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所止:中国古代思想典籍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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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死亡

孔子论“死”,如此其速;曾子论“死”,如此其远。两“道”字,不同而同,可参《中庸》:“道不远人。”“忠恕,违道不远。”“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1]顾炎武论曰:“‘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有一日未死之身,则有一日未闻之道。”[2]语出《论语·子罕》:“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3]正是论其“死”。孔子的另一句话“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4]亦可捉置一处。袾宏背面落墨,会心不远:“闻人讣音必大惊讶,此虽世间常情,然生必有死,亦世间常事,自古及今,无一人得免者,何足惊讶?特其虚生浪死而不闻道,是重可惊讶,而恬不惊讶,悲夫!”[5]道固不同,“闻道”的努力不异。

与曾子语相应的尚有《礼记·表记》这几句话:“子曰:‘《诗》之好仁如此。乡(向)道而行,中道而废,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俯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中道而废”,孙希旦《礼记集解》称:“若所谓‘既竭吾才’,言其力之废竭而无余也。”[6]不如陈澔《礼记集说》“力竭而止,若非力竭,则不止也”[7]简明。陆九渊解《论语·雍也》“力不足者,中道而废”,即牵合曾子语:“士不可不弘毅,譬如一个担子,尽力担去,前面不奈何,却住无怪。”[8]《中庸》“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的“半途而废”亦当作如此解,朱熹《章句》失之纠绕。[9]

人生最大、最根本的困惑在于面对死亡——他人的,尤其是自己的。在活着的时候想到死,这是人的自觉,亦即人性的重要标志。所有宗教都奠基在这一点上:减少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孔子于死亡数语了之,便是儒家无宗教追求的“基因”,而儒家有关鬼神最具体、最复杂也最含混不清的认识体现在礼制——丧祭制度——方面,是儒家始终与巫术血脉相连所致。详后论《阅微草堂笔记》。

相比之下,正如戴名世所说:“庄周、列御寇之书滉漾飘忽,若无涯际不可测。……人情莫不喜生而恶死,而庄、列则以死不足畏,而且以为可乐,吾以知其畏死之甚,乃矫而为爱死之言,则是庄、列于生死之际,可谓色厉而内荏矣。”[10]谢肇淛更左右开弓:“老氏之说,终是贪生;释氏之说,终是畏死。人须得到死生不乱,方有着脚地位。”[11]要属钱锺书阐之最谛:

释、老之言虽达,胸中仍有生死之见存,故有需于自譬自慰。庄生所谓“悬解”,佛法所谓“解脱”,皆尚多此一举。参观胡致堂《斐然集》卷十九《崇正辩》论圣人以生死为分内事,佛氏皇皇以死为一大事。王阳明《传习录》卷下论佛氏著相,吾儒不著相,又论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上来,都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非胸中横梗生死之见,何必作达?非意中系念生死之苦,何必解脱?破生死之执矣,然未并破而亦破也;忘生死之别矣,然未即忘而亦忘也。宋儒所谓放心而未心放者是也。《论语·里仁》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明知死即是死,不文饰自欺,不矜诞自壮,亦不狡黠自避,此真置死于度外者。《先进》孔子答季路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尤能斩绝葛藤。宋儒如张子《西铭》曰:“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已是《庄子·养生主》口气,失孔门之心法矣。[12]

“《庄子·养生主》口气”指:“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13]

不过,向往“长生不老”的葛洪对儒、道两家反戈一击,既称:“达人所以不愁死者,非不欲求,亦固不知所以免死之术,而空自焦愁,无益于事,故云乐天知命,故不忧耳,非不欲久生也。姬公请代武王,仲尼曳杖悲怀,是知圣人亦不乐速死矣。”又谓:“庄周贵于摇尾涂中,不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饿而求粟于河侯,以此知其不能齐生死也。”[14]所征未必惬当,却也足为人之矫情痛下针砭。参后论《佛遗教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