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坐席好比演戏,热闹完了就是谢幕。送走了一拨一拨的客人,又送走了金贵的老婆孩子,看看家里再没有外人了,张流苏累得一屁股蹲到门槛上半天起不来。满目望去,家里就剩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活计了:杯盘碗盏需要清理,桌椅板凳需要挨门挨户送还,早晨刚刚挂上的喇叭还要爬上屋脊解下来……满地都是垃圾,家里每个角落都充斥着油烟的馊臭气,深吸一口气让人作呕。心累了一个春天,好不容易了却了一个大心愿,老太太卸下了心事,早就回屋休息了。好在王石榴没有走,里里外外帮她收拾着,只是对满院子借来的家伙不熟悉,啥事都要请教张流苏。高虹也不闲着,跟在石榴屁股后面啥都伸手干,又总是干得不对劲,让石榴懊恼得不行:“你还是歇歇吧,坐到你流苏姐身边去!”高虹听话住了手,可她哪里坐得住?一会儿就又打开了VCD,音量大得震天响。多儿猫在屋里,越是临考了越是觉得不会的东西多,本想再看会儿书,可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把书扔在八仙桌上,到院子里帮忙。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多儿看见妈妈累成这样,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嘟囔。“我姐说得好,你不是你自己,就像油根子树为桂花生,你这一辈子等于是给别人活的。”
“南瓜挺忙吗?”听女儿这样说,张流苏想起了好久不见的大女儿。
“忙当然是忙,可是就算不忙她也未必愿意来。”多儿一边收拾,一边幽幽地说。
“肯定是忙,不忙她还能不来?”张流苏像是问多儿,也像自言自语。
“她说她不愿见到你,不光是不愿见你,即便是一想起你,想起你过的日子就觉得窒息。”
“窒息?”张流苏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我也觉得你做事情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像是今天办喜酒,办给谁看呢?嫂子忙得住不下,哥哥忙得回不来;大家伙儿还得放下手头上的活来捧场,惊人动马的劳民又伤财;你呢,花钱买忙累……这是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一张口,多儿的不满就再也憋不住。
“多儿,你看我像不像电影里那个‘卖花姑娘’?”高虹出现在多儿面前,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那瓶赤粒子花,拿出几支举在胸前让多儿看。
“快放在瓶子里,拿出来很快就蔫了。”张流苏条件反射般大声说。高虹从来没见过张流苏这么着急地大声说话,几乎是吓了一跳,反而把花藏到身后。花瓣被衣服蹭落在地上,张流苏心疼地走过来一瓣一瓣拾在手里捧着。
“嫂子都走了,你还给谁留着?”多儿不解。她找到那瓶花都抽出来全部交给高虹道,“婶子,爱咋玩咋玩,都是你的了。”
“刚才你不是喜欢的和看西洋景似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要了?”张流苏也不理解,“真是孩子心性。”
“是啊,也就是嫂子不要的东西你才想到我。”多儿说。
“你妈就是会做,要说媳妇没有闺女亲,谁会信啊?偏偏你妈做出来就让人觉得和真的一样。所以,在油根子峪落得个好名声。”王石榴插话了。
张流苏愣在那里。太阳高高地挂在西天上,圆圆的,红红的,正从她的视野里一点一点往下落,像极了她的心绪。要说她从心里爱过继来的儿子和媳妇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连她自己也不这样认为。可是,她的性格却让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从小,家里有好吃的,她会想到金贵和高虹的儿子金福,然后才是自己的女儿。反之,要是家里的杂活儿干不过来,她却会首先想到自己的女儿,然后才是金贵、金福。习惯成自然。眼见多儿生自己的气,她难过;王石榴数落自己,她也难过。但是,她又想不清自己错在哪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啪唧啪唧”由远及近传来,还没等到门口就喊开了:“姥姥,舅妈——淑芳快不行了,怎么办?”王石榴的儿子金宝来了,一进门,他就发现了王石榴,“妈,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找不见,急死人了!”
“要生了?”王石榴、张流苏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听到金宝的话,老太太也从屋里出来了。
“病了?找大哥去呀,都说大哥看病看得好!”高虹想起了王拴住。
“去了,他也不在卫生室,不知去谁家出诊了。”金宝说。
“他在家也不济事呀,他又不会接生。”张流苏说,“上医院吧,上医院保险啊。”
“怎么去啊?八九十来里路呢,偏偏我的摩托车又扎带了。”金宝一脸懊恼。
“她这时候哪还能坐摩托车?”老太太说。
“我倒是想着蹲下来背她,可是这么大的肚子怎么背啊?”
金宝的话让老太太笑了,老太太说:“雇辆拖拉机吧?”
“我们那里的人都骑马,咱不是有驴吗?让你媳妇骑驴吧。”高虹想出了好主意。
“骑驴是骑不了,拖拉机又太颠,套上地排车吧,地排车最好了。”张流苏也想出了主意。
金宝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就去南屋里套驴车。张流苏和王石榴赶忙去帮忙,高虹也跟着掺和。三下五除二地就套好了,王石榴立马坐到车上。
“让流苏陪你们一块去吧?”老太太问她。
“不用了,这回我是真奶奶!”王石榴说着头也不回地跟着金宝走了。
都说“自古华山一条路”,这句话要是用来形容油根子峪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油根子峪村地处泰莱山脉北麓,它四面环山,在村庄里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满眼望去都是山,除了山,还是山,连梯田都是一摞一摞地码在山腰。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就像葫芦一样把村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全村两百多户千把口人就生活在葫芦的底部。满目望去除了山,还是山,只有山间唯一的一条盘山路,勉强才能通过拖拉机一类的交通工具,把村庄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金宝媳妇已经开始了生产前的阵痛,她觉得那种疼痛的感觉很奇妙,和所有病痛都不一样,就像潮涌一样一浪又一浪的。每次一痛心一吊,就像听到孩子在说:我要出来,我要出来。每次疼痛过后,她就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肚子,心里对孩子说:宝贝,耐心点,妈妈和你在一起呢。可是,等到疼痛再起,她就一切都顾不得了,嗷嗷叫着在车上滚来滚去。陪她坐在车上的王石榴用小腿和脚挡住她说:“不能打滚,压坏了孩子。”她的心里很是有点不耐烦,不时告诫儿媳妇,“生孩子还有不疼的?谁不是从这条道上过来的?所以祖祖辈辈的老人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哪。”王石榴的话充满了教训的意味,但是金宝两口子都已经听不到心里去了。尤其是金宝,媳妇的哭喊让他心里瘆得慌,额头上不住地冒冷汗。他不停地挥动鞭子,让毛驴跑得快一些。
离开油根子峪村不远,就是一段陡峭的盘山路,毛驴拉着载了王石榴和金宝媳妇的地排车走得越来越吃力,任凭金宝抽着鞭子“驾——驾——”地催赶,就是上不去。王石榴见状,有心下车来减轻点重量,可是一低头,正好看见这一阵淑芳的肚子不痛,正在温情万种地抚摸着肚子,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厌嫌。按照她的想法,要么媳妇下车,要么都不下。于是,她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颠簸的车上。后来,车实在走不动了,金宝拉住车辕使劲帮忙往前拽也无济于事,车子不仅不能前进,还有一股后退的劲头。金宝忍不住说:“妈,你下来帮帮我吧?”王石榴看看儿媳妇的号叫又起,心里总是觉得这一次阵痛来得格外早,但也不好说什么,无可奈何地下了车。
盘山路一步一重天,山顶就是上坡和下坡的分水岭。地排车沿着盘山路上到山顶,接着就是下坡路了,车速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一不留神就蹿出几丈远。金宝想起了母亲,回头看看还不见人影,好像还没有到达山顶,他想止住驴车,可是那驴却跑出野性来了,怎么喝止也不肯停下。眼看着自己都快跟不上了,看看媳妇又疼得可怜,只好冲着来路喊了一句:“妈,我先走一步了,你沉住气吧。”然后顺势跳上车,伴随着吱嘎吱嘎的响声走了。
等到王石榴来到山顶,小驴车已经走远不见影了,她敞开喉咙喊了好几声,除了自己的回声什么也没听见,不由得骂了起来:“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真就把我晾在这里了?”她重重地坐在地上,早春的石头仍是冰凉冰凉的,她马上又站了起来,心里恨恨地想:都说“长尾巴狼长尾巴狼,娶了媳妇忘了娘”,金宝这孬种还不如长尾巴狼呢。山上的风裹挟着初春的凉意袭击着她,她打了好几个冷战。她真想跺跺脚回家,可是看看回家的路已经比去医院的路远了好几倍了,天也快黑下来了,她又从心里怵头,只好硬着头皮朝医院走去。
晚上,天阴了,七零八落地滴了些小雨点。多儿躺在奶奶的炕上看书,奶奶坐在炕沿上愣神。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
“多儿,奶奶问问你,”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太太说,她见多儿没反应,就又补充说,“别念书了。”
“听着呢。”
“今天你见到耀宗高兴吗?”
“这小家伙,拽着我的辫子使劲扯,可有劲了。”多儿想起了白天的事,说完了又接着看书。
“你嫂子又要上岗了,要把耀宗送托儿所。他这么小,上幼儿园能行吗?人家小孩肯定欺负他。”
“怕欺负就自己看。”多儿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课本。
“自己看?那多好。可是谁出得去呢?家里这情形,你妈离不开,你婶有病,”老太太摇了摇头,“多儿,依我看,你别念了。”老太太见多儿没应声,就推推多儿胳臂。
“不行!再过两天就要高考了,还有好多东西我不会呢,你别打扰我。”多儿动动身子,坐得离奶奶远了一些。
“别念了。我是说你别去念书了。考大学有啥好的?你去帮你哥看孩子吧。”
这回多儿抬起了眼,愣愣地看着奶奶的脸,像是打量一个不认识的人。
“念了十一年书了,要在过去,一个秀才还念不了这么多书呢。你老爷爷、爷爷不过念个四五年,你爸念的算多的,也不过七年呢。咱村里谁家让闺女念这么多书?咱又穷,哪有钱上大学?再说,上了有啥好的?南瓜是从初中走的,走了就不回来了。奶奶心里常想她呢。”
“为啥不回来?”
“为啥?妮子家人大心大,离得又远。”
“金贵、金福不也好长时间不回来吗?”
“可是他们心里惦记着呀,就是没空……”
“你怎么知道……”说了半句话,多儿觉得奶奶不可救药,就打住了,她转了个话题问,“你知道姐姐为啥不愿回来?”
“你说为啥?”
“你对我们不好,你的心里呀,存了一种重男轻女的臭思想。”多儿比画着奶奶的肚子说。
“我还能对你们不好?我的亲孙女。”
“那……你对哥哥姐姐一样疼吗?”
“一样,当然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
“那么,我要是金福,你还让我不念书去给金贵看孩子吗?你说实话。”
“你这丫头,咋有这想头,你又不是金福,”老太太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嗔怪地说,“金福是个男人,男人还会看孩子?”
“男人就不能看孩子?就像厨师,农村都是女人做饭,可是城里那些知名的、有成就的厨师,大多数都是男人。男人要是锻炼锻炼看孩子,挡不住比女人看得还好。”
“挡不住?不是挡不住,是挡住了,”老太太摇摇头,加重了语气,“从古到今,哪有男人看孩子的?肯定挡住了。”
“挡住了?!不要紧,挡住了使使劲就过去了。”多儿觉得奶奶固执得可笑又可气,说完了,也不看奶奶的脸,钻到被单下睡了。
雨,一阵接一阵地下着,时而细细地斜斜地零零星星地漫天飘舞,时而粗粗地直直地噼噼啪啪打在地上,时紧时慢,时急时缓,时疏时骤。雨从早晨起来就开始下,整整下了一天,临近傍晚了还没有停下来,山峦冈陵、村村户户、树木庄稼全都笼罩在雨幕中。
镇中心卫生院长长的病房走廊里,窗子紧紧关闭着,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非常沉闷。年过半百的王石榴穿一件灰色的粗布便衣,纽扣严严实实地一直扣到脖子,汗迹在衣服上一点一点扩展,衣服也贴在身上,但她全然不觉。头发稀稀落落的有点卷,却被一丝不苟地梳到了脑后,绾成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纂,在脑后耷拉着。她坐在走廊的连椅上,左胳膊挎一个小包袱,包了棉被、尿布等新生儿用品,右手提一只竹篮,里面盛着鸡蛋、红糖等各种产妇食物,用红的绿的黄的方便兜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不远处,金宝正凭窗而立,望着窗外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雨点发呆。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显然已经好几天没有梳理过了。大概因为缺觉的缘故,他的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但是非常有神,闪着希望的光。
走廊上很静,从产房里传来的呻吟声与外面的风雨声掺杂在一起,听来让人感到压抑和沉闷。在金宝听来,这声音格外刺耳。他望了一眼依旧闭着门的产房,在走廊间踱了几步,迟疑一下,在紧挨着产房门的墙角边蹲了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掏出一根烟,点着了。
“你去病房里躺一会儿,熬了这么长时间,就是铁人也该熬坏了。”望着疲惫的儿子,王石榴心疼了,她把包袱和竹篮放在连椅上,走过来蹲在儿子身边。
金宝没有反应。
王石榴轻轻推一把儿子:“你去躺一会儿,我守着呢,生了我喊你。”
“该是快了吧?从昨天下午就开始疼,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生下来?”金宝没有接母亲的话,自言自语着。
“就是屙摊屎也有快有慢不是?才一天一夜你就沉不住气了?三天三夜生不下来的还有呢!”王石榴对儿子的态度非常不满。
“三天三夜?天哪,怎么受得了?”
“母鸡下蛋,女人生崽。再简单不过了,怎么就受不了了?当年我生你金贵哥的时候,正赶上你爸带学生去县城考试,就我一个人在家……到生你那会儿,正赶上秋收,早上起来还挑了好几担高粱,没到晌午就生了。不是都好好的?”王石榴絮絮叨叨着,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可倒好,这些媳妇都被男人宠坏了,怀个孩子就像中个举似的,一个个娇贵得不得了,横也不行,竖也不行,生孩子反倒难了。”
“淑芳可是怀了俩呢,生两个肯定比一个还要难。”
“三个五个都一样。没见过别的,难道没见过小猪小狗?一个理儿!”王石榴说。
金宝不说话了。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位庄稼汉子抱着腆着大肚子呻吟的妻子在四五个女人的簇拥下奔向产房。每个人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身上还淋淋漓漓地滴着水。
王石榴母子闪到了一边。
“静一点,静一点!”护士出来制止,同时把陪人挡在了门外。
走廊里一下子拥挤起来。王石榴和她们小声交流着,很快找到了共同语言,渐渐地熟悉起来。
“哇——哇——哇——”不久,产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先是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紧接着,几乎是同时,所有的人都奔向产房。
“家属呢?请带着小被子随我进来。”护士推开门,从门缝间伸出头。
“小子,还是丫头?”所有的人都关心着同一个问题,异口同声地问,几乎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是男孩,八斤八两。”护士回答。
王石榴和后来的一位年长妇女同时挎着包袱走上前去。
“来一个人就行,只进来一个人,其余的人在门外等着。”护士提醒道,把众人挡在了门外。
“哪一家的?”王石榴问。
“刘,刘……”护士思索着,她一下子想不起产妇的名字,解释说,“就是后来刚刚进去的那位。”
年长妇女随护士走进产房,王石榴又坐回到连椅上,金宝仍旧凭窗观雨。
人群躁动起来。
“老奎,还真有你的,干活儿不咋样,这个倒挺有本事!头胎就是个小子!”
“老奎,怎么喂的你老婆,长了这么大个胖孩子?”
“八斤八两!老奎媳妇真有两下子,亏她生得出来!”
“老奎,有儿子了,得好好当爹了,以后可不能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的不知干啥了,干活儿也不许再偷懒了。”说这话的那位年长妇女是老奎的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黑黑的粗粗的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奎则嘿嘿地笑着。
“静一静,静一静!不许在这里喧哗,产妇和婴儿都需要安静。请到外面去讲话,”护士又出来了,她非常严厉地制止着,等到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护士在人群中扫了一眼,说,“高淑芳!高淑芳的家属在不在?”
“在!怎么样了?”金宝像陀螺一样非常迅速地转过身,王石榴也站了起来。
“你是高淑芳的什么人?”护士看了看金宝,又看了看王石榴。
“我是她丈夫,这是我母亲,”金宝指指王石榴,着急地问,“生了吗?情况怎样?”
“不怎么样!宫口不开,宫缩不强,疼了一天一夜了,我们怀疑胎儿宫内窘迫,再耗下去大人孩子都有危险。”
“那、那怎么办?”
“医生建议手术!”
“那就赶快吧?!”
“剖宫产虽然是常见的手术,但它潜伏着许多危险因素,比如说可能引起婴儿窒息,也可能引发产妇大出血等各种疾病,都可能危及生命。你们商量一下,同意的话进来签个手术协议。”
“有多少保险系数?很危险吗?”金宝急于知道答案。
“一般情况下没事,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金宝低头不语,王石榴插话了。
“还不知道。快做决定,不能再等了。”
“手术吧,不用想了。”金宝说。
“等等,”眼看着金宝就要跟随护士进产房,王石榴想起了什么,跟在儿子的后面,“要是危险的话,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一般不会有事,这种手术多了。”
“万一呢?”
“当然保大人。”
“如果是小子呢?我是说……”
“不分性别,救人还分性别?”
“你看能不……能不能这样,要是丫头就救大人,要是小子……”
没等她说完,金宝已经随着护士进了产房。
老奎媳妇出来了,老奎抱着媳妇,老奎的母亲抱着孩子,被其他女人簇拥着住进了病房。只剩下王石榴心神不宁地站在走廊里。
雨,渐渐小了,像是柔软的丝线一样,落在脸上让人舒爽。
“哎呀,油根子花开了!”正在院子里淋雨的高虹咋呼道,“昨天我看的时候,还是丁丁点点的小骨朵,才两天的工夫,就开得这么好了?!”高虹围着一大缸一大缸的油根子树惊喜万分。
张流苏定睛观察她栽在土缸里的油根子树,陷入了沉思。在儿时的记忆中,在十里八村的山上,这是多么普通的一种植物啊,春天时节,满山望去,琼枝玉树,一片素洁,朝着那一堆“白雪”走去,逐渐感到香气袭人。就是那时,她的被乡亲们称作“乡村园艺师”的父亲告诉她这种树的学名叫“流苏”,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当时她还很纳闷,这么素雅的一种小花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当她走到近前,细观花形,枝枝簇簇的白色连成串串,每一朵花实际上是一个花团,而真正的一朵朵小花,皆长成细长如唢呐般模样,极似装饰用的白色小穗穗。于是恍然,这不是“流苏”又是什么?她猜想:这或许就是古人命名的缘由吧。张流苏记得父亲的书上曾记载流苏“香溢十里”。她忽然想到,“雪却输梅一段香”的诗句实在应该改作“流苏胜雪十里芳”方才确切。只可惜,它常常只能当作嫁接桂花的砧木……谁也搞不清楚,它为什么能够嫁接桂花,而山上其他的树木嫁接却不能成活。因着这个特点,被城里那些所谓搞盆景“艺术”的商贾大量收购,而为了赚取些许小利的个别乡民,就不惜疯狂刨挖。没用几年工夫,山上的油根子树就很难见到了。大的大价钱,小的小价钱,甚至很小的也全被刨走。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油根子树的这个“本事”既成就了它,也毁灭了它。说不清是该称颂还是诅咒。卖到城里,嫁接上桂花,不再隅居山中,就像前几年农村的女儿想嫁到城里一样,只不知树木会不会如此势利?张流苏忽然很伤感和悲哀:这些可怜的树,离开土生土长的山涧泥土,过起盆盆罐罐的生活,与被关在笼里的鸟雀有何区别?但是啊,为了它们不会遭到破坏,只能把它们种在责任田里,栽到盆里。
一阵风吹过,高处落下几个粗大的雨点,好几朵花簌簌落下,像没有翅膀的天使,久久徘徊,不愿离去;也像一场烟花,开过了,徒留一地的叹息与苍凉。
高虹从地上拾起一朵花感叹:“流苏姐,油根子花真漂亮啊。”
张流苏说:“是啊,我小的时候,好多村里漫山遍野都是油根子树,一到春天,满山遍野都是花,你说有多漂亮?”
高虹想象不出来,她揣测:“那不就成了仙境了吗?”想到这里,她又有了疑问,“这么漂亮的白花,为什么名字却这么土呢?‘油根子’是谁给它起的名字?”
“‘油根子’是它的俗称,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学名。”张流苏意味深长地说。
“好听的……那它叫什么?”
“它的学名叫……流苏。”张流苏沉闷下来,但高虹一个劲儿地追问,实在被缠不过,只好说出来。
“流苏?!这不是你的名字吗?怎么会是花的名字?”高虹又拾起一朵流苏花,吃惊极了。
“是啊,我父亲就是比着这种花给我起的名字。”张流苏解释道,“那时候,他是我们那一带的园艺高手,尤其喜欢流苏花。”
“这花叫‘流苏花’,那么这树就是‘流苏树’了?”高虹很兴奋,仿佛洞悉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她捧着流苏花,从院里跑到大门口,又仔细端详那棵大树,“这棵树怎么没有花呢?这么大一棵树,要是开一树这样的花,该有多么漂亮啊!”
张流苏没说话。她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杨关东家残颓的庭院。那些年,村里的流苏渐渐长成了桂花,只有这一株,静静地生长在杨关东家那堵苔藓密布、刻满忧伤的土墙之上。不知是哪一代人种在土墙上的,或许它比老屋还要早,也或许它天生天养?张流苏从记事起就看见它,春来绿意盎然,秋来落叶萧萧,无人问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见它开花。那时候她还小,她曾经固执地认为它是有所期待。后来,杨关东离开家乡的那天,把它从屋顶上移到了土缸里。她结婚了,把这株树也带到油根子峪来,把它栽植在大门口。多少年了,她不断地浇水、施肥,盼着它也开一树的花。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张流苏的执着与等待却没能让它开出一朵花。它成为春天唯一的沉默,用空空的叹息叩击着岁月的断壁残垣。
“流苏姐,你让它开花啊。”高虹在张流苏眼前摇晃手里的花。
张流苏苦笑着摇头:“我查过资料,这种树有的雌雄异株。”
高虹听不明白:“别管一株两株,油根子都能变成桂花,你让它开花还不容易?”
葫芦镇中心卫生院长长的走廊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里终于响起婴儿的啼哭声,还没等护士出来,金宝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去。
王石榴也挎着包袱走了过去。
“只能进一个人。”护士出来了,她接过王石榴的包袱把王石榴挡在门外。
“啥孩子?”王石榴迫不及待地问。她忽而觉得自己问得不确切,没等护士说话,接着问道,“小子,还是丫头?”
“女孩。一个四斤一两,一个四斤三两,两个加一块还不如刚才那一个沉,得好好养活,不过精神不错……”
“我的老天啊,我的亲娘啊——”没等护士说完,王石榴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你……”护士大吃一惊,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她疑惑不解地望着王石榴。
“我的老天啊,我的亲娘啊,你可让我绝了根咧——”
“去去去,一边哭去,在产房待了这么多年了,啥样的人都见过,比你老的,比你小的,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真是差劲。一边哭去!”护士弄明白了王石榴哭的原因,非常气愤,忍不住呵斥她。
产床上,金宝握着高淑芳的手,望着襁褓中正在吸氧的一双女儿,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媳妇,你咋这么能?别人生一个,你生俩,还都好得不行。咱给她们取个名,一个叫‘凤凰’,一个叫‘牡丹’,可好?”
“‘凤凰’‘牡丹’?”高淑芳声音里透着一股倦意。
“是的,‘凤凰’‘牡丹’,都是最好的。”金宝认真地说。
高淑芳不说话了。她想看看女儿,但是女儿的位置太低,看不到。她使劲伸伸头,还是看不到。最后只好躺到床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听到王石榴的哭声,她皱皱眉头,睁开眼睛,把手从金宝的手中抽出来,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外,说不出话。金宝又把妻子的手放到被单下,用双手比画着妻子的耳朵做了个捂耳朵的动作:“歇歇吧,啥也别管,‘凤凰’‘牡丹’都有了,计较那么多干吗?偷着乐去吧。”高淑芳想了想,闭上了眼睛。
王石榴提着竹篮哭着往外走,在路过老奎媳妇病房的地方被几个女人拦住了。
“闺女有啥不好的?我倒是有儿子,不好好干活儿,啥本事也没有,挣不了钱来,我不是还得靠闺女养活着?饶是这样,还得提心吊胆地为他担心。”老奎妈看了老奎一眼,宽慰王石榴。
王石榴止不住地哭,众人像是观看西洋景一样看着王石榴。
金宝出来了,忍不住埋怨母亲:“啥年代了,你咋这样?又没人逼你来,来了就这样丢人现眼?”
“逼就来吗?早知道俩丫头片子,请我也不来!”说着,王石榴往外走。
金宝觉得自己话重了,一把把她拉回楼道问:“下雨呢,你上哪儿去?”
王石榴还要往外走,金宝拉住她说:“你也学学我舅妈,你看人家也生了两个女孩……”
“我拿啥比她?当年我要不把金贵过继给她,她会这么好?”
“她收养了我哥有啥好处了?上学、找工作、娶媳妇……她家的债不都是这么欠下的?”
“抱上孙子了不是?你还替她委屈呢!有本事你也生个儿子,给我欠账我也心甘情愿,没本事啥话也别说!”她说着,挎着竹篮闯进雨幕中。
天黑下来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光线从玻璃窗透射出来,照着星星点点的雨滴像是一枚枚银针从夜幕中滑落。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到处荡漾着水湾子,在灯光的影射下明晃晃的像一面镜子。王拴住在卫生室里忙碌了一个下午,背起药箱,蹚着深深浅浅的水湾回到家。
饭菜早已准备好了。在正屋的八仙桌上,摆放着一盘一碗,盘中黄黄的像是炒鸡蛋,旁边一条粗布包袱上,放着煎饼馒头。老太太坐在上首的八仙椅上,脸望着门外一动不动。地中央一张小矮桌上,盛着一碗汤,却没有盘子,张流苏和高虹坐在旁边。
“妈,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不行我上医院看看?”张流苏说。
“早没去,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还下着雨,七八里路,你一个女人家的……”老太太站起身,走到门口瞅瞅,“等拴住回来再说吧。”然后又坐回到椅子上说,“拴住咋也还不回来?”
“没准儿谁家里有病人把他找去了,还下着雨,也许回不来了,不放心的话,等会儿我去医院看看吧。”
“对,对,对,去医院看看吧,我好几年没去过镇上了。你害怕,正好我跟你做伴!”没等老太太说话,高虹抢着说。
“净瞎掺和!你还去?啥也不明白,吃了干粮,瞎了咸菜。”老太太厌烦地看了她一眼。
高虹不说话了。
“咋还不吃饭?”王拴住回来了,把药箱放到八仙桌的一角,顺势坐到下首椅子上。
“我和妈正着急呢,金宝媳妇生孩子,去了一天了,也没个信儿……”张流苏说。
“不是下雨吗?家里又没电话,怎么捎信儿?”王拴住洗洗手,拿起一个馒头,“吃饭吧。”
“也不知生了没?真让人挂心。”老太太没有拿筷子,张流苏和高虹也坐着没动。
“生就生了,没生就再等等,早一天晚一天有啥?”王拴住很不以为意。
“先头检查着说是俩……”老太太看着王拴住。
“俩也没事,还有一胎四个的呢,四小龙、四小凤。报上登的,国家还帮着养呢。”王拴住一边吃饭一边说。
“就怕是……”老太太试探着说。
“没啥怕的,现在医学发达得很,大不了剖宫产,这算小手术,在医院里普通得很。”王拴住打断了母亲的话,慢条斯理地说。
“就怕是俩闺女,要是一块生俩闺女,金宝不就绝户了?石榴也就没盼头了。”老太太幽幽地说。
谁也没说话。
“这还不像你那时候,那时候你连着生闺女,不是还有你弟弟留住不是?留住屋里的娶到咱家来,就这么点功劳,不几年她就生了金福。现在留住去了,可娘还有盼头……”说着,老太太指指高虹,擦擦眼角,继续说,“再说,石榴也算听话,娘说让她把金贵给你,她就乖乖抱过来了。现在金贵也有儿子了。咱们啥心事也没有了,石榴就不行了,金贵给了咱,金宝要是绝户了,上哪儿过继儿子去?只能等金福娶了媳妇……”
“这年代了,还有啥想不开的?她要实在想不通,就让金贵再改回去,我觉得没啥。”王拴住并不看母亲。
“你咋能这样说?就是石榴她也不能这样想!哪能到这份儿上?金宝才二十岁的小伙子,哪里就没个机会了?娘八十岁的人了,过个啥劲儿?盼的不就是个人吗?”听了儿子的话,老太太着急了,她不再双手抱着拐杖,而是一手拄着,在地上梆梆地敲着。
王拴住沉默了。
“金福要娶媳妇了?我咋还不知道?”高虹插话。
“安心吃你的饭是正经,呆呆傻傻的,谁说话都要插嘴。”老太太不高兴了。
高虹乖乖地拿起馒头。王拴住细嚼慢咽地吃饭,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张流苏呆呆地坐着,脸上阴郁得几乎能拧出泪水,手中拿着煎饼,却一口都没吃。
“不说了,等会儿你去医院看看,你屋里的要去,黑灯瞎火的,女人家的让人不放心。”老太太看着王拴住。
“不行,村东头桐婶子病得厉害,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夜,一家子手忙脚乱的,都说好了,我得去看看。明天吧,明天再去。”王拴住慢条斯理地说着,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放下饭碗,背起药箱,走了。
“也该当去,老了,我这一辈的人越来越少咧。”望着儿子的背影,老太太感慨道。
就在这时,王拴住家的门“咣当”一声开了,王石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快到门口了踩在一洼水上没收住脚,滑倒在地上,挎着的竹篮摔出去老远,红糖、鸡蛋都蹦出来了。
“咋都拿回来了?孩子……”老太太着急地问。
“果然生了一对丫头片子……”王石榴抽抽噎噎地说。
张流苏看着王石榴没说出话。
“孩子好好的?你咋……咋把东西都带回来了呢?吃不上饭咋下奶水?金宝能顾得过来吗?”老太太指责女儿。
“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反正我是不管了。”
“怎么能不管呢,闺女也是孩子不是?再说了,不看别人还得看金宝不是?”老太太很着急。
“还是我去看看吧。”张流苏说着,提起刚才收拾起来的竹篮就往外走。
“你倒换换衣服呀。”老太太提醒说。
“晚上了,也没人看,就这样吧。”张流苏沉不住气,急匆匆地闯进黑黑的雨幕中。
医院的病房里,凤凰和牡丹甜甜地睡着了。
经过了一昼夜的折腾,高淑芳也疲倦地进入了梦乡。不知道过了多久,麻药渐渐地退下去了,高淑芳开始感到剧烈的疼痛,额头上渗出一大滴一大滴的汗珠,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不一会儿,又感到渴得要命,嗓子干得要冒烟。她极力地忍着,攥着金宝的手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深深的掐痕。
凤凰和牡丹先后醒了,继而“哇哇”哭起来。高淑芳看了一眼,松开了攥着金宝的手。金宝只好抱起孩子。刚刚抱起来时孩子知趣地住了声,时间一长就不灵了,闭着眼睛比着赛哭。金宝不知如何是好,抱抱凤凰,又抱抱牡丹,哪一个也舍不得放下,又无法同时抱着两个,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孩子身上。孩子仍旧只是哭。
隔壁老奎的母亲过来了:“孩子好好的不会哭,看看尿了没?”一边说一边打开孩子的小被子,果然不错,凤凰和牡丹每人屙了一泡屎,黑黑的,给她们换上干净尿布后,很快就安静了。
金宝感激地看着老奎的母亲笑笑。
雨悄悄地停了。清爽的空气弥漫着整个夏季的夜晚,把油根子峪村的人们带进了甜美的梦乡。王拴住家里,灯依旧亮着,高虹早就睡着了,老太太和王石榴坐在小矮桌的旁边,一边做着虎头鞋、小肚兜等婴儿服饰,一边轻轻巧巧地说着体己话。王石榴的脸上虽然仍是“多云间阴”,而眉眼间已经露出平和的信息。
“妈,咱也睡吧?不早了呢。”
“我说的那些你可记住了?”老太太一边收拾杂物一边问。
王石榴低着头没吱声。
“不管咋说,丫头小子都是咱的孩子不是?媳妇也是咱的孩子不是?所以,咱得疼她,做人,这是起码的道理。”
“我都懂,就是一想起辛辛苦苦过了一辈子,连个后代都没有,末了啥都得留给外人,心里就堵得慌。”
“这个我还不知道?娘是过来人了!不是说了吗?还有机会,你看村西头小豆子,不是第三胎才见着小子的面吗?花几个钱不要紧,咱也让金宝超生一个,不就都好了?”
王石榴点点头,不作声了。
天快亮了,娘俩熄了灯,和衣躺在高虹身边。
“渴……”病房里,高淑芳迷迷糊糊地喊着,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皮。
“好媳妇,再忍一忍吧,医生不让喝水,就当是为了我,不,就当是为了咱的凤凰、牡丹,再忍一忍,将来我和孩子都会报答你。”
高淑芳闭着眼睛想笑一笑,嘴巴干瘪得朝一边裂开,样子很辛酸,金宝的眼睛湿润了。
不知什么时候,凤凰醒了,先是骨碌碌地转着黑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不久,便号啕大哭起来,并且哭声很快感染了牡丹。这一对孪生姐妹亮着响亮的小喉咙,此起彼伏地表演着哭戏。声音非常响,在静谧的夜里听来甚至有点恐怖。
金宝学着老奎母亲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尿布,好不容易抽出来了,却发现洁洁净净的一点污浊都没有,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才好,额头上又渗出了汗珠。
高淑芳睁开了憔悴的眼睛。孩子一直不停地哭着,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动一动,却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热汗涔涔冒了一身。
“孩子怎么哭了?快抱起来啊。”张流苏来了。
“舅妈!”金宝惊喜地叫道。高淑芳再也忍不住控制了一天的眼泪,抽抽噎噎地哭了。
张流苏抱起凤凰,倒上一杯水,用小勺舀了放到孩子嘴唇边,孩子张开小嘴贪婪地吸吮着。金宝也学着舅妈的样子抱起了牡丹。时间不长,孩子喝饱了水,先后睡着了。
“女人都要从这条门槛上跨过,熬过去这几天,也就好了。”张流苏说。
高淑芳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
“不能哭,抽抽噎噎的,看把奶水抽上去了,孩子怎么喂?”
“听见舅妈说了吗,不能哭。”金宝趁机帮腔。
“知道你委屈,当妈了,得学的心胸宽敞一些。”
“舅妈……”高淑芳不哭了,但一时还说不出话,“马上二十一世纪了,我还有这样的遭遇,几十年前,姥姥那么讨厌女孩,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没觉得怎样,”张流苏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你姥姥心眼好,虽然不喜欢女孩,对人很好,伺候月子很精心,山里的女人,过去坐月子哪有不落下点病的?我就没有。连着生了两个孩子,一点儿病也没落下。这都是你姥姥的功劳。”
“你听听,你妈五十岁的人,还不如姥姥这个旧社会老太太。”高淑芳小声嘟囔着,白了金宝一眼。
金宝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