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日的骄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夏日的山村,一切都懒洋洋的。狗儿蜷缩在阴暗的旮旯里伸着长长的舌头不住地叹气,树荫下的老人和妇女不停地摇晃着手中的蒲扇。只有不知疲倦的孩子,扛着长长的竹竿,到处寻找那些有气无力地叫着的知了。
夏日的田野,就像一幅以绿色为基调的立体的水墨画:地瓜拖着碧绿碧绿的枝蔓把焦渴的土地遮掩得密不透风;枝叶婆娑的棉花已经开出黄的、红的花朵,引得蜜蜂和蝴蝶在中间飞舞着;一大片一大片挺拔的玉米,腰系红樱,排成整齐的队列,好像英武的卫士,守望着即将来临的收获季节。
连日的忙碌,张流苏的责任田已经荒芜得不成样子。于是,多儿结束高考一回到家,张流苏就把女儿带到了自家的责任田里。
山坡上,梯田里,生长着茂盛的棉花。层层叠叠的梯田,静的棉花和动的昆虫组成一幅意趣横生的田园画卷。张流苏的责任田和别人家的不同,地里到处都有一些油根子苗,小的刚钻出地皮,大一点的甚至开始稀稀落落地挂了几个小果,点缀在肥硕的叶片之间,意趣盎然。地角堰边,还栽种着一些朴实的花花草草,开着各式各样的小花。
棉田里,张流苏正在为棉花捉虫,女儿多儿背着重重的喷雾器,单薄的身材佝偻着,好像一只带壳的蜗牛。
经过一上午的劳作,多儿的脸晒得绯红绯红的,头顶上那顶洋布草帽早已被汗湿透,泥土沾到上面,泛出一圈一圈的黄斑。这位十八岁的少女,刚刚结束了高考回到家,对这些农活儿一时还不适应,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一阵风吹来,农药零零星星地落到脸上,凉凉的令人舒爽,她使劲喘口气,农药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她不停地咳嗽,紧接着眼睛开始涩涩地疼。用手揉揉眼睛,草帽掉了,落在身后一株棉花上,又飘到一棵油根子上,多儿一提帽子,帽带子把相邻的几株油根子都连根拔起。张流苏心疼了:“多儿,小心点……”
“这些庄稼还不够你累的,种什么油根子?”多儿放下喷雾器,悻悻地坐到土地上,一边揉揉眼睛,一边埋怨母亲,“人家很多人养花是为了赚钱,你可倒好,东找一棵,西找一棵,找到了就栽到地里,偶尔捡到一粒种子也像得了宝贝一样,种到地里,到头来还不是嫁接成桂花送给婶子大娘?有啥效益了?”
张流苏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棵油根子重新栽进地里,说:“快啊,多儿,给我把水提过来。”多儿浇上水,张流苏又找了几根枯树枝,薅了几把葎草给这几棵受伤的油根子做了遮阳伞,嘴里唠叨着,“可别把它们晒死喽。”
多儿感慨万千:“妈啊,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些油根子比对自己都好,你记得给它们支遮阳伞,你自己的草帽丢了都不知道。”
张流苏下意识地摸摸头顶,这才发现自己的帽子也不知道啥时候已经不在了。多儿替她把帽子捡过来戴在头上。张流苏将帽子正了正道:“人都恋旧,你是没见过,早些年满山满峪都是白色的花,人藏在树底下,等一阵风吹过,纤小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身上就像飞舞的天使……”
“再好看也不能还原了,”多儿打断了母亲,“你是不出门不知天下事,报纸杂志上经常发一些这样的消息,千年古树砍了,千年牌坊拆了……就是明水的百脉泉,被古人写进书里去盛赞‘西则趵突为魁,东则百脉为冠’,近年来不也时常干涸?现在都讲究经济效益了,谁还注意生态?就像你,就是别的啥活也不干,一千年也栽不上满山的油根子!”
“是啊,是啊,种子太少了。要是咱家门前那棵树也能开花结果就好了。那样,一年少说也能育出一千棵树苗……”
“妈,你还真是老了,想的法子怎么都这么笨?”多儿笑话母亲,“你要真想养油根子,改天我进城的时候去电脑上查一查,看看哪里卖种子,我们买上一麻包,成苗了,再买一麻包……就怕你把满地里种上油根子,没有地方种庄稼喽。”
“这个法子我不是没想过,一是外地的种子不一定适应咱这里的环境,谁也不知道咱这里的油根子到底和外地的有没有区别。你想啊,咱县里多少村庄,上千个,为什么就是咱附近这几个村盛产油根子?移到别处,即便是嫁接了桂花,也没有在咱这里长得好。二是……”
“不一定。你的说法只能证明咱这里特别适合油根子生长,并不能证明别处的油根子不适合在这里生长。要知道适应不适应,你得试一试才知道。”
“试一试?我说的第二条就是试一试的问题,你想想,多少钱才能买来这么贵重的种子?”
“钱?钱确实是大问题。”多儿的声调顿时低了下来,不过她很快就想起了好主意,“咱可以引资啊。哎,对了,妈,支书让你找杨老板投资的事你净推脱‘过两天’,你到底想不想去啊?”多儿又想起这件事。
“想,也不想。”张流苏说得模棱两可,望着多儿迷惑的目光,她解释说,“给村里引资是好事,可是,我怕他作难。”
“嗨,你真是愚蠢。现在做老板的,哪有你想的那么傻?我敢说,那位关东叔叔之所以能发展成大老板,别说是你,哪里该投资哪里不该投资,他连县长、市长的面子都不一定给!”
“这么多年不见了,谁知道他……变成啥样了?”张流苏沉吟着,站起身背起喷雾器。随着喷雾器的摇杆一上一下地运动,雾化的农药均匀地喷洒到叶面上,发出嗞嗞的声响,把母女俩的情绪又带回到现实中来。这一刻,多儿对田间的农活儿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妈,咱回家吧。”
“再干一会儿,桶里的水约莫还能兑两喷雾器农药。”张流苏头也不抬地问,“几点了?”
多儿看看手表,手表差不多指着十点四十。她不无夸张地说:“快十二点了,都晌午了,你看坡里的人都快走光了。”
“不能和人家比,咱家有老人、有病人,琐碎事多,出来得晚。再说,饭都是现成的,馒头也蒸了,饭、汤也烧好了,回家看你奶奶吃啥做点菜就好吃饭了,不耽误时间,早一点晚一点没啥。”
“可是……天太热了,得四十摄氏度了,不信你摊勺沫子试试,准能烤成煎饼。再不走,会中暑的。”
“妈习惯了,不碍事的,嫌热你先走吧。”
“先走,先走!动不动就‘你先走’,谁跟你干活你都这样说,都让你惯坏了脾气!”
“疯丫头,我惯坏了谁的脾气?”张流苏忍不住笑了。
“都惯坏了,金贵哥、金福哥,还有……爸爸!小时候,我跟着你和爸爸下坡,经常听你这样说。结果呢,爸爸回到家就睡大觉,还得等你回到家做好饭再喊他起来吃。现在更好,无论忙闲,他都不插手了。”
“你奶奶喜欢男孩,你爸……他从小受宠,娇生惯养的,下了学就跟着你爷爷学医,干不惯农活儿。再说了,当个乡村医生不容易,没白天没黑夜的,谁还指望着他种地?”
“不容易?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太阳还晒不着。东家请一场,西家吃一顿,地是你种着,家是你管着,娘是你伺候着,兄弟媳妇你照顾着……一点责任都没有,连奶奶都说他有福气,怎么不容易了?难道比你还不容易?”对张流苏的话,多儿觉得不理解。
“我?”张流苏无可奈何地笑了,“我习惯了。”喷雾器里的农药打完了,她走到水桶边,放下喷雾器,顺势坐到了多儿身边,摘下草帽当作蒲扇,为女儿和自己扇风。
风徐徐地吹着,多儿冷静了不少,她看着母亲斑白的两鬓,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含辛茹苦的岁月,既心疼又沉重。她抢过母亲的草帽,替母亲扇风。
“妈,你干了一辈子农活儿,快五十的人了,咋就不能改革改革呢。中午热的时候少干点,早走一会儿,早晨傍晚多干点……”
“傻孩子,你奶奶七十多岁了,婶子又头脑不大清楚,家里那么多事,能早得了吗?再说,这灭虫和灭荒一个样,晌午特出活,毒太阳里一遍能顶没太阳时三五遍。”
“可是,咋就不能换换脑筋种点省心的庄稼?地瓜、玉米、高粱,啥不比棉花省心?偏偏七八亩地全种了棉花,又得除草,又得灭虫,又得拿芽子,又得摘花……一遍又一遍,何时得点闲空?”一提起庄稼,多儿刚刚冷静的心又焦躁起来。
“棉花就没有好处?我看你是念书念呆了。你金贵哥结婚时借了你姑妈和你姥姥家的棉花,到现在三四年了还没得还呢!金福也大了,不定哪天也要娶媳妇,不攒点棉花咋办?还有你天天惦记着上大学,没钱拿啥念?这七八亩地的棉花收好了,来三千块钱蛮有把握呢!”
一说到上大学,多儿来劲了:“唉,对了,妈,今年我要考不上本科,再复习一年吧,啊?”
“本科是啥,考别的不行吗?”
“啥年代了,本科生都不好找工作,专科、中专的更是白念。我从小有两个理想,小时候想当作家,现在呢,我决定当一名律师,仗义执言……”
“律师?”
“对,像丽达那样的女律师,你还记得咱村里演的电影《流浪者》吗?”多儿看张流苏没反应,又补充说,“里面有两个人,男的叫拉兹,女的叫丽达。丽达你还记得吗?”
张流苏点点头,又摇摇头。
“丽达你都忘了?你曾经给我讲过的那位正直、善良、智慧的女律师。”张流苏的样子让多儿感到遗憾。
“听妈的话,当医生吧,回来接你爸的班……”
“当医生有什么好?像爸爸,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起,动不动‘感冒发烧,解热去疼片一包’。他的职业在我眼里没有美感。”
“当医生多好,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头疼脑热的,当医生受人尊重。从打年轻那时,你奶奶就盼着金贵、金福不管是谁跟着你爸干医生,好在咱油根子峪一代一代传下去。金贵是学文的,说是不行;金福不学文,考了半天,只考了个卖药的活儿,天天都东跑西颠的。我整天想,家里就你小了,也别管学文学武了,要学就跟你爸学医吧。再说了,也去了你奶奶一块心病,多好啊。”
“你咋啥也是替奶奶想,你是为奶奶活还是为自己?”
“也不光是为你奶奶,妈也快老了,心里头想你们,想得闷得慌……”
“决不。”
多儿吐出这两个字,母女俩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几乎是同时,母女俩一起去背喷雾器,多儿手快,把喷雾器背到了身上,张流苏默契地帮她托了一把,转身拿虫子。
天闷热得紧,一点风丝也没有,吊死虫们从油根子树上拖着长长短短的丝线在半空间悬着,长的几乎挨到老太太的头顶,但她毫无感觉。她在树下安了一张小桌子,端来针线笸箩,戴上老花镜,坐在小椅子上,一丝不苟地绣着肚兜,拿着一块红布,用各色丝线一点一点地在上面绣老虎、蝎子、蛇等小动物图案。
院子里,留住媳妇高虹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把一床床被单晾上取下,取下又晾上,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留住屋里的,别忙活了,过来歇歇吧。”王老太太的老花镜已经快要滑到鼻尖上,她低着头,并不放下手中的活计,从老花镜的上框瞄了一眼,不无调侃地说。
留住媳妇高虹抱着一抱红的、绿的被单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她有点畏惧老太太。
“妈,你喊我做啥?”她怯怯地问。
“大热的天,你抱着这些被单做啥?”
“不是被单,是留住给我裁的新衣服。好看不?”留住媳妇不免有点喜形于色。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眼神里透出掩饰不住的呆傻。
“好,好,快挂到晾衣绳上,还没晒干呢。回头我给你讲留住小时候的故事。”
高虹乖乖地走了,不一会儿,又乖乖地回来了。她果真把被单又晾上了,还搬了个小凳子,中规中矩地坐在老太太对面。她的脖子上,紧紧地系着一条红纱巾,看上去很破旧,许多地方抽了丝,但系得很整齐。她两只手下意识地捏着纱巾一个角,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了。
“妈,那年,地震那年,你说晚上很晚了,留住没回来,他去做啥了?”
“你说呢?”
“不是去救五保户刘奶奶了吗?他还领着两三个红小兵。”
老太太叹口气。
“救出来了吗?”
“你说呢?”
“当然救出来了,留住背着刘奶奶,奶奶个子高。留住太小,背不起来,他就和那几个红小兵架着,像老鼠搬家似的,把奶奶搬到了场院里。”
“讲了一千遍了,啥都知道了,都记住了,还问。”王老太太仍旧低着头绣她的花肚兜,但是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那么,刘奶奶已经救出来了,留住咋还不回来?”
老太太没吱声,但是眼泪已经溢出眼睑,一滴一滴落在手中的花肚兜上。
“你说留住干啥去了,咋还不回来?”
“他不回来了,他死了,去救你那个淹在井下的死鬼兄弟……”
老太太终于哭出了声。
“没有,他没死。”高虹自言自语。
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肚兜找手绢擦眼泪。
高虹一把将它抢在手里说:“绣的啥?真好看,教教我吧!”看着看着,她发现了一点什么,“咦,怎么还绣蛇呢?留住最怕蛇了,金福的肚兜上他从不让绣蛇。”
说着,她从笸箩里找出剪刀,三下五除二把上面的蛇剪了下来。
等老太太明白过来,赶快去抢时,上面已经剪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洞。
俗话说,夏天像孩儿脸,说变就变。一点儿不假,刚才还骄阳似火,一点风都没有,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转眼间便乌云四合。一阵风吹来,吹掉了多儿的草帽,凉爽得令人一时不好适应。
“不好,怕是要下雨了,快回家吧。”张流苏抬头看着天,催促女儿。
多儿不吱声。
“听话,多儿,一下雨家里就乱成一团糟了,你快帮着去收拾院子。”张流苏过来抢喷雾器。
“你呢?”
“我把这箱药打完马上就走。”
“还不是被雨水冲掉?打了也白打。”
“雨万一要是下不起来呢?这些药兑了水,不打就瞎了!”
多儿果真走了。
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多儿还想着刚才和母亲的谈话,心情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样阴郁。油根子峪是一个环境相对封闭、观念相对落后的地方。生活在那里的一代又一代的妇女勤劳、质朴、善良,两千多年以来重男轻女的风俗,男尊女卑的训语,在那里父传子,兄诏弟;历代反动统治阶级炮制和鼓吹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之类的封建纲常伦理,更是紧紧地禁锢着她们的心灵,长期以来不知蒙受了多少苦难,蒙受了多少的凌辱!多儿从小听的故事里有她们屈辱的泪水和痛苦的挣扎,在她不谙世事的眼睛里有她们呆滞的目光和忧伤的背影……嘎嘎响的独轮车弓起了她们的脊背,高高的庄稼柴草担子压弯了她们的腰;家务、儿女、落后生活的沉重压力荒芜、沧桑了她们原本生机勃勃的青春。“这些人,哼,简直都是开不出自己花的油根子!”在十八岁的多儿的心上,她们的形象就这样定格了。
在她童年的记忆中,衣服永远是母亲在如豆的煤油灯下织成的没有色泽的土布,玩具永远是黄泥巴和黄泥巴塑成的梦想。“闺女蛋子、妮子家的,吃了饭都瞎了,上学啥用?”她听到最多的是奶奶的指责,然后是母亲永远没有火气的声音:“让她们念吧,在家也帮不上多大忙,家里的活儿我一个人就能料理得了。”说这话时,母亲时常是笑着,有点谄媚地笑着,而笑容的后面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几乎能拧出泪水的阴郁。多儿最生气的就是每当这时候,父亲总是不肯多说一句话,总是机械地捧着厚厚的医典,眼皮都不眨一眨,活似一具木偶,从他的脸上永远看不出喜怒哀乐。就是为了报答母亲,她和姐姐一样,认真学习,自强不息地上进,也就是在这孜孜以求的努力中,她从琐碎的生活中放飞了自己的梦想。记得那时候,当她充满神秘地告诉母亲自己的理想是当一名女法官或者女律师的时候,母亲的眼里晶亮晶亮的,像有泪花闪动,停下正在织布的手,反复地说:“好,好,只要努力学习,总会有出息的,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喽。”当时自己多大,十岁还是九岁?多儿不记得了。现在,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变卦了呢,竟然还要她学医,像父亲一样。
凭什么?多儿恨恨地想。
为此,她感到委屈。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着。
天越阴越黑,乌云翻滚,雨点眼看就要落下来了。
张流苏的家坐落在油根子峪村的中间,青砖青瓦,有点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北屋是正房,老太太居住;东厢房住着王拴住一家;西厢房是弟弟王留住的房子,因为弟弟去世,兄弟媳妇又有病,常年和嫂子张流苏住在一起,所以西厢房常年关闭着,门上的铁锁已经锈迹斑斑。东南大门西南圈,大门和东厢房之间是厨房,都是油根子峪最规矩的建筑规划。正南面还有一间房,本来是祖上行医抓药的所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土改”那会子村里建起了卫生室,从张流苏的公爹那一代就搬到那里去给人看病了。从此,这间小屋就一直闲置着。后来张流苏和王拴住结了婚,弟弟王留住也结了婚,孩子们多了,先后在这里住过,再后来,孩子们都先后参加工作走了,小屋又重新闲置下来。这几年,张流苏觉得地里体力活儿多,一个人支撑不下来,就买了一头小毛驴,支起了一架食槽,很自然地在这间房里安了家。不过,废弃的药捣子、药碾子还顽固地蹲在墙角,展示一段久远得几乎生了锈的历史。大门有过道,门前那株不开花的油根子树已经高过门楼,枝叶婆娑,显示着蓬勃的生机和活力。门外两侧有上马石。门楼不高,上面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株小树,令人感到悠久和旷远。大约因为多年的风蚀雨侵,四周的墙泥已经斑斑驳驳,在阴沉的天气中显得格外晦暗、阴森,但还足以显示出曾经有过的显赫和巍峨。
匆匆往家走的行人从这里路过,瞟一眼这娘俩都要劝一句:“就要下雨了,还不快回家?”
高虹抬头望望天:“真的要下了,我得快去给留住送雨衣。”一边嘟念着,一边从院子里拿出一床被单,披在头上往街上跑。
“快截住她,快截住她。”老太太朝街口喊。
对面走过两个人,听着老太太的喊声,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们拉住了她。
“拉我做啥?下雨了,我去给留住送雨衣!”
老太太挪动她的小脚,咕咚咕咚走过来,拉住留住媳妇哄骗她说:“先回家做饭吧,他饿了,一回来就饿,自己带着雨衣呢,不用送,你还是回家做饭吧。”
听了老太太的话,高虹顺从地回家了。老太太仍旧坐回到过道里愣神。
厨房里,留住媳妇在土灶里烧火。她拿来一把柴火放在土灶里,又拿来一把放在土灶里,柴火太多,火渐渐地灭了,只剩下滚滚浓烟。她低下头吹火,火着了,火星飞起来,落在她脚下的乱柴上,慢慢烧着了,越烧越旺,在她的四周蔓延。
王老太太正愣愣地坐在油根子树下,看着剪了洞的肚兜出神。
雨点开始稀稀落落地往下落,打在油根子树上,啪哒啪哒地响,但是她浑然不觉。不知道过了多久,多儿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奶奶,快搬进去,雨下起来了。”
她帮老太太搬小桌子,一转身,看见院子里浓烟滚滚,火光四射,不由吃了一惊:“奶奶,谁在厨房里?”紧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我婶子呢?”
“失火了,快来救火啊。”老太太一下子惊醒过来,但随即又瘫坐在地上。
柴堆舔着红红的火舌把整个厨房都变成了火海,很快,烧着了门框,烧着了门板。高虹蜷缩在旮旯里,望着大火傻笑。
多儿披着浸透了水的被单冲进火里往外拉婶子,她却扳住土灶不出来。张流苏回来了,娘俩合伙才把留住媳妇拖了出来。
火,越烧越大,烧着了油桶里的油,火团像是发疯的火龙呼啸着,还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一阵北风吹来,又把火种吹向大门,门楼着火了。男女老少来了,挑着水桶,扛着扫帚,大家七手八脚扑火。但是,刚刚进入夏季,经历了一场春旱,村里的水井没有多少水,小雨又淋得人睁不开眼。火一旦成势,很快蔓延开了。
“这棵树怕是保不住了!”乡亲的惋惜声提醒了张流苏,她抱来一床棉被,在水缸里浸了水,蒙在树冠上。
“我看你也是傻了,这床新棉被,不比油根子树金贵?!”老太太埋怨道。但是她全然不顾,又抱来一床。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好不容易火灭了,厨房、大门都烧坏了,房顶的小瓦虽然还在,但是,从里面看,檩条房梁到处都焦了,黑黑的,触目惊心。再看油根子树,棉被早已烧没了,在靠近门楼的那一侧,枝枝杈杈已经变成烧火棍,高傲地举在半空中。张流苏找来砍刀和剪子爬到树上仔细修剪,黏黏的汁液从刀伤处渗出,像是树的眼泪。
“你看剪成这样子多么难看啊,就像是秃尾巴鹌鹑。还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它嫁接上桂花呢。”多儿想起了好主意。
张流苏从树上下来:“要是接桂花,还用等到今天?几十年前就接了。”
“不接桂花接油根子也行啊,总比这样光秃秃的好看。”多儿又有了主意。
“油根子接油根子?!”张流苏从来没想过同一种树也可以嫁接,她摇头,“没听说过。”
“油根子怎么就不能接油根子?你接接试试,没准接了还能开花呢!”多儿不服气。
张流苏不说话了,她忽然觉得多儿的想法很有创意。她从缸里的油根子树上剪了许多接穗,满树上实验着。
王拴住听到消息从卫生室回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家里也已经恢复了平静。老太太灰头土脸地坐在变成了废墟的大门口,看到儿子回来,老太太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刚刚收敛的情绪又找到了发泄口,不由得悲从中来:“拴住,你还回来啊。这个家哪还像个家?日子怎么过啊?”老太太边哭边数落。
王拴住虽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看到院子里的情形,也大概明白了。他一边把老太太抱到炕上,一边问:“怎么回事?妈,你慢慢说。”
“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出家无家,我一个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太,照顾一个身强力壮的疯媳妇,咋就这么放心?”
老太太正数落着,媳妇张流苏端着姜糖水进来了。“妈,淋了一场雨,受了一场惊,喝碗姜糖水暖暖身子。”她看着婆婆慢慢喝完了,接过碗又道,“妈,把饭给您端这里来吃,还是您……”
“端过来吧。”王拴住替母亲做主。
“不吃了。”说完,她便躺在床上。张流苏给婆婆盖上被单,随王拴住回到自己屋里。
“多儿,饭热了没有?端进屋里来吧。”张流苏冲厨房喊。
王拴住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沉沉地叹口气:“流苏,你回来得挺晚吗?”
“嗯。农药兑了水,不打完怕瞎了。”
“以后再早点吧,妈年纪大了。”
没等王拴住说完,多儿端着饭进来了:“这事与早回来晚回来没有关系。婶子有病,谁料得准她哪一天的哪个时辰犯病?”多儿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婶子,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沉重。
一家人陷入沉默。
王拴住看了一下兄弟媳妇的伤。虽然张流苏已经给她换了衣服,但还是掩饰不住烟熏火燎的痕迹,头发烤焦了,黄黄的卷曲着,零零落落地起了几个水疱,那条她总也不肯解下来的红纱巾烧了好几个黑洞。拴住转身问媳妇:“她身上没事吧?”
“还好。只有几个水疱。”
“领她去卫生室处理处理?”
高虹醒了,坚决不去卫生室,一家人正嚷嚷着。高虹的妹妹高雁来了,手里提着一瓶敌敌畏道:“我家蚊子多,我去代销店里买了瓶敌敌畏,在街上听说家里失火了,是不是我姐姐又闯祸了?”
她一进门就满院里东张西望,进了屋,看到姐姐,又心疼又凄凉,不由得落下泪来:“姐,你又咋了?”
张流苏简单地向高雁介绍了一些情况。
“不愿去卫生室就不去吧,”王拴住首先妥协,“先给她吃点消炎药,等会儿随我去拿支京万红来再抹抹也行。”
可是留住媳妇药也不肯吃,闭着嘴,说什么也不吃。
“你们暗害我,合伙暗害我。趁着留住不在家就来暗害我?”她的眼里满是恐惧,看到高雁手里拿着农药,有点惊慌,“高雁你也暗害我?忘了小时候我疼你了?”
她的妹妹高雁流着眼泪,“不吃药才会死呀。”
“不忙在一时,慢慢劝她吧。”见一家子僵持不下,王拴住又妥协了。
“拴住哥,她还能好吧?”高雁问。
“没大碍,实在吃不上药就打几针,夏天出汗多,容易感染……”
“不,我是说她这个神志不清……还能好吗?”高雁见王拴住没明白过来,急急地打断了他。
“你姐这个病……怎么说呢?”他顿了顿,坐在八仙椅上,目光从门口掠过,定定地望着院子,望着树上的雨点落到水洼里,溅起层层涟漪,“从中医角度讲,这叫痰迷心窍,就好比她的大脑被迷住了,运转遇到了一定障碍,需要克服这个障碍,具体到……”
“怎么才能搬掉这个障碍呢?”高雁瞪着眼睛穷追不舍。
“这得她自己控制自己,克制自己,努力回到现实中来……过去也曾看过精神科医生,效果不明显,关键在于怎样唤醒她,关键在于她自己……”
“那么,如果反复地帮她回忆,反复地给她讲,能管用吗?”
“也许吧,那也得她配合,要是她油盐不进,给她讲也是对牛弹琴啊。眼下最要紧的还得先把她的伤治好,烧伤、烫伤都很棘手,治疗不及时,啥危险都有。”王拴住说,“多儿随我到卫生室去给你婶子拿支京万红来!”王拴住起身要走。
“我不去。就像非洲难民一样,怎么出得了门?”多儿动也不动。
“还是我去吧。”张流苏知道女儿要面子,“也好我顺便买点东西。”
“听说家里失火了?”从卫生室出来,迎面碰见石榴急急忙忙地在街上走,遇到张流苏,劈头就问,“真的假的?”
“是啊,多亏大家伙儿救得及时。”
“为啥起火?肯定是没看好留住媳妇。我说你想种棉花都想得入迷了,咱妈还嫌我说话难听。”王石榴说完了就走。
“你怎么不过去看看?”张流苏很纳闷。
“火都灭了我还看啥?”王石榴头也不回。
“这几天没得闲去你家,淑芳娘仨还好吧?”张流苏继续问道。
“你放心吧,孬不了。”王石榴已经离开很远了。
张流苏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了,才又回家。
经过在医院那一番折腾,王石榴始终是恹恹的。她没有文化,也没受过任何有形的教育,从小生活在母亲的影响中,她不爱思考,母亲的行为就是她做事的标准。经过半个世纪的熏染,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阴影,她从不去想女孩为什么不好,却天经地义地认定了女孩就是不好。她从不去想张流苏培育金贵耗费了多少心血,她觉得她把金贵给了张流苏,这是一种恩情。她害怕儿媳妇生女孩,偏偏还一气生下两个……凤凰和牡丹的降生对她无疑是一个重沉的打击。“完了,还有啥奔头?”她常常这样颓废地说。母亲出主意说是可以超生一个,她虽然觉得可行,但毕竟是水中月、镜中花,最多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令她感到遥不可及。于是,她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不知道何去何从。
张流苏回到家的时候,高虹已经被妹妹高雁和多儿哄着吃了药,躺在床上渐渐地睡着了。脸上的伤惹得好几个苍蝇飞来飞去的,高雁打了几下打不准,就坐在床前的凳子上为姐姐驱赶。
张流苏一进门,多儿就着急了:“咋才回来?我刚刚还和小姨说,就是造药,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奶奶吵了两回了,嫌没人管她。”
“我在街上遇到你姑妈了,说了几句话……”张流苏抬起了头,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责备多儿,“你不是人吗?就不能管管她?”
“不成!得等你。她说饿了,要吃饭,我给她端去,她嫌菜咸;她要小便,我扶她下床,她说害冷,要在屋里方便,拿便盆来,她又不用……”多儿数落着。
张流苏正要给留住媳妇抹京万红,听多儿一说,赶紧将京万红交给高雁。到了婆婆屋里。老太太蒙着被单,她喊了两声妈,见老太太没应声,转身要走。
“你干啥去啦?下雨也不着家。”老太太发话了。
“妈,你没睡着?”张流苏转身来到老太太炕前,“我去给高虹拿了点药。你想吃点啥?”
“我先尿尿。”老太太身子在被单下动了动,将头扭到了一边,“又提这丧门媳妇做啥,真是个扫帚星,不把这一家人克光了不算完。”
张流苏一只手抱起婆婆的屁股,一只手把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棕色塑料盆放到下面。她怕老太太的话让高雁听见,就赶紧打断她:“妈,你想吃点啥?”
“多会儿也改不了这个毛病,回回都是别人尿尿你说吃饭。”
张流苏把尿倒进厕所,洗了手,再回到婆婆屋里:“这么长的天,总得吃点东西吧?”
老太太朝她摆摆手,开始闭目养神。
高雁一丝不苟地给姐姐的脸抹药。姐姐睡得很香,不知道梦见什么喜庆的事了,不时地嘻嘻笑着。不一会儿,又抽抽噎噎地哭,非常伤心的样子,惹得高雁也掉下泪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姐姐脸上,有一滴正好落在伤口上,姐姐哆嗦一下,嘴里喊着:“疼。”
张流苏回到自己屋里:“高雁,还是我来吧?”
“不用,就快好了!”高雁说。
于是,张流苏开始清洗上午弄脏了的衣物:老太太的衣服,留住媳妇的衣服、被单,还有自己被淋湿了的衣服。
多儿坐在椅子上,头歪在靠背上睡着了。
屋里很沉闷。张流苏思量着说点子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想起来。
“你看见石榴姐了?我好久没见她了。”还是高雁首先问道,“她咋这么固执,听说一见金宝媳妇生下两个女孩,在医院里就号啕大哭。是真是假?”
“这还有假?我姑妈这人,唉!生了两个孙女,就好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一样。”多儿醒了,觉得对高雁和张流苏谈论的话题挺了解,忍不住插嘴道。她眼都没睁,说完了换个姿势继续睡觉。
“到底为什么?”
“咋说呢,谁还没个脑筋转不过弯的时候。”
听张流苏的语气,高雁知道她不愿说了,也就不问了,专心致志地给姐姐抹药。
“怎么是转不过弯来?说得轻描淡写。”多儿对母亲的态度暧昧非常不满,她坐起身子,“雁姨,你不知道,就是因为……”多儿觉得这件事不好用一句话表述,“总之,就是重男轻女的臭思想,封建、愚昧!”多儿恨恨不平。
高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些人,简直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思想一直停留在秦始皇他老奶奶那个年代,简直愚不可及,不可救药。”多儿毕竟书生意气,一提此事,便怒不可遏。
“也不能这样想,一代一代的都是吃过苦头,从遭遇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你奶奶常说,她嫁进王家门才十六,虚岁十六啊,就推生做熟的,掌管一大家子人的吃饭穿衣,受苦受累的,谁都夸她能干。就因为连着生了三个丫头,全家人谁也不给她点好脸色,你爷爷更是……人又忙,不忙也不回家,你奶奶买根头绳的钱也不给,还动不动就撺掇着写休书。直到三十多岁生下你爸,才……”
“才怎样了?”多儿赶着问。
“才过得像个人家了。”张流苏慢条斯理地说。
“你自己也是这样的吧,从过继了金贵才过得像人家?!”
她们三个只顾嚷嚷,老太太终于沉不住气了,忍不住喊起来,见她们听不见,声音越喊越高:“你们干啥了,吱吱哟哟的?拴柱屋里的,拴柱屋里的——”
“哎——就来。”张流苏答应着去了。她给多儿留下一句话,“得分跟谁比,你爸性情好,要是比奶奶的话,我不是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