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研究方法评论(第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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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乱闯进来的柏拉图

卜平:我讲讲个人的一个理解。我这里有一张图,讲的是柏拉图的一个洞穴比喻,我发到微信群里,我觉得可以联系起来解读一下。[36]柏拉图的洞穴比喻,简单来讲,最左边的6个人被绑住了手脚,头也不能回,背后有一个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开始时,通过观察,他们认为墙壁上的影子就是自己的真实形象,我觉得,这就是一阶观察,也是本本主义。如果我们纳入时间维度,在时间维度下,影子的形状代表了他们本身,就是说,在一个具体的时点上,瞬间的意识等同于实体,这是本本主义。在此基础上,经验主义又进了一级,瞬间的影像还不足以反映实体,我们需要观察多个时点的影像,比如,火光大时,火光小时,火光在左边一点时,在右边一点时。然后,对多个不同形式[37]下的影像形状,我们要么综合,要么排列,要么组合,把它们组合成一个平均影像或综合影像的概念,来代表实体,这是经验主义的主张,它认为意识不等同于实体,但在多个意识的平均之下,可以无限接近于实体本身。唯物主义有点类似于造物主的视角,是背后那团火的视角。只有造物主能看到所有物体本身的状态,不受视野的局限,也不受时间的局限,它就像《星际穿越》[38]里第五维度的居民一样,在他们的视野之下,时间和空间是可以随意进入的两个维度,他们仿佛是全知、全能、无处不在的造物主一样,通过一个全知全在全能的视角,能够看到事物的本真,不需要通过事物的影像,或者说,他们也能看到事物的影像在不同形式下的变化,但他们知道事物本身和影像的状态,也知道影像的变化是由事物的变化引起的。我讲完了。[39]

邱芝:我的想法是,本本主义就是教条主义。[40]基于对现有理论和理性的确信,拒斥经验的观察。经验主义更相信感觉和经验,但它会陷入一种怀疑论,就是指,凭什么觉得你理性所认为的东西只是现在还没有在经验中发生过而已,你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一种规律?然后,我觉得唯物主义就是对经验主义和本本主义的一种超越吧。它会看到经验主义是一种受限于认知方式的认识论。暂时就这些。

老师:都讲完了,是吗?我从卜平开始吧。卜平,我给你看一个视频,你给我看一张图像。两者之间的差异是什么?你从虚构开始,我从真实的具体开始。我们看到的视频是真实发生的一件事,我们从这件事去抽象范畴和概念。卜平从一个虚构的图像来给我们讲我们要从真实的事物中才能所获取的感悟。在社会学中,这是我们需要特别小心的起步方式。[41]

在这个视频中,什么是经验主义[42]?注意鹦鹉的动作,当它第一次看见镜像的时候,它又来一次,这个“又来一次”就是经验主义的体现。经验主义的本质是依据自己的亲历所形成的认知,遵循个案推理(相似的个案服从相同的规律、未来是历史的重复),它第一次看到镜像,觉得“很有意思”,再来一次,它又摇头晃脑,这是经验主义。经验主义者不看镜中的东西,只是依据自己的亲历所形成的经验。他经历越多,视野越宽,头脑越聪明,他依据个案推理所获得的正确判断的次数就越多。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很有可能碰见一个具有相似的外表或类型,但却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的个案。

什么是本本主义?这时候我们要把镜中的鹦鹉拉出来。镜外的鹦鹉每次照镜子,镜中的鹦鹉会说,外面那位和我不一样,带有缺憾,因为我才是完美的形象[43],是理想型[44],是假定[45]。只要和我不一样,现在的、真实的、具体的事物就是病态、混杂、丑陋、倒退或落后。镜中的鹦鹉是本本主义。

什么是唯物主义?镜子外面的事物。唯物主义很“庸俗”,它的视野中只有物质和能量所构成的物体及其运动动态,没有意识及其产物(信息和知识)。在唯物主义所建构的宇宙中,有时间,无历史;有空间,无国土;有物质和能量,没有意义和文化,也不可能出现时间、空间等概念。马克思在唯物主义中看到了它的合理性,即强调社会实践的物质性,同时也看到了它的缺陷,即忽略社会实践的主体性、历史性和社会性。《资本论》研究什么?它不仅研究资本主导的生产方式本身的价值运动规律,还研究反映这些规律的各种观念、政治和法律制度,研究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马克思既不是本本主义者,也不是经验主义者,更不是唯物主义者,因为他跳出三者而看到,他自己的研究对象既不是自然界,也不是精神界,而是自然界和精神界的混杂物。当人类进行实践的时候,所有镜中的事物最后都会体现为鹦鹉的身心行为,成为特定时间和空间中的物质运动规律。这个时候,所有通过信息所感知到的事物,又回到能量和物质的自然界里,遵从一阶规律。可见,当我们进入生产关系的时候,我们的实践活动具有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属性,因为这些生产关系具有物质的、历史的、社会的、发展的属性,它们不随人们的意识变化而变化。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社会学的研究对象跟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不一样,具有不同的特征,也和纯粹讲神性的宗教、讲善恶的道德、讲理想型(神秘化)的韦伯们不一样。如果这种认识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如何来分析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呢?马克思在提及自己的研究方法时,称自己是“颠倒”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为什么要颠倒?因为黑格尔只看到了镜子中鹦鹉形象的运动,他把镜外世界的一切运动都变成了镜中影像的运动,好像影像是第一,鹦鹉不过是影像的木偶而已。所以,黑格尔的逻辑科学是关于本体的逻辑,是关于纯思的规律。注意,是纯思,就是镜中影像的运动规律。

马克思认为,这行不通。如果你只看到镜中影像的运动,看不到镜子外面摇头晃脑的鹦鹉的动作,那么,你就犯了本体论上的错误。马克思把它颠倒过来,在本体论上,鹦鹉第一位、镜像第二位,两者共同组成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但在具体的社会实践中,它们的因果顺序、历史顺序和重要性排序,则需要具体分析。马克思的本体逻辑中的本体,不是纯思,是具有思维属性的物质。此时,本体逻辑就是社会实践的逻辑。

在社会学研究中,我们的研究对象具有自己的主观意识,也具有客观的意识形态。那么,即使是行动者自己,也有可能处于一种既看不清镜中的影像,也看不清镜外的自己和情境的认知困境。[46]更何况身处情境之外的观察者?在这种双重释义(Giddens,1984)的认知情境下,社会学如何确保自己研究的事实效度和理论效度?第一步当然要学习黑格尔,要考察本体的构造是什么,先保证研究的本体真。也就是说,社会学的研究对象的本体构造包括两个部分:意识和物质。如果我们能充分认识到这个本体结构,那么我们就很有可能把自己从唯心和唯物、建构和映射、自由和决定等二元论的泥潭中拔出来。第二步是充分认识到社会学研究成果在验证上的独特性和复杂性。社会行动者[47]常常以自己的实践作为检验自己主观意识和意识形态的手段或标准,夸大亲历在理论验证中的作用。例如,视频中的这个小鹦鹉,它会向我们诉说,想正确认识自己是多么困难!像卜平给我们的这张图里所显示的那样,它只看见火光,没有看见还有弥散的日光。同时,在卜平的阐释中,他还忽略了人类的沟通和反思能力,在这张图当中,如果人们能沟通、能转头的话,他们能看见的,就不单单是影子,还有人类认知的局限,即光照的四壁。若实践成功,指导它的认识或理论,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能排除随机机制的作用,也不能排除事后归因的心理机制,更不能排除坐地日行八万里的伴随机制。在群体对抗的情形中,我们甚至不能排除自己的成功是对方的愚蠢所致,是坐享其成(和自己的认知和行动无关)。实践失败,原因也可能出在执行上(《三国演义》的失街亭是一个案例),或出在技术、物资等客观条件上。更重要的是,在社会行动中,有些人追随趋势,有些人制造趋势,有些人虚构趋势,有些人对抗趋势。[48]在自然科学中,逻辑实证主义从猜想开始,再经由推理和观察,以预见和工程来检验理论效度。虽然拉卡托斯在研究纲领论中否认核心带的可验证性,但仍保留防护带的可证伪性(Lakatos,1976)。以预见为检验标准的前提是科学规律的一阶性或恒定性,它们不依人们对它们的认知程度而发生变化。在社会学的研究领域,这个前提有时候并不成立。由于研究对象具有智力,对社会规律的认识会进入到行动者的视野中,从而改变其表现形式和效应(夏传玲,2021)。《孙子兵法》和战争实践的关系就是一例。若此论成立,在社会实践的层次上,社会学理论的效度只有有限甚至只有一次验证机会,而不是自然科学的无限次试错过程。[49]

如果我们的理论建构策略,如逻辑实证主义所推荐的那样,是从一个或多个假定和公设开始,那么,它的理论效度就永远是存疑的。因为一旦假定或公设不成立,建立在它们之上的所有原理和命题就全部崩塌了。在自然科学中,欧式几何到黎曼几何的演变,根本变化是平行公设被打破。从理论建构的策略上讲,社会学总体上还处在模仿自然科学的阶段,这首先表现在社会学所标称的一些理论,实质上是公设。它们自认为获得一种真知,并据此给我们架构一个观察社会的框架,如社会行动参照系(Parsons,1968)、社会系统论(Luhmann,1984)、社会网络论(Burt,1976)、社会场论(Bourdieu,1977)、行动者网络理论(Latour,2005)、社会形态学(Archer,2013)或社会加速论(Rosa & Trejo-Mathys,2013)。它们不是从我们眼前的真实研究对象开始,而是从虚构的个案开始,从默认为真的假定开始。[50]在社会学中,各种以理想型、参照系为基础的理论试图为我们构造一面面镜子,再利用它们来观察鹦鹉(社会)本身。但如果这些镜子本身是哈哈镜、曲面镜、墨镜,那么,我们的观察结果就带有偏差。可见,这些“理论”本质上都是方法,[51]因为它们规定了一种固定的思维结构,并利用它们来观察我们的研究对象,是挂着理论招牌的本本主义。

其次,这表现在社会学的基本概念或理论对自然科学的借用,例如,社会物理学(Comte,1835)和社会有机体(Spencer,1873),比喻能够让我们迅速从未知走向已知,从而快速形成决策,这在行动中具有进化优势,但在科学研究中,它的一个副效应是,让我们失去追问差异在何处的兴趣,因而悬置了真正的疑问所在。模仿的第三个特征是假定研究者和研究对象间的关系相同。但在社会学这里,我们和研究对象之间存在复杂的认知和权力关系,是双向关系(Foucault & Gordon,1980;Giddens,1984)。在自然科学中,人类的所有研究成果不会被研究对象所了解,不会进入到研究对象的世界中,在认知和权力上,这都是单向关系。就理论而言,当它还处于研究者的思维和笔记中时,它是私密的,和自然科学的理论具有相似的情景。可一旦发表,例如,马克思的各种笔记和手稿,它们就成为社会沟通的一部分。在这个视频中,从私密到公开的过程,就是从画面外进入画面内,成为其中的一面镜子。从理论学习的角度看,对已经发表的所有社会学理论,我们既要研究镜子(理论本身),同时也要参照它所对应的镜外的鹦鹉。这里,我们面临一个文化和社会困境,作为文化舶来品,镜子可见,原来的鹦鹉却已经飞走了。这意味着,对西方社会学理论的阐释,需要画面内外和镜子内外的双重框架。放在镜中看,韦伯、马克思和涂尔干等理论都一样,是不同的镜子;放在画面外,不同镜子的真假和视野就会显现出不同的状态。但当前的主流社会学理论注重模式,即以作者为中心,以文本为线索,以个体学术史和传承为近景,以时代变迁为远景的理论阐释,失去了鹦鹉和镜子这一个主角的两个维度。

今天我借助这个视频,希望把你们从社会学理论丛林中带出来。面对具有自观察、自反思、自描述能力的社会学研究对象,我们需要从具体的真实出发,开始自己的发问,然后,和各种镜子对话,看到它们所没有看到的事物。你们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