璟派使者送书信给王延羲和王延政,责备他们兄弟之间不该打仗。

南唐是大国,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王延羲客客气气地复信,引用周公诛除管叔、蔡叔和唐太宗诛除李建成、李元吉做比喻。意思是家门不幸,出了为非作歹的兄弟,不得不清理门户。

王延政年轻,看到信就炸毛了。他在回信中反过来指责李昪父子是乱臣贼子,窃取杨吴的政权才当上皇帝,有什么脸来指责闽国。

“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王延政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李璟,立即下令与闽国断绝外交关系,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

三月,一场突然起来的变故彻底改变了闽国的政局,也推动历史走向了不同的轨道。禁卫军将领朱文进、连重遇,虽然杀了王继鹏,有拥戴王延羲的功劳,但内心深处毕竟惴惴不安。尤其是禁卫军指挥使魏从朗被杀,更是让他们的神经绷到了极点。魏从朗是朱文进、连重遇的心腹,王延羲在一次酒醉之后将其斩首,俩人怎么可能不紧张。

火药堆积如山的时候,自然不缺导火索。

朱、连二人的紧张情绪,很快就被一首诗引爆了。有天晚上,王延羲喝得酒兴正浓,对朱、连二人吟诵起白居易的诗:“惟有人心相对间,咫尺之情不能料。”

朱文进、连重遇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推开桌子痛哭流涕站起来叩拜:“臣子侍奉君父,哪能有二心!”

原来王延羲引用的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天可度·恶诈人也》,开篇一句就是“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

意思就是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都可以知道,唯有人心险恶难以防备。奸臣表面上慷慨激昂,实则都是巧言如簧。

按理说王延羲不该说这话刺激朱文进、连重遇,即便说了也可以装作大度,打一棍再给个糖,起码麻痹一下二人的不安之心。但他说完之后,就把脸掉转过去,完全不理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朱、连二人。

局势急转直下。

同样惴惴不安的还有皇后李氏,她妒忌尚贤妃受到王延羲的宠爱,担心自己的儿子王亚澄被废,于是悄悄联络朱、连二人,加入了阴谋集团。没过几天,李皇后的父亲李真假装生病,骗王延羲离开皇宫到府中慰问,朱文进、连重遇趁机将他刺杀,成为又一个死于非命的闽王。

朱文进、连重遇连杀两个闽王,觉得再扶持王家人已经没有意义。事后,他们召集百官到朝堂,宣告说:“太祖昭武皇帝开创闽国,现在子孙淫乱暴虐,上天已经抛弃了王氏家族,应该另外选择有德的人为皇帝。”

杀气腾腾的禁卫军就在朝堂之外,众人谁也不敢讲话。连重遇便把朱文进推拥上殿升座,率领群臣向北面再拜称臣。

朱文进自称闽主,下令把王氏宗族从王延羲的弟弟王延喜以下少长五十余人,全部处死。

与虎谋皮的李皇后,和她的儿子王亚澄也未能逃脱。

至此,除了建州王延政一脉以外,“开闽三王”的子孙几乎被屠戮殆尽。

得不偿失的伐闽之战

闽国发生内乱的消息传来,南唐朝廷围绕如何处置闽国之变,引发了争论。南唐承平日久,朝堂之中,大部分人不同意出兵干涉。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难反驳:福建全是山区,不宜出兵。

只有中书舍人冯延鲁、查文徽等人,极力主张出兵。不久,南唐发生瘟疫,进攻闽国的事,也就暂且被搁置起来。翰林待诏臧循早年曾经在福建经商,熟悉山水地理,主动找到查文徽为其出谋划策。查文徽好不容易沉寂下去的心又开始澎湃起来,于是请求李璟任命他为江西安抚使,实地查看两国边界确定是否能够出兵,因为他想要通过一场征服敌国的战争来获得皇帝更大的恩宠。到任后不久,查文徽信心满满地上书李璟,表示只要出兵进攻殷国,就“一定能取胜”。

李璟热血上涌,早已把李昪临终前的嘱托抛到了脑后。他本人,也需要一场战争来获取更大的威望,进而稳固统治。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决定出兵伐闽。问题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查文徽出兵的时候,福建内部政治格局再次发生变化。

相比于篡位自立的朱文进,王延政更具有号召力。泉州将领留从效,漳州将领程谟等人纷纷杀掉朱文进任命的刺史宣布归顺,汀州刺史许文稹则是主动宣布投诚。

闽国五州,王延政已得其四,只差福州。

南唐军队进攻殷国的消息,还被王延政加以利用。他派人到福州散布谣言称,“南唐派遣军队入闽,帮助殷国消灭篡位的贼子”。

朱文进、连重遇困守福州无路可走,只得向殷军求和,并主动献上国玺。福州城内人心浮动,将领林仁翰等人,趁机发动兵变,刺杀朱文进、连重遇二人,打开城门邀请殷军进入福州。

南唐保大三年(945)正月,王延政宣布恢复国号为“闽”。不过王延政并没有迁都回福州,而是让侄子王继昌镇守福州,自己继续在建州抵抗南唐军队。

查文徽当初预定的作战计划是建立在闽国内战的基础上,建州的王延政全部兵力都在南面,北方实力空虚。如今闽国内战结束,王延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集中全部军队,举全闽五郡(福州、建州、汀州、漳州、泉州)之兵力北上。他一番权衡之后,迫不得已只好撤退到建阳,等待后方调派援军。

查文徽收缩兵力的时候,闽军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奇袭驻扎邵武的南唐军队。主帅臧循沦为俘虏,出师未捷身先死,被闽军押送到建州斩首示众。不久,祖全恩、何敬洙率领一万人的增援部队到达,南唐军士气大涨,大败闽军,王延政被迫退回城内固守。

没想到福州再次发生变乱,镇守福州的王继昌酗酒成性,不体恤将士,军队人心浮动,怨气冲天。

赋闲在家的前禁军将领李仁达偷偷联络对王继昌不满的人发动叛乱,杀死王继昌,占据了福州,自称威武节度使,并宣布隶属南唐。

李璟大喜,任命李仁达为威武节度使、同平章事(当初王审知的官职),并格外恩赐他改名“弘义”,编入李氏族谱。

闽国国土狭小,仅以一省之地对抗国力雄厚的南唐,本来就是吃力无比。福州的分裂和叛变,更是让驻守建州的王延政失去后方。

在围困建州的同时,南唐军队先后数次击败泉州援军,并攻克了镡州(今福建南平)。

当初王延政以一州之地对抗王延羲,为了支撑战争消耗,王延政大肆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老百姓恨之入骨,因此南唐军队进入福建境内的时候,老百姓争先恐后地迎接,并且主动带路。

这年八月,南唐军队终于攻克建州,闽王王延政出降。不久,汀州、泉州、漳州相继投降,王延政阖家被迁往江宁,占据福建长达五十三年的闽国就此亡国。

南唐君臣当中,两个人成为最大的赢家:李璟通过开疆拓土证明了自己,查文徽也得到了齐天高的军功。

但是南唐的统治地位并不稳固,其中最大的不稳定性就是福州的李仁达,他名义上归顺南唐,实则上是变相独立的割据势力。

南唐主力军队撤退后,他很快就找了一个借口,对泉州发起进攻,尽管未能攻克,但他图谋扩充势力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

南唐一贯秉持以文驭武的传统,如何处置李仁达,朝堂之上再次发生辩论。

宋齐丘的亲信陈觉嫉妒查文徽的战功,自告奋勇提出去福州当说客,扬言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劝李仁达放弃权力来朝廷任职。太傅兼中书令宋齐丘也随之附和,说陈觉可以胜任。

李璟任命陈觉为宣谕使,并准备了一个大礼包:封李弘义的妻子、母亲都为国夫人,同时给他的四个弟弟升官,并赏赐大量的金银财物。

陈觉兴冲冲一路南下来到福州,没想到李仁达所谓的归顺果然只是权宜之计。他当初在禁卫军沉沦下僚长达十五年,还没有任何被提拔的迹象,原本灰暗且没有前途的人生,却因为王延羲、王延政兄弟的内战而改变。

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人生的顶点,而且眼前一片光明,怎么可能因为陈觉的几句嘴皮子,就轻易放弃呢?

陈觉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走到镡州(今福建南平)时,想到当初夸下的海口,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本来是打算趁此机会立个大功,作为往上爬的资本,没想到无功而返。他思来想去,决定干脆赌一把大的,于是伪造诏书,假传圣旨招李弘义入朝。

他自称代理福州军府事务,下令调动福建境内除了福州以外所有的军队,命令建州监军使冯延鲁率领,前往福州“迎接”李弘义。

陈觉假传圣旨擅自发兵的事传到江宁,朝野为之震惊,大臣们纷纷上奏李璟请求治罪。陈觉是宋齐丘的人,也是他推荐给皇帝,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宋齐丘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为陈觉辩解,“军队已经到了福州城外,即使斩了陈觉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增兵拿下福州再议罪”。

矫诏发兵这种事,等同于谋反,换了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李璟权衡一番后,居然同意了宋齐丘的建议,下令增兵福州,以永安节度使王崇文为统帅,漳泉安抚使、谏议大夫魏岑为东面监军使,冯延鲁为南面监军使。

事已至此,李弘义已经无路可退,只能放手一搏。但他以福州一个州对抗整个南唐在闽的大军,尽管取得不少小胜,防线还是在不断收缩,局势也一天比一天危急。

冯延鲁、魏岑、王崇文等各领兵数万,四面俱至,围城数匝,声动天地。当是有国以来,出师之盛,未之有也。到九月二十三日,福州城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可惜南唐军队看上去声势浩大,却缺乏统一指挥,王崇文是元帅,身份也很尊贵,他的父亲是跟随杨行密的三十六英雄之一,他本人娶了南唐烈祖李昪的妹妹广德公主。

陈觉、冯延鲁、魏岑都是下属而且非专业,本来打仗应该听王崇文的,但陈觉等人仗着皇帝宠爱,专横跋扈不听指挥,将领王建封、留从效也跟着阳奉阴违不听指挥。

这仗怎么打?

军队自然都是人心涣散,出工不出力。十一月,吴越国出兵干涉,李弘义更加坚定了抵抗南唐的决心。结果小小的福州,从南唐保大四年(946)八月开始围攻,一直持续到了南唐保大五年(947)三月,整整半年过去了,依旧未能攻克。

远在金陵的李璟期盼战报不得,日有所思,赋词《望远行》:

碧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余寒不去梦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辽阳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台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三月,吴越国的另一支援军沿海路抵达福州城外的白虾浦(今福州苍霞洲)。当时这里还是浦汊交错的海滩,遍地泥泞,海船无法靠岸停泊。吴越军队要上岸必须乘坐速度缓慢的竹排,聚集在这里的南唐兵不停地放箭,吴越军队死伤很多,一度打算放弃登陆。

战事如果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吴越军队只能打道回府。但历史在这里又开了一个玩笑,在岸边观战的冯延鲁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思妙想,“他认为福州之所以顽强抵抗,就是因为吴越国的外援给了他们希望。不如干脆把吴越军队放到岸上,一举加以歼灭,福州也就不攻自克”。

偏将孟坚反对说,“吴越军队远道而来,进退两难,只要我们不给他们上岸,迟早粮食断绝,军心浮动。现在他们初来乍到求胜心强,如果决战,未必能占到便宜”。

冯延鲁不理孟坚的意见,坚持要放吴越军队上岸。当吴越军队刚刚上岸,阵型混乱的时候,孟坚提议发起进攻,他再次拒绝。

最后,列阵完毕的吴越军队士气高涨,城中的李弘义军队也趁机杀出。南唐军队被杀得丢盔弃甲,孟坚英勇战死,冯延鲁率军队溃逃。

南唐维持了半年多的包围圈就此被打破,当天晚上,南唐将领王建封(当初第一个登上建州城墙)下令烧毁营垒全军撤退,留从效也跟着撤退,导致整个防线溃败,转眼间胜负易手,不久前还在等着进城的南唐军队兵败如山倒。

幸好王崇文亲自率三百亲军在后压阵,各部才稳住军心躲过全军覆没的命运。即便如此,吴越军和李弘义还是斩杀南唐士兵两万多人,缴获军资器械数十万件。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纸老虎的本来面目一旦暴露,就没人会把它当回事。留从效回到泉州后,下令驱逐南唐驻军:“泉州的南面是岭南,蛮荒烟瘴、土地贫瘠,百姓贫苦、财力有限,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粮供应大军。”

李璟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吞下苦果,承认他对漳州、泉州的统治。

留从效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他掌握实权后,做了两件大事:城建和招商。一是扩建唐朝的泉州城,二是开通商路。他在城内“开通衢,构云屋”,招徕海外番商前来进行商贸。自此,泉州与东南亚、阿拉伯、非洲等地的海外贸易,逐渐进入繁盛期。泉州城内,货物充盈,商贸繁盛,呈现“云屋万家,楼雉数里”的繁华景象。在南宋绍兴年间,泉州市舶司每年收入就有近一百万缗,当时南宋王朝的全部税收收入不过四千五百万缗左右。到南宋末年,泉州港已然成为世界第一大港,这是后话。

年底,反复无常的李弘义策划谋杀吴越福州戍将鲍修让,再以福州投奔南唐,结果被鲍修让提前察觉,带兵将其诛杀,并夷灭李氏一族。

自此以后,福州被正式纳入吴越版图。

只有查文徽还没有放弃,他始终在关注福州的军情。当初李璟拒绝他在攻克建州之后乘胜进攻福州,让他的心中充满了执念。

一年多后,查文徽听到谍报称吴越军队要放弃福州,迫不及待地率领军队南下。可惜的是,在福州城外,他不听一起来的剑州刺史陈诲劝阻,坚持带军队进入福州,结果遭到埋伏,全军覆没。

查文徽是对闽战争的最大推手,随着他的战败,南唐中枢心灰意冷,再也无心南下。

事后南唐与吴越交换俘虏,查文徽才得以回到南唐。在回国之前,吴越王设宴款待他,偷偷在酒中下毒,回国之后毒发,喉部损坏变成哑巴,过了十年才去世。

查文徽当初几乎以一己之力,推动南唐出兵闽国,打破了李昪长期坚持的不主动对外用兵政策。他本人也因为攻克建州,立下大功,被封为谏议大夫、建州节度使。对查文徽而言,他的人生高光时刻和至暗时刻前后相距不过两年。

伐闽之战轰轰烈烈打了三年,虽说略有收获,将建州(今福建建瓯)、剑州(今福建南平)、汀州(今福建长汀)纳入版图,但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劳而少功,国库耗半。

杜昌业曾任南唐兵部尚书兼判省事(负责政府的日常运转),后来外放到江州做观察使。南唐保大四年(946)十一月,伐闽之战结束的当年,杜昌业再次被调回朝廷任吏部尚书兼判省事。他查阅相关档案时,忍不住摇头叹息半天,说:“我这才离开几年,国库竟然消耗了一半,这还了得!”

世事无绝对,往往事在人为,很多事其实只是概率问题。人能做的,就是把握机遇。

李璟抓住闽国内乱的机遇,并没有错。但问题在于抓住机遇虽然能增大取胜的概率,却不等于决定结果,因为还有很多变数,需要随机应变,灵活处理,这才是最考验人的地方。

李璟最大的弱点是,所提拔重用的东宫旧臣,全部不堪大用。譬如陈觉,韩熙载曾经评价他,“志大才疏,嫉贤妒能”。

当初李昪仓促离世,中书侍郎孙晟等人对李璟的能力感到担忧,劝以贤淑著称的宋太后临朝听政。翰林学士李贻业搬出李昪的遗训“妇人与政,乱之本也”,加上宋太后本人也不同意,这事才作罢。

李璟后来重用冯延巳、冯延鲁、魏岑等人,加上宋齐丘推荐的陈觉等人,未尝没有与朝中老臣对抗的用意。然而冯延巳等人以文学见宠,没有寸功可以作为根基,因此当闽国发生内乱的时候,才会积极鼓动发动战争以图建立军功。让人扼腕的是,争功争到最后,一个个走火入魔,先有陈觉假传圣旨,再有冯延鲁瞎指挥,最后是查文徽自投罗网。

按理说,陈觉、冯延鲁所犯的错误都是死罪。尤其是陈觉,假传圣旨,更应该是灭族的弥天大罪。

然而李璟最后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陈觉、冯延鲁被流放蕲州(今湖北黄冈)、舒州(今安徽潜山)而已。

韩熙载认为处罚太轻,上疏抗议道:“陈觉、冯延鲁两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仅仅是宋齐丘、冯延巳为他们求情,就予以赦免。擅自发兵的人不处以极刑,就会有大臣在边疆生事,导致全军覆没的人不处以极刑,以后就没人再拼死作战。”

结果李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而是慷慨上书的韩熙载,被宋齐丘找借口贬斥为和州司士参军。

成也用人,败也用人。为人君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用人。用人,最重要的原则就是赏罚分明。从冯延巳、冯延鲁兄弟篡改遗诏,到陈觉假传圣旨,无一离不开李璟的默许与纵容。当初李建勋的担忧,如今一一成为了自我实现的预言。

欧阳修在修《五代史》的时候,不由得感慨,“自古乱亡之国,必先坏其法制,而后乱从之。此势之然也”。意思就是,自古以来,凡是陷于动乱、灭亡的国家,一定是法制先被破坏,然后动乱才跟随而起,这是势所必然的。

不过,这只是后人的感慨。

宴罢又成空,梦迷春睡中。此时的李璟还沉迷在攻伐闽国的业绩中,全然不会想到因为用人失误带来的苦果,此时只不过刚刚开花结果而已。

当它真正成熟时,却会大到无法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