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驼背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康达耶夫撅着个屁股,在村子里到处转悠,两只长长的手不停地掐路边的草。他的腰早就不疼了——这么说,天气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那一年,天上的太阳早早就成熟了:四月底就已经像七月中旬那样烤人。庄稼汉们安静下来,他们双脚接触的是干燥的土地,而身体其余部分感受的是凝滞不动的要命的酷热。孩子们观察天边,盼望着能及时发现雨云。田间的道路上,旋风卷起冲天的尘土,外村的大车正在穿越这些烟柱。康达耶夫沿着街道,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他是去找心心念念的半大姑娘——十五岁的纳斯佳。正常的人是用心去爱,他是用那个经常疼痛却又十分敏感的地方——腰部,即腰椎断裂的部位去爱。康达耶夫在旱灾中看到了乐趣,指望着美好的享受。他的双手始终沾着黄色和绿色的东西——他走路的时候总要用手去掐路边的草,再用手指碾碎。他为饥荒而高兴,因为饥荒驱使所有的漂亮男人都外出打工,他们中的许多人会死去,就把女人让给了康达耶夫。在迫使土地燃烧和冒尘烟的炎炎烈日下,康达耶夫露出得意的笑容。每天早晨,他到池塘里洗澡,搓揉驼背的那双手既灵巧又有劲,能够不知餍足地拥抱未来的妻子。
“不错,”康达耶夫扬扬自得,“男人走了,女人留下。谁尝过我的滋味,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可是一头饥渴难耐的公牛……”
康达耶夫用强壮有力、超长的双手划拉池水,弄出很大的声响,他想象自己手里抱的就是纳斯佳。他甚至感到奇怪,为什么在纳斯佳身上——这样一个弱小的肉体,居然隐藏着巨大的魅力。一想到她,他就血脉偾张,坚挺起来。为了摆脱想象的诱惑和感受,他一边绕着池塘游泳,一边使劲往体内灌水,仿佛他的身体是个无底洞,然后再把池水连同精液一起喷出来。
回家的路上,不管遇到谁,康达耶夫都要劝人家外出打工。
“城里——那可是有保障的地方,”康达耶夫说,“那儿要什么有什么,可咱们这儿就这么个毒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别指望有啥收成!你可要想明白<目娄>!”
“那你自己呢,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对方替他瞎操心。
“我是残废,”康达耶夫说,“大家都可怜我,我不愁,准能对付过去。可你会把自己老婆拖累死的,你这木头疙瘩!还是走吧,给她寄回点吃的——这样划算!”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对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可内心里还是希望留在家里想办法熬过去:蔬菜啊,野果啊,蘑菇啊,各种草啊什么的,都可以充饥,至于往后么——再说吧。
康达耶夫喜欢旧的篱笆,枯树桩的裂缝,各种破烂,以及顺从的活物。他那邪恶的淫欲在这些偏僻的地方得到了满足。他巴不得让整个村子讨厌他,懒得说他,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阻拦地霸占那些缺乏抵抗能力的弱者。他躺在早晨静悄悄的阴影里,预见到了凋敝的村庄,杂草丛生的街道,还有瘦小、脸色发黑的纳斯佳饿得只能在棘手的麦秸中寻找食物。只要见到有生命的东西,无论是一棵小草还是一位年轻姑娘,康达耶夫就会嫉妒得发狂;如果是一棵草,他就用残忍的双手捏死。这双手触摸任何有生命的东西,犹如触摸女人的敏感部位,显得迫不及待,令人厌恶。如果是已婚的女人或者待嫁的姑娘,康达耶夫就会一辈子记恨她的父亲、丈夫、兄弟和未婚夫,巴望他们死掉,或者外出打工。因此,连续两年的灾荒使康达耶夫满怀希望——他认为,用不了多久村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到时候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女人施暴。
因为干旱,不仅植物,甚至农舍和篱笆都迅速枯萎。这种状况萨沙去年夏天就发现了。清晨,他看到澄澈宁静的曙光,不禁回想起父亲以及在穆捷沃湖畔度过的童年。伴随着晨祷的钟声,太阳渐渐升起,不一会儿就把整个大地和村子烤蔫了,烤得人们怒火中烧。
普罗什卡爬上屋顶,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天空。早晨,他都要问父亲同样的问题——他的腰酸不酸?月晕什么时候出现?腰酸和月晕都预示天要下雨。
康达耶夫喜欢中午的时候到街上转悠,欣赏各种昆虫疯狂的叫声。有一天,他发现普罗什卡光着屁股冲出家门,因为普罗什卡觉得天上好像掉雨点了。
被太阳烤得可怕的寂静中,那些农舍几乎是在吱吱作响,而屋顶上的茅草已经发黑并且散发出刺鼻的焦味。
“普罗什卡!”驼背叫住他,“你干吗老看着天啊?按说,眼下还不太冷吧?”
普罗什卡明白了,天上没有下过一滴雨——刚才是他的幻觉。
“你去摸人家的鸡屁股吧,驼背!”普罗什卡对下雨完全失望了,不由得恼怒起来,“大家都没几天好活了,可瞧他乐的。去摸你爸的鸡巴吧!”
普罗什卡无意间击中了康达耶夫的要害:康达耶夫气得大叫一声,赶紧低头在地上找石块。石块没找到,他抓了一把尘土朝普罗什卡撒去。普罗什卡事先就料到他这一手,早就一溜烟逃回家了。驼背冲进院子,边跑边在地上乱抓。也是凑巧,他看到萨沙走过来,便抡起拳头狠命砸向萨沙的脑袋,只听得咚的一声,萨沙倒了下去。他的头皮裂开,鲜血直流,把头发都染红了。
萨沙苏醒过来,接着又在清醒状态下做了个梦。他记得外面很热,是个漫长而饥饿的白天,他被驼背打了。萨沙梦见父亲在湖上,周围大雾弥漫:父亲坐着小船慢慢消失在大雾中,他从船上把母亲的一只锡戒指扔到湖岸上。萨沙从潮湿的草丛中捡起戒指,而驼背就是用这只戒指打他的脑袋——只听得干燥的天空哗啦一声响,从天空的裂缝中突然下起了黑色的雨——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白色太阳的声音消失在山后淹没在水中的草地里。驼背站在草地里,对着慢慢缩小、渐渐熄灭的太阳撒尿。与梦境同时出现的,是正在延续的白天,萨沙还听到了普罗什卡和普罗霍尔·阿勃拉莫维奇的谈话。
如果周围没有人,或者村里哪一家遭了灾,康达耶夫就趁机在打谷场上抓人家的母鸡。母鸡他是抓不住的——母鸡吓得飞到了街边的树上。康达耶夫想摇晃树,可是发现有人来了,便悄悄回家——好像没事人似的。普罗什卡说的是实情:康达耶夫真的喜欢摸母鸡,而且摸好久,直到母鸡因为惊吓和疼痛在他手上拉了屎才停下;有时候母鸡会下个软蛋;要是周围没有人,康达耶夫就把手里的软蛋一口吞下去吃了,再把母鸡的脑袋拧下来。
到了秋天,假如是个丰收年,老百姓的精力多得使不完,于是老老少少都会做一件事:作弄驼背。
“彼得·费奥多罗维奇,看上帝分上,你就摸摸我们家的公鸡吧!”
康达耶夫受不了侮辱,便去追逐嘲弄他的人,最后抓住个半大孩子,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萨沙又梦见了过去的一天。他早就看到炎热是一个老头,而夜晚和凉爽是一群女孩和男孩。
农舍的窗户开着,玛芙拉·费基索芙娜忙得围着炉炕团团转。尽管生孩子她已经习以为常,但心里多少有点厌烦。
“我想呕吐!我难受,普罗霍尔·阿勃拉莫维奇!……去叫接生婆……”
一直到晚祷的钟声响起,凄凉的夜色越来越浓,萨沙还没有从草丛里站起来。农舍的窗户都已关上并拉下了窗帘。接生婆端着一只木盆来到院子里,把不知什么东西倒在篱笆下。一只狗跑过去把东西都吃了,只剩下一摊血水。普罗什卡好久没有出门了,一直窝在家里。其他几个孩子在邻家的院子里追逐打闹。萨沙担心现在爬起来进屋还不是时候。草丛的阴影变得浓重,吹了一天的微风已经停下;接生婆围着头巾出来,在门口朝黑沉沉的东方祈祷后就离开了——宁静的夜晚来临了。墙角下的一只蟋蟀试了下嗓子,然后放开喉咙唱了起来。这嘹亮的歌声覆盖了院子、草丛和远处的篱笆,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儿童乐园,世界上就数这里最快乐了。萨沙看着被黑夜改变了形状,但变得更加熟悉的房子、篱笆和长了草的雪橇舵板,不禁可怜起它们来了,觉得它们跟他一样,沉默无言,一动不动,有朝一日会彻底死去。
萨沙在想,要是他离开这儿,那么这个家庭就会更加寂寞。萨沙为自己有用而高兴。
农舍里响起新生婴儿响亮的哭声,这与众不同的声音盖过了蟋蟀的歌声。蟋蟀不再发声,可能也在听这惊天动地的啼哭。普罗什卡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萨沙秋天出去讨饭的那只大口袋,还有一顶普罗霍尔·阿勃拉莫维奇的帽子。
“萨沙!”普罗什卡朝沉闷的夜空喊道,“快过来,吃闲饭的家伙!”
萨沙就在旁边。
“你要干什么?”
“给,拿着——父亲送你一顶帽子。这是给你的口袋——背上别拿下,讨到什么你就自己吃了,别给我们送回来……”
萨沙接过口袋和帽子。
“你们全都留下?”萨沙问,他不相信这个家不再爱他了。
“那还用问?全留下!”普罗什卡说,“咱们家又多了个吃饭的,就是没有他,你也是个吃闲饭的!现在你一点也没用了——你是个包袱,你又不是妈生的,是你自己生的……”
萨沙走出了篱笆门。普罗什卡独自站了一会儿,走到大门外——他要提醒孤儿别再回来了。萨沙没有走远——他看着风磨坊上的一盏小灯。
“萨沙!”普罗什卡命令他,“往后不许你上我们家。给你口袋里放了面包,还送了你帽子——现在你就走吧。愿意的话就在打谷场过一夜——天黑了。往后也别扒在我家的窗户下,不然父亲会变卦的……”
萨沙沿着街道往墓地方向走去。普罗什卡关上大门,查看了院子,插上已经没有什么用处的门闩。
“雨是不下来<目娄>!”普罗什卡的口气像老人,他噘起嘴巴啐了一口唾沫,“怎么也下不来了,就是跪下来磕破脑袋也求不来了!”
萨沙悄悄来到父亲的坟墓前,躺进一个尚未挖好的墓穴里。他害怕在十字架中间穿行,在父亲身边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就像当初睡在湖边的小屋里。
后来,有两个农民来到墓地,拆了十字架拿回家当柴烧,萨沙正在梦乡中,什么也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