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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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每个人的惰性往往都是不可避免的,犹如流水,在不经意中随着日月的交替缓缓滑动,渐渐地形成惯性,再也不想为什么前行,也不想前行要做什么。但是,灾难就好比流水中的暗礁,一旦在滑动中撞上了,就不可避免地要痛,要改变自己从前保持的惯性。

高雁就是这样。她和哥哥高天跟随姐姐从遥远的西域高原来到油根子峪已经好多年了,油根子峪的热情接纳了她的真诚。先头住在姐姐家,那时候虽然不富裕,但王留住像亲哥哥一样,张流苏亲切得就像姐姐,还有喜欢热闹的王老太太,使她的生活单纯而快乐。后来这片封闭而厚重的土地滋生了她的爱情,她爱上了热情爽朗却贫穷的王长海,虽然高虹极力反对,但是,爱情之花毕竟不可阻挡地绽放了。再后来,哥哥在煤井下丧生,姐夫留住也没了,她痛断肝肠,哭得天昏地暗。但是,王长海无微不至的呵护,孕育新生命的责任感,以及随之而来的为人母的喜悦,都冲淡和减缓了她的痛楚。抚育孩子的艰辛,锅碗瓢盆的琐碎,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无奇,她几乎说不出自己在这些年中任何一个有意义的细节。客观地说,对于高虹的痛苦和呆傻,她从未忘记过,但是,十年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什么,这同样也很真实。然而,高虹点的这把火带来的灾难像河流中的一个暗礁,必定要给靠惯性前进的生活带来始料不及的影响。

这天下午,她给姐姐抹完了烧伤膏出来,情绪就乱糟糟的。她既心疼姐姐的遭遇,又怀念过去的朝朝暮暮,继而联想起一连串的不幸……想着想着,不由得流下了眼泪。从张流苏的家到自己的家要穿过一条小街,然后走过另一条胡同,她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想一路哭,连坐在门口的婆婆都没注意到,就这样照直进了大门。

对于高雁,婆婆是又爱又烦。长海爹去世早,早些年,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几个其貌不扬的孩子,谁都看不起。眼看着儿子大了,全村里到处托媒人说媳妇,谁家的姑娘也说不来,家里又穷,难为得她哭一场泪一场。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高雁这个俊得像画上的美人一样、惹得油根子峪但凡像点样子的小伙子都惦记着的姑娘竟然就相中了自己家,嫁给比她大了好几岁的王长海。一想起这事,婆婆就忍不住唱段周姑子戏,看到高雁时,觉得连她的脚丫子都可亲可爱。但是,高雁又不是她心中贤淑媳妇的样子,她率真、直爽、活跃,尤其是在王长海面前,常常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候当着婆婆的面就忍不住拉住他的手。在油根子峪,即便是到了王长海和高雁恋爱的那个时代,自由恋爱的例子也是少而又少。所以,每每看到这些,婆婆从心底里觉得厌嫌。

大地收走了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天渐渐地暗下来了。

王长海骑着摩托回到油根子峪的时候,已经是家家炊烟袅袅了。到自家要经过母亲的家门口,一拐进胡同,就看见母亲坐在自家门口,就远远地下了摩托车。

“妈,怎么不进去?小宝他妈不在家?”

“她能到哪儿去?在家哭呢!”母亲做了个模仿哭的动作。

“哭?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什么哭?”他不免有些着急。

“好家好院的,能有什么事发生?听说今天她那个疯姐姐放了一把火,把拴住家给烧了,可能去看了,一路哭着就进了家。”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站起来,走到王长海跟前,神秘兮兮地说,“不能让她常去看那个疯姐姐。长海,不是娘说你,你不能跟高雁没上没下的,女人是地男人是天,这男人啥时候也是在女人头顶上……”

这套理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她常常提起,可是王长海偏偏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已经习惯了高雁的依恋,习惯了每天一回家高雁做好了饭菜,只等他一喊“雁子”她就跑出来,要是儿子不在家她还会从身后抱住自己……他听不进妈的唠叨,他只听见雁子哭了,心急如焚地推着车就要进家。“妈,你来家一块儿吃饭?”

“不了,我还有个事跟你说……”

王长海只好停住了,将身子倚靠着摩托车,听母亲说事。

“长海,按说呢,你们给钱花、给粮吃……”

“妈,你就直接说吧。”

“我有这么点想法,我想找点事做。”

“找点事做?做啥事?连地都不让你种了,你还……这么着吧,你想做事就和小宝他妈到农田里帮帮忙,孬好也是五六亩地了,够她忙活的,要缺钱,找我。”说着,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纸币递给母亲。

老太太着急了,说:“不是这么说,给小宝他妈帮忙,还有你哥嫂呢,他们也有地,我帮不帮?帮,我帮不过来,不帮,他们又说我偏心眼儿……再说了,在咱村,谁家不是男人挣钱老婆种地?小宝他妈累不着,她只要少去看那个疯姐姐,闲空多的是。”

母亲说完,看看儿子的脸。

王长海没有意识到,他在琢磨母亲的事:“干点啥呢?要不跟我到建筑工地上去烧烧水?”

“不成,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抛家舍业的东跑西颠?我想放牛,你给我买群牛行不?”

“放牛?”

“就是。年轻时,我和你爹就羡慕人家有牛,咱家穷,孩子又多,穷得恨不能连媳妇都讨不起,哪还有闲钱买那个?你爹直到死都闭不上眼。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你哥哥、姐姐、妹妹都成家立业了,你还当了老板,这十里八村跟着你干活的得十几号人了吧?”

“我算啥老板?不过是负责联系个活儿啥的,我和他们一块干呢!”王长海拍拍摩托车上的瓦刀,“可别这样跟人说,免得让人笑掉了大牙。”

长海妈没说话,但是固执站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想放牛,这事跟我哥说了没?”王长海急于回家,又问娘。

“说不说的都一样。你哥常说,你当老板,挣钱容易,他不一样。力气活儿他多干点,这掏钱的事,自然得你张罗。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嫂子那个犟驴脾气,你哥哪能做得了主?”

“管不了媳妇说管不了媳妇的话,扯那些没用的做啥?”王长海最不服哥哥的就是这一点,所以,一听这话就烦。“妈,不是我不孝顺,你要的牛没法买。你不知道外面的形势,给你说你也不明白,首先是活儿不好找,都兴招标投标了,咱们这些民间作坊似的小建筑队根本就傍不上边,好不容易找个活儿,工价还压得特别低。这些还都不算难,最难的是要账。现在干的活儿到春节能发下工钱就不错,一年两年不给的也有,成死账的也有……你想放牛,一头两头放不着,要买个七八头,得万把块钱,我一年还挣不了这么多钱呢!再说……”

“你为啥赚得少?别人带工人干活儿,拖着赖着的不给工人钱,自己多捞一分是一分,你可好,说给多少就给多少,少了自己的也不少工人的。为什么都愿意跟你干?傻心眼呗!”不等儿子说完,她插嘴道。

“你听我把话说完,”王长海打断母亲的话,“再说,你放牛总得有间房子当牛圈才行,你就住着三间屋,你是和牛住一块了,还是让牛风吹日晒雨淋雪冻的在外面?”

长海他妈听儿子前头那些话越听越没指望,本来都要讪讪地回家了。可是听到最后,没想到峰回路转,于是她赶忙说:“咱钱少买不起牛,买群羊也行呵,十来只就能放,千把块钱蛮够了,放羊我同样高兴。”

“可是你往哪儿放?羊就更得有个圈了。”

“白天我撵它们上山,这晚上……晚上,放在你家里,你新盖了这么多房子,北屋你住,东耳房小宝住,西耳房还空着呢,里面那些粮食搬到小宝屋里。我的羊不就有地方养了?就放你家里。到时候我喂饱饮足,知道你累得慌,又疼媳妇,啥也不用你操心。”

“放我家里?那我得跟小宝他妈说一声。”

“小宝他妈心肠好着呢,她哪会不同意?”

听王长海这样说,老太太放心了。于是,她攥着儿子刚给的钱,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

王长海推车进了家,尽管母亲已经告诉他雁子今天不高兴了,他还是习惯性地喊着“雁子”,连着喊了好几遍没有回音,放下车就赶紧进屋了。

屋里黑咕隆咚的,长海拉亮电灯,看到高雁正坐在椅子上,她已经不哭了,神情木木的像是一尊雕像。也不知流了多少泪,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长海走上前,喊了一声“雁子”,摇了摇她,她一下子扑到长海的怀里:“海哥,我姐姐……”就又哽咽了。长海把她的头抱在自己的胸前:“别哭了,你不说我也都知道了,娘告诉我了。”

高雁止住了哭声,但是,长海明显能感觉到她仍然在流泪,她的眼泪落在自己的胸膛上,热乎乎的。“雁子,别哭,你想想,世界上有哭能解决的问题吗?要是有,我也陪你哭,让跟着我干活儿的工人都来帮咱哭。可是能解决问题吗?”他使劲抱她一下接着说,“咱全力帮助他们,我不是会盖房吗?塌了房子,我帮忙盖;你姐受伤,咱给她买药!听见了?啊?”

“海哥,你真的这么想?你不记恨她当年不让我嫁你?”高雁抬起头看着王长海。

“你真傻。我有了你就够了,还会记恨谁?记恨谁干啥呢?”王长海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感动了。

这天晚上,王拴住家里同样不宁静。

经过了那场雨与火的洗礼,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王老太太却有点心力交瘁,傍晚时分便开始发烧、咳嗽。王拴住一会儿把脉,一会儿量体温;张流苏一会儿熬药,一会儿送饭。最忙的还要算是高虹,疼痛已经退去,她又恢复了活跃,每个人的工作她都好奇,都想参与,跟着张流苏进进出出。

“婶,你安静会儿吧,奶奶病了,你知道不?”多儿负责照看高虹,但她实在不舍得放下心仪已久的那些法制小说和杂志。

“知道,我们得好好照顾她。”高虹一边回答多儿的话,一边又要随张流苏去给老太太送东西。

“婶,你过来,我问问你,什么是好好照顾?”看见高虹出了屋,多儿才一手拿着小说,一只手把她拉回屋里。

“你这孩子,拉我做啥?我得去照顾你奶奶。再不去,你叔可要生气了,他常说你奶奶一个人孤儿寡母的拉扯个家庭不容易,要好好孝顺她。你有啥事回头再说吧。我先去看看。”说着又往外走。

“婶,你的脸还疼吗?别出去了,再不听话长一脸疙瘩,叔叔更生气,说不定还不要你了呢,快坐在这儿,听话。”多儿放下书指着身边的一个小凳子。

“傻多儿,你这就不懂了吧?”一听多儿谈王留住的话题,高虹还真的听话地坐下了,眉飞色舞的,每一个细胞里都蕴含着幸福的笑。“留住他可不是那样的人,你知道不?他喜欢心灵美,我们刚认识那阵子,他就常说我很漂亮,但心灵比外表更美。”说着这话,高虹笑了,两只手摆弄着脖子间那条烧了好几个黑窟窿的红纱巾。

毕竟是多儿聪明,她很快就总结出使高虹静下来的妙招。于是,她又拾起书,一边看,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她对话:“叔叔为什么说你心灵美了?”

“心灵美,就是心灵美啊。那时候,留住在军营里当兵,是炊事班的上士,我在一个村里放羊。你见都没见过,那里啊,天瓦蓝瓦蓝的,地碧绿碧绿的,羊群雪白雪白的。当时我围了一条红围巾在羊群中间,正好留住去给部队采购……见了我,他就买了我的羊,当时光顾看我了,就多数了一只羊,多给了我三十几块钱,回到家里我一算账不对,就去部队上去找他,几百里路呢,你不知道有多难找,又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虹顿了顿,她已经沉浸在回忆中了。可是,多儿没有注意到,她正津津有味地读她的小说,只是机械地跟婶子对话,什么时候感觉到婶子不说话了,她就随意地补充一句。

“叔叔心灵美吗?”

“那当然,你不知道留住小时候救五保户老太太?你奶奶常跟我说。邻里邻居,谁家有事他都帮忙,大伙感激他呢!有时候家里没人,人家种了菜隔着院墙就能给扔进来,为什么?留住对人好……”

高虹絮絮叨叨地给多儿讲过去的事,越讲越兴奋,逐渐地影响到了多儿看书的注意力。于是,多儿一边看书,一边无意地念出声来:“当初我和你结婚的时候,我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当初我以为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为什么我们总是争吵……”

可是高虹不知道这些,她以为多儿在谈她和留住的事,于是着急地分辩说:“不,不,我们从不争吵,你刚才说什么?是的……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她的急切引起多儿的注意,把多儿从小说拉回到现实中来,多儿看了一眼婶子,问道:“你知道叔叔哪儿去了?”

“去前线了,越南正打仗呢,留住说真没良心,中国对越南那么好,越南还侵略,他一门心思地想去参战呢!”

多儿和婶子东扯西扯的时候,张流苏正在给王老太太喂稀饭,王拴住去卫生室去给母亲拿药了。张流苏一手扶老太太半躺着,一手喂老太太喝稀饭,喝了一口,老太太一阵咳嗽,摆摆手:“不喝了,给我冲个鸡蛋吧!”

张流苏一时倒不过手,就冲屋里喊:“多儿,冲个鸡蛋进来。”

多儿磕破了鸡蛋,高虹赶忙拿筷子帮着搅,多儿一边看书,一边倒上开水,高虹拿过一个食盐袋子,舀了一勺倒进去,说道:“多加点糖。”

多儿端着鸡蛋进了奶奶屋里:“奶奶,好点了没有?”

老太太点点头,就着多儿手里喝了一口,刚刚咽下去,紧接着,咸得她噗的一声全吐了上来,一边咳嗽一边指着多儿,喘不过气来。

折腾了大半夜,临近天明,张流苏才合上了眼。睡梦中,她梦见了自己那一大片梯田,开着密密麻麻的白花花的棉花,她去采摘时,一朵朵棉花又变成了小姑娘,站在枝头跟她捉迷藏:“过来啊,过来摘啊。”棉花姑娘朝她招手,她过去,却又变成了一山的流苏树,开着洁白的花,恰似五月飞雪。她陶醉了,漫山遍野地跑啊,看啊,笑啊。

老太太早就醒了,想要叫她,听着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又忍住了。睁着眼望着屋顶愣神。她想想过去,想想现在,想想不幸去世的心爱的留住,想想高虹,然后想想拴住,想想张流苏,再想想王石榴,也想想王金贵、王金福和王石榴家的儿子金宝以及她的双胞胎女儿……所有的人都在她的眼前像演电影一样晃来晃去,演了一遍又一遍。张流苏睡梦中正在找她的棉花呢,“你们都到哪儿去了?别走啊。”她的梦呓让老太太回到现实来。老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又下了床,拄上拐杖出去了。

王拴住的卫生室在村庄外围,就在油根子峪通往外界的那条唯一的山路边。这场火,以及劫后家中的一切,也使他心潮翻滚。这天早晨,天刚微微亮,他还没起床,就听到母亲在卫生室门外喊他的小名。这在他的从医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由于受传统观念的影响,母亲很少到他的卫生室里来。所以,一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就预感到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商量。

“妈,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好些了?流苏他们呢?”他开了门,把母亲搀到里面。卫生室坐南朝北有三间,西面是药房,东面是一分为二,一半是宿舍,一半是治疗室,正间摆着一张八仙桌,他习惯性地让母亲往上首椅子上坐。

“趁着她们还都睡觉,妈跟你商量点事。”老太太已经坐到了椅子上,但仍然双手抱着拐杖。

王拴住没吭声,认真地听母亲说话。

可是老太太又没说话。王拴住就习惯性地将老太太的手放在脉枕上面,按住了她的脉搏。老太太把手抽出来,仍旧抱着拐杖:“这场火把妈的心都烤焦了。”

“多亏救得及时。”王拴住坐到母亲的下手。

“房子毁了,门楼也塌了。”老太太仍旧絮絮叨叨。

“幸好主房安然无恙,高虹那点伤也没大碍。”

“可是,总不能让它这样啊,总得着手修修啊。”

“是啊,是该修葺一下。”

娘俩一来一往地对答着,老太太说什么,王拴住都顺口应着。这倒不是他故意应付老太太,而是从小形成的性格缺陷,他只会看病,没有培养起应对复杂生活的能力。

门外传来有人由远走近的声音,一位村民来买药,老太太做出一副慈祥的笑脸。等人一走出门,马上板起脸来继续说:“我是寻思着,从我过门时,咱家的大门在油根子峪就是最好的,这些旧房子打从你爹那一代就没有修盖过,你看咱油根子峪多少人都盖上二层门楼了?看风水的人也说,门楼太矮,家宅闭气。家宅闭气了,人住着诸事不顺,人心不遂。要不咱趁着修理房子也盖个二层门楼?”老太太侧身看了看王拴住。

老太太的主意让王拴住非常烦恼。大家眼里,他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人,但是骨子里他又有着一种常人少有的固执。娘说的风水理论他根本不信。再说,他从一出生就肩负起继承家族事业的光荣使命,结婚前生活是养尊处优,成年后遇上张流苏这样一个媳妇,与他举案齐眉,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也觉得除了给人看病好像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了。所以,娘的想法让他犯难。但是五十年形成的性格,他又不善于说“不”,于是,他问:“这事你给流苏说了吗?”

“你是一家之主,说不说的,这些个大事,不得你张罗?”听了儿子的话,老太太着急了,她不再双手抱着拐杖,而是一手拄着,在地上梆梆地敲着。说完了,老太太起身要走。王拴住要搀扶母亲,母亲极力拨开他的手,颤巍巍地走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从木窗棂里斜斜地射进来,照在张流苏的脸上,她翻个身,想继续睡,但是,想起了病中的婆婆,一下子惊醒过来。可是,婆婆已经不见了,张流苏一骨碌爬下炕来,到东厢房里看了看,也没有婆婆的影子,多儿和高虹还在睡,她着急了使劲推搡多儿:“你奶奶呢?见到你奶奶了没有?”

多儿睁开眼,吃了一惊:“你怎么不早叫我?我不是告诉你了,今天同学和我约好了,要去百脉泉玩,听说百脉泉好得不得了,外国人都来参观,我们在县城念了三年书,竟是一次也没去过。”多儿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张流苏却早就走了。因为老太太生病,昨晚就和老太太睡在一个炕上,竟然还把老太太丢了,张流苏慌了。老太太没有串门的习惯,就是王石榴家也很少去,她出了门,真是想不出老太太能到哪儿去。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找,见人就问,却还是没有踪影。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老太太是不是上厕所了?一想到这儿,她更慌了,因为油根子峪人建造的厕所,都是传统的大粪坑似的,很深,她唯恐老太太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可就真的危险了。她急急忙忙走过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又转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街,刚刚转进自家胡同,就和急匆匆往外跑的多儿撞了个满怀。娘俩发现是对方,都很诧异,多儿说:“大清早的你慌啥?”张流苏说:“你不在家看着婶子,要做啥去?”两个人都把早上的对话忘了。多儿很不耐烦地说:“告诉你一百遍了,我今天不是要跟同学一起逛百脉泉吗?”张流苏说:“多么忙也忙不着你啊。”进行这番对话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根本听不清对方说的是啥。走出老远了,张流苏想起多儿似乎说了一句:“我今天不回来,晚了就住同学家。好不容易同学聚会,啥时候回来你别管我。”她想阻止她,回头看看多儿已经又拐过一条胡同了,自己还挂牵着老太太的行踪,就继续赶自己的路。到了大门口,她才发现老太太正抱着拐杖坐着马扎仰望着门前高大的油根子树出神呢。

“哎哟,我的妈哎,可找到你了!”终于找见了老太太,张流苏一下子蹲到地上。

老太太好像不明白张流苏的意思,一味地絮絮叨叨:“这人呢,真是不搁混。这棵树,你从娘家移来的时候,也不过胳膊粗细,现在用胳膊抱都抱不过来了。还有这个门楼,我年轻的时候,那是何等的威武……”一提起这些,老太太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老太太的感慨,张流苏听得懂。她知道,时间,这位神奇的魔术师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在每一座建筑物、每一个人、每一棵树上悄悄地留下岁月的痕迹。就好比人老了越发眷恋金色的童年,王老太太越来越离不开门楼和门前的树。心静的时候,她坐在门前一丝不苟地做活计;烦闷了,她望着树的枝枝杈杈愣神。这里已经成了她的一种精神寄托。她把所有的不幸说给树听,说给门楼听。丈夫去世的时候,她才三十九岁,大儿子王拴住还没成亲。小儿子王留住还穿着开裆裤呢,真不记得是怎么熬过来的了。好不容易盼着拴住和流苏成了亲,留住也大了,可以松口气了,谁知道又总生不来个孙子。偏又逢上计划生育,那一阵子王老太急得头晕目眩。后来,把外孙金贵过继来当了孙子,随后留住领来一个漂亮媳妇,又很快地生了儿子金福,老太太才算又心满意足了一回。那几年,老太太那个乐呀,天天合不拢嘴。那时,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心爱的儿子,那个生龙活虎一般的王留住会一下子消失了……那年,煤井上了水,本来留住那天没下井,说是结婚纪念日,破天荒地歇一个班,去县城给媳妇买纱巾。回来听说煤井上了水,留住的小舅子和其他四名矿工被困在了井下,留住媳妇就晕过去了,留住二话没说,就往井下冲,多少人劝都劝不住,这一去就再也没上来。于是等留住媳妇醒来的时候,就不仅没了兄弟,连丈夫也没了,她搂着丈夫刚刚买给她的红纱巾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然后就疯疯傻傻的了。最可怜的是王老太太,她不吃不喝地过了七八天,又愣愣地在门楼下发了几天呆,谁劝也不理会,最后敞开嗓子号啕大哭了一场,才逐渐恢复了理智。每每谈起人生,谈起生活,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人,就是属槐啷当的,骨骨节节……”这话倒是不假,等金贵娶了个远近闻名的俊媳妇,村里人谁见谁夸的时候,老太太就乐呵呵地说:“家有梧桐树,还愁引不来金凤凰?”没过多久,金贵媳妇就生了儿子耀宗,老太太真的是了无心事了。没想到王石榴和她的双胞胎孙女儿又让她心焦了好几天,更没料到的是阴雨天家里还着了这场大火……随着老太太的唠叨,张流苏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她认真听着,想知道婆婆又有了一些什么样的新感悟。

高雁来了。张流苏从地上起来,给她拿了一个小马扎,自己也坐了一个。寒暄了几句,高雁从裤兜里掏出一叠人民币给张流苏:“流苏姐,这是五百块钱,这些年我们没帮上什么忙,长海说给我姐买药就别再花你们的钱了。”老太太很是感慨:“长海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高雁说:“长海还说他会盖房子,等你们修理房子的时候他来帮忙。”张流苏不愿要高雁的钱,高雁不依:“你不收不是让我没脸吗?我姐病了这些年,拖累你十年了,我一天也没照管她,现在小宝大了……”

正嚷嚷着,不知什么时候,高虹出来了,指着梧桐树上大声喊:“毛毛虫!快掉到你身上了,看我消灭它。”说着在老太太头顶上跳了几跳要去捉虫子。

老太太不说话了,叹口气,摆摆手,又摇摇头。

高雁看看姐姐,她的脸上涂着黑乎乎的膏药,头发挓挲着,脸也没洗,伤心地说:“姐,你安生一会儿吧,啊?!”然后转身对张流苏说,“今天我就收拾房子,搭个铺把她接过去,我也对姐姐尽尽心。”

离开这里高雁径直回到家。她下定了要接姐姐同住的决心,她想用亲情融化姐姐早已凝固了的思维。

傍晚,王长海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又坐在自家门口了。他这才想起昨天答应母亲的事情,因为高雁心情不好,就没跟高雁提起。“妈,昨天我没来得及跟高雁说,等会儿我就告诉她。”

“要是她不同意呢?”长海妈追问。

“孝敬老人的事她能不同意?”长海反问。

长海妈哼着周姑子小调走了。长海进了家门:“雁子——”

但是,仍然像昨天一样,高雁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出来。从西耳房里还不时地传来一两声乒乒乓乓的奇怪动静。王长海支下车架,循着声音走了过去,推开门,高雁正忙得不亦乐乎呢。屋里原来的一些杂物,已经整齐地摞放在西北角,靠近东墙的地方,摆了两根长条凳,高雁一条一条地在上面排木板,看样子像是要搭一张床。看看她的脸,一道灰一道泥,头发已汗湿得打了缕,衣服也已湿透,轮廓分明地贴到了身上,非常狼狈。

“你在干什么?”王长海感到非常惊奇。

“我……”高雁一抬头,发现了长海,这才意识到天已经晚了,“快帮帮我,我要搭个铺,把姐姐接到咱家来,拴住哥说她说不定还能好。”

“接咱家来?她一个病人,天知道她会做出啥事?白天都各忙各的,她一人在家你放心?”

“不,不让她一个在家。我白天夜里的一步也不离她,干啥也带着她,拴住哥说,她现在好比是思维凝固在一个地方,转不动了,要是有人天天给她讲,给她说,说不定能让她好过来。”

“扯淡!十年了,咋没好过来?他王拴住要有这本事也不用在咱油根子峪混了。他让她到咱家来,纯粹是推卸包袱。不就是因为你姐姐给他家放了一把火吗?亏王拴住想得出来。”

“不是拴住哥让我接姐姐,是……”高雁知道王长海误会了,她想解释,但不知从哪儿说起一愣神间,儿子小宝咕咚咕咚地从街上跑进来,扛着长长的竹竿,竖在墙角,一边大声喊:“妈,我饿了。”

小宝见没有反应,又喊了一遍。走到父母身边,见他们正在为了不知什么事争执,再四下里瞅瞅,家里到处没有吃饭的样子,不免有些着急。

“妈,我饿了,咋还不吃饭?”

“嗯,先做饭,吃了饭再说。”王长海顺坡下驴。

高虹开始择菜做饭,看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小宝沉不住气了。

“不吃了,啥时候才能做好?我们还约好了晚饭后去山上林子里去摸知了猴呢。”小宝摸起桌上的手电筒就要往外走。

“站住,不吃饭又要到哪儿去?”王长海拦住了儿子。

“都说好了,傍黑天就摸知了猴去。”

“知了猴,知了猴,人都快成泥猴了。作业做完了没?十岁了,光知道玩。”

“早做完了,就剩一篇作文。”小宝眨着狡黠的眼睛。

“剩一篇作文就叫做完了?”

“这不怪我,作文题目是回忆暑假生活。暑假还没过完怎么能回忆?”小宝又要往外走。

“吃完饭再说。”

“啥时候才能吃上饭?”小宝不耐烦地瞟了高雁一眼。

“想吃饭还不容易?”王长海说着话,将儿子逮的知了倒进小盆,倒上热水一一烫死,然后炖上锅打开煤气灶,倒上油开始煎知了,锅里嗞嗞啦啦地响着。“快去拿煎饼,卷上知了,不就马上吃饭?”

一会儿工夫,菜也烧好了,一家三口围到了餐桌前。

“爸,你煎的知了不熟。”小宝嘴里含着饭说。

“不熟?啥样叫不熟?你看这皮都快焦了,还能不熟?再说了,你说不熟,里面有血吗?”王长海有点强词夺理。

小宝举着咬了一半的一只知了,认真地看:“没有。没有血,那就是熟了?”

“当然熟了!”王长海一边和儿子开玩笑,一边偷眼望望高雁。他本想调节调节气氛哄媳妇高兴点,可是,爷儿俩的对话她根本没听到心里去。她端着碗,眼睛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愣神,眼神里透着说不尽的忧郁,连儿子咕咚咕咚地往外跑都没引起她的注意。

“我去了,别找我,等会儿我自己回来。”小宝放下饭碗,边说边跑了。

“唉!”儿子走后,王长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习惯于每天晚上喝盅酒自斟自饮。他喝口酒,吃了个知了,对妻子说,“我不是不愿让高虹姐到咱家来,你娘家远,也没几个亲人了……要是她没这病……她成年在这我也没二话,不就多双筷子多个碗吗?这年头粮食又不缺。”

“可是,要不是有病,让她住这里干啥,人家也不缺粮食。”高雁毫无表情,她木木地端着碗,却很长时间没有吃下一口。

“你这人,怎么钻死牛角?事情总是看着容易做着难,料不准哪天出点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雁子……你仔细想想,这不是件容易事,你见拴住嫂子没有?从前多么美丽,咱油根子峪找不出第二个她那么端庄的女人,这几年老得多快,为什么?还不是自从你姐有了病,晚上陪她睡,哪天睡过安稳觉,白天又要忙地里活儿,累死累活的。即便就是这样,寸步不离,今天不是还让她放了一把火吗?烧轻烧重暂且不论,这个糟心……唉。”王长海咕嘟一声将大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我就想一件事,张流苏作为她大伯嫂,能陪她十年,我是她亲妹妹,论关系比流苏姐还近一层呢,我怎么就不能?”高雁说着这话,哽咽了。

“能,能,能,你当然能。”王长海又倒上大半杯酒一气喝下去,“床都搭好了,你当然能,”王长海红着眼睛喷着酒气,“但是,住那座屋不行,我已经答应了妈,她要买群羊,晚上就圈在这里。”

一听这话,高雁既羞愧,又委屈,哽咽了好久,才鼻涕一把泪一把对王长海哭诉:“原来如此。你昨天晚上那些话都是哄我玩的?我还以为你多么高尚!”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也没说要把她搬过来啊!”长海也着急了。

“我明白了,你在记恨她!亏你好记性,小宝都十岁了,你还记恨着她当年不让我嫁给你那事。”

“扯淡,当初又不是看不上我,是看不上我家里穷嘛,那是客观现实,她怕你跟着我受罪,这是为你好,我才没那么糊涂呢。再说了,她现在那样,活得还有点人样吗?我还和她计较这些?”

“她怎么没人样了?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什么是没人样,再没人样也是小宝姨妈!在你眼里竟然不如一群羊?”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口,高雁劈头盖脸地边哭边数落,让王长海没有招架之力。

“好好好,我说错了,她比羊强,你也不用搭铺,你就和她在咱大床上住就行。我不回来了,我不回来了,行不行?总算行了吧!”

王长海总算认输了,但高雁知道他的态度并不好,充满了威胁,她想再说说,可是,还没等开口,王长海就摇晃着躺到了床上,不久,就响起了鼾声。显然,他喝醉了。她摇他、推他,都无济于事,只好坐到床沿上,无可奈何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