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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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夜幕-II

菜品早就已经上完了,只是聊天还在无尽地延续。叶羽抬起手腕看时间,居然已经八点半了。再留下去,他们恐怕还要安排其他娱乐,肯定会超过门禁时间;还是趁现在抓紧回去吧。

“时候不早了,我要准备回去了。”她拿上包和众人打个招呼就走出门,临走前若有似无地看了吴筱宇一眼。有几个女生也陆续起身收拾东西,鱼贯而出。

“小鱼你不跟上?”不知道是谁说的这句话,或许是刘伟,也可能是余白。全包厢的目光都转向了吴筱宇。他的动作在一瞬间僵硬了,仿佛自己的缱绻心思被逐一剖开晾晒在所有人面前。

吴筱宇陷入往复的纠结。他一向讨厌起哄,那些同学的喊声中并不一定有多少真心,只是想看看热闹,等待着有精彩的剧情发生。更何况,他并不想把自己内心最深处那些柔软的感情公之于众,那些心思只有她才有资格看见。

可是,难道要就这样回避吗?回避今天这个绝无仅有的时机,不再向她表露自己的心迹,不再与她互诉衷肠?如果去了,她并不是那么想的,或许就再无交集,甚至不能算得上朋友……

再这样犹豫下去,她越走越远,就像她与自己的关系也渐行渐远一样。甚至于,这是不是此生最后的机会了呢?

就勇敢这么一次。他想着,下定决心。

幸而没有带多少零碎的东西。拿起手机,胡乱收起耳机,往腰包里一塞,拉上拉链。吴筱宇抓着包大步流星走向门口。不理会身后缓缓合上的门,原本就急匆匆的脚步变为了全速奔跑。齐刷刷的欢呼他已经充耳不闻,连带着七嘴八舌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门关上的瞬间,郁范当即从座位上弹起来:“下注了下注了,他们今晚会发生什么?明天能不能看到两位在一起?”

“我赌五毛肯定会。”

“还能有别的可能性?不赌了,散了散了。”

“我要举报你,郁老师带头聚众赌博,进去喝茶吧。”

“那我还就要赌不在一起了,万一成真了大家的钱都是我的了。”

“扯淡,说不定升学宴过后都能喝喜酒了。”

“他们还没到法定年龄呢,等大学毕业吧。”

“没到年龄只是不能领证,又不是不能结婚……”

李悦看着他们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郑寰宇撇撇嘴:“唉,重色轻友的男人。”一面看到钟逸帆面带苦涩,拉开又一罐啤酒。

“这可是大好机会啊,我看好筱宇!233333。”评价完毕,施翱复戴好耳机继续听歌打《三国杀》。

……

走在路上,行道两旁合欢树叶沙沙不断。“叶羽……?”看着那个再度变得无比熟悉的背影,吴筱宇生涩地开口,声音也带上一些沙哑。

被叫到的人停住脚步,转回身看他,眼里落着电子荧幕变幻的光影。

“我送你回去吧?”他加快脚步追上她,二人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

人群与灯光渐远、渐无穷。叶羽没有说话,吴筱宇却总觉得她身上笼罩着似曾相识的浓重的悲伤,和他一样。

“……你当时签的是一本线吧。”

“嗯……还好考到了。虽然都说试卷全国最难,努力学个半年问题也不大嘛。”她有些精神紧张,语调不太自然。

吴筱宇也听出了这一点,轻轻笑,“你分数挺不错的,裸分都够去不少好学校。就最后复习了半年还能考这个分,真的很不错了。我就说嘛,别太担心这个。”

“你的分……也够去清宁的,对吧?”短暂的沉默后,叶羽问。

吴筱宇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各项成绩。“应该吧。给我降的分数,折算过后是26分。然后……”

“你怎么考得那么高!”一提到这个,她就突然来了精神。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这话你前两天是不是说过一遍……我跟你讲我英语才97。真不知道你怎么学的,考场上睡觉英语都比我高十几分。”他笑道。

“前两天你也说过了。天天说不想学数学,最后考了将近180,你还是闭嘴吧,谢谢理解啊。”叶羽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随后同样微笑:“而且我感觉我语文作文可能真的写走题了,语文跟英语一个分。

“我物理是A,肯定是因为你当时多吃了一块我的A+小饼干,最后我自己都只吃上一块。——你这分也是,没几个学校不能去诶。明明也停课专心学了小半年的竞赛。”

“这个小饼干竟然真的这么灵?——扯远了……”吴筱宇笑完清了清喉咙,“今年他们加分喷雾是真喷分数线上了吧……”

叶羽沉思,“可能是……试卷总体比较简单?虽然我没感觉。但就算简单,也不至于这么高吧……诶,是不是可以说寰宇考高分的梦想在省状元身上实现了?”

“还真的,寰宇梦想成真了,笑死。今年好像高分段人特别多。”吴筱宇又一次笑起来,“我的妈呀,今年这省状元也太强了吧。这么说你这一本线的优惠力度可真是……”

“都学到全国前100名了,给点优惠也合情合理嘛……”说完这句,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吴筱宇不再接话,慢慢走。——是啊,我们都记得。

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叶羽想到了新的话题。“你有问其他同学的高考情况吗?竞赛认识的那些。钱菀考得挺不错的,自招也拿到了优惠,要去松门了。氯苯的第一志愿也在北淀,是北淀理工大学。电池去的是北淀大学,算是圆梦了。

“还有,螯合剂、九氧、凌孜文和元时真他们最近又开始准备新一年的竞赛了。元时真现在非常恐怖,上次还发了个手算Hückel行列式的图给我,我感觉他想冲。”

“这么恐怖?”吴筱宇笑答,“我就问了几个特别熟的。鲁常卫准备出国了,他要去的学校特别好,还说我们以后出国可以找他玩。

“徐捷禹好像是准备去川枢大学。沙江清也去松门,在福桐大学。舒慧也去清宁,不过他不打算接着做化学,要改行去计算机。崔旭自招去的是西楷大学,在天辰,也挺近的。”

过了一遍之前认识的熟人,他想起:“诶,当时你们决赛的结果,你是不是没跟我讲细节来着?我就知道你和孟子素是金牌,然后舒慧考砸了。”

“是哦……”叶羽浸没到回忆里,娓娓道来:

孟子素果不其然考了个全国前十,保送去了淀大化院,只可惜最后没有进国家队。

舒慧理论考试的时候被题目干扰了心态、全线崩盘,没做实验就知道肯定只有铜牌:“老师看到他的卷子之后,差点以为他一夜之间被废了武功”;但他坚持做完了实验,算是给竞赛生涯画上了完整的句点。

方辛理的实验有一些小状况,和金牌失之交臂。也是由于他和舒慧的失利,江沐今年只有孟子素和叶羽两位同学是金牌。

倪西岭和郭松涛平稳发挥,用银牌分别和大学签了约。郭松涛选择了留在省内,去南邺大学;倪西岭想去省外看看,签的是作为主办方的知科大学。崔旭是铜牌,不过他对此非常满意,觉得自己能进决赛就已经很不错了。

“能有认识的同学上同一所大学、大家都有不错的结果,真好啊。”叶羽总结道,“我们去北淀还可以扑捉庄神。信庄神,得永生。”

“信……我还是不信了。庄翊泽毕竟对同性没兴趣,我也是。”吴筱宇说完又小声补充,“虽然他真的很帅。——他好像现在都没找到女朋友。”

“庄神有些时候说话有点太直了,别人对他兴趣不大也正常。话说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对你有相当程度的误解啊……”叶羽或许是想起了什么,“比如说觉得你是gay什么的。”

“这还怪我咯?我个人风格就那样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我不是。”吴筱宇有些烦躁,“他们天天强调这些,说我的穿衣风格什么的都是那种,又跟女生玩得好,所以肯定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嗯,我知道……”叶羽没想到什么好的措辞,就在这句话的尾音里悬着没了下文。

道阻且长。

灯火阑珊,夏夜未央。仓皇的、皎白的路灯,亦是对月拙劣的仿冒;发出光线被高大的行道树遮挡去,投下摇曳驳杂的斑斓的影。

晚风微凉,夹杂着淡紫色的透明香气,揉碎了、蔓延四散。像丁香、似苦楝,又或者来自别的什么花的气息,从暗处氤氲而来,又蹒跚而去,留下稀疏的微苦回味。串串花朵藏在叶间,不甚明晰,又无处不显存在。

虫声和着这气息奏响,细细密密、低低絮语。诉说着、回应着,引导着、期待着,绵绵不绝。

包围而来的香气和鸣声从四肢百骸渗透到吴筱宇的心,滋润了长久沉眠的种子。种子迅速萌发、生长,攀援的卷须覆盖了他的心房,结出柔弱的骨朵。

悸动。奔涌的情感让他心跳加速,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双手,甚至暗涵泪意。

想要拥有一轮明月,清冷的、平和的,高悬在天边。并非后半夜才会出现的那轮,而现在正在身前、触手可及。

叶羽站定,面容隐于树影,身形被枝杈和叶片分割成不规则的斑块。“吴筱宇……”

声音在喉间踉跄一下,才得以释放。“嗯。”

漫长的沉默。微风拂过,飞扬的光的尘粒迷人视线。

“我可以说吗?”她明明可以直接说的,却还是提前问了。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是一种独属于她的温柔:无论多么激烈的感情,表达时都会加以克制,避免带来伤害;想要直白,却又忍让,归而含蓄。可是……这样的温柔,又是那么残忍。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艰涩地吐出回答。“请你……不要说。”即便那是最渴望的、最畏惧的,日夜期盼、避之不及的,那一句,那一个词。他不能听到、不该听到。

“好。”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甚至也没有像以前一样问他为什么。

“……”

为什么要这么认真,为什么要信任我的一切。为什么我的每一个请求,你都会照做呢?我不明白。我不值得你这样的对待。

“……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够好吗?”

怔怔难言。但是,不得不说……“嗯。”

果然啊,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理解,敏锐得可怕。对于他这样一个优柔复杂的矛盾集合体,她总是能撕碎他理性的伪装,比他自己更先一步地,迅速抓住他的本质。

又或许……她其实是一个比他所见的,更加复杂深邃的人吧。他了解的她的一切,也不过是冰山之一角、于管中窥豹。

“好的,我明白了。虽然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嗯,我知道。”但是,我自己只能这么想。

“那就,还有……最后一件事。”

“你做吧。”或许可以算作……最后的补偿。

不知道是叹息还是苦笑。“你好像很了解我啊?”

“是啊。不然呢?”因为……我也是,想要贪恋那份不会属于自己的……。

一步、两步。靠近,碰触,依偎。如他所愿,炽热沉重的月光显出身形,携一身清风与花香,步履轻盈地撞进他的怀抱。

原来月光并不总是清冷克制的吗?他此前从未想过,看似永远能保持理性的月亮终于完全展现了另一面,能够灼痛他的温度在已经近乎消弭的伪装下缓缓流动。她似乎愿意接纳他灵魂中最为阴暗和污秽的那一切,更加令他无地自容。

近在咫尺的吐息,微润面颊的泪水,颤抖压抑的呜咽,激昂悲切的心跳。那澄净透明的,是冰块,还是琉璃?又或者,是水光,还是月色呢?也许是这一切现实在幻象中的投影,透明的其实是她的心?

那清晰又模糊的,切实存在着,可以看见、可以碰触,却又永远无法看清,无法捕捉到它真实的样貌。他闭上双眼,在黑暗中感受放大的、绞缠的唇齿与呼吸的触感,让这迟来许久的瞬间铭刻为永恒。

“那,我先回去了?”轻柔如同羽毛,仿佛真正的恋人一般絮语呢喃。

“好,再见。”

“嗯,北淀见。”

他的月亮,此刻光辉黯淡、行将破碎,却仍给他留有最后的温柔。可这垂怜一般的拂照细如刀割,在方才永恒的一瞬完成了对他的凌迟。细密的痛楚和麻木爬过每一寸伤口,他的每一寸神经和肌理都暴露在外,被澄澈的光辉注视,看他血液如何奔流、心脏如何跳动、思维如何转圜。

月亮仍然不舍地凝望着他,拉扯出呼啸的潮汐。隔着迭起的银浪,他也回以目光;浪花渐行渐高,互相牵绊、飞起、破裂成落单的水珠。

朦胧的月影终究还是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海与云雾之后了,连带着少许自他那里剥离的碎片一起。

吴筱宇向那月的背后走去,迎接现于东方的凸月。

答案呼之欲出,但毋须多言,也无暇思量。他恨月光绵绵,恨虫声嘤嘤,恨长夜漫漫。亦恨他的自我,在她终于伸出手的那一刻失却了勇气,面对难以言喻和隐忍的痛楚只有彷徨与畏缩。

更加恨于,她洞见了、默许了他的退却。如若她像其他人那般利己、将个人私欲强行加诸于他,都不会如此时此刻一样难以抉择、难以面对,今时今日都不会变为这番光景——可她是她,所以他爱她,所以自溺于她的容忍与宽宥,别无选择。

他总是歆慕空中迎着月光自由翱翔的鸟儿,但又希望他的夜莺不要为他停留。因为他是囿于水中的鱼,永远被看似无形的牢笼囚困;如何畅游都无法超脱这一泓樊篱,只得归于阴影中无人纷扰的恒久宁静。

他们永远是朋友,也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