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天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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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求利调价苏女受训诫 新官即到众商不知情

清冷的早晨,空气中浸透了刺骨的冰凉,灰暗天幕未见丝毫灿烂,只有屋檐上厚厚的积雪发射出白色的寒意,而檐边垂落的长长冰凌透亮晶莹,令人无端瑟缩。

踏上铺着毡布的石阶,靖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连日冰冻不化,街面哪里还有往日的熙熙攘攘,稀稀拉拉几个人走动,都缩着脖子勾着头,郁闷丧气。她吸一口凉气,抬手掀开夹棉门帘,走进店去。

伙计正在擦抹柜台,掌柜赶紧过来。靖瑶径直走入柜台,站着,两手一抬,十指插进算盘上格,扳起来哗啦一抖,掌柜心领神会,赶紧靠近跟前,在葱葱十指噼噼啪啪的拨拉声中,循着她的眼光一页页翻过账簿。

“嗒”最后一声脆响,靖瑶抬起头来,提笔在账页末尾签上日期,随即不紧不慢地端起账本,逐笔盘点柜上绸缎布匹,一轮下来,大半个时辰已过,她也不急着走,又在店里前厅后院转了一圈,这才坐下,轻轻揭开茶盏盖,一股淡淡雾气腾起,她长吁一口气,望着杯中盈满的浅浅黄绿,兀自出神。

侧面骤亮,寒气直逼,店帘开处,有客入内。靖瑶侧目间,忙起身相唤:“爹。”

苏奇铧放下羊毛暖笼,呵着白气,问道:“店内怎也如此寒冷?”

“客少,小姐嘱咐减了炭盆。”掌柜回答。

奇铧皱皱眉头:“那客来了咋办?”

“四个炭盆减了三个,一个放在柜台里,客来自然移出,不过,是日该是无客。”靖瑶看着父亲,细声道,“祖父时常教导,业大也败于奢,既无客,便无需浪费。”

“挣大钱须舍小利,爹不怪你,到底是女孩。”奇铧深不以为然道,“节流为次,开源方为上上之策。”言下之意,此时想法招徕生意才是最要紧的。

掌柜会意,轻声道:“近日虽无人逛店,但生意好过上月许多。”见奇铧探询着瞟过来,便又说:“素日里的那些老主顾,现今因了天气都少有出门,小姐便定了日子差人上门送样,连着裁缝一块过去,还带着一些时兴的款式,那些太太小姐们正好家中闲着,如此这般,倒是更舍得做衣装了,因此这段日子,绸缎比平日还走得好些,只因没有进货,存货眼见不多了。”

奇铧看看淡然不语的靖瑶,嘴角滑过一丝浅笑,随即又是浓浓的心事涌上来,散去了笑意。靖瑶能干,绸缎尚能多卖,那茶叶自当不在话下。各家蜗居,就火煮茶,自是好销,只恐无货。正闷然想着,忽听靖瑶一声轻语:“物以稀贵,柜上茶价普调。”

“焉能如此?”奇铧脸色一变,愠道:“苏家茶行,不屑发此天难之财!”

靖瑶低声回道:“商者,利也,沿街小茶行都已涨价,自家也该随行就市。再者,苏家盈利在前,回馈在后,譬如施馍便是善举,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何不可?”

“谬论!”奇铧低喝一声,“调价回来。”

靖瑶不语,奇铧知她不甚服气,正要开言,猛听见外头声喊:“老爷,大小姐,大公子请速回,有事相商。”

奇铧斜了女儿一眼,褂摆一撩,先自去了。

苏家前厅,父女俩踏进门,大公子礼杨起身相迎,却见父亲一脸不悦,妹妹满面寂然,不知何故,讪讪着赶紧堆起笑,打个圆场:“我这有一个好消息呢……”

奇铧手一抬,打断了儿子的话,闷声道:“堂上匾额所写何字?”

前厅黑木鎏金大匾上,四个柳体大字,积善向学。靖瑶垂首应答。

奇铧又手指两旁立柱,问:“长匾所书何联?”

靖瑶低头,细声背诵:“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你做得如何?”奇铧又问。

“家大业大,赚钱是上道。”靖瑶忽地凿凿出言,“无钱何以行善?”

奇铧一怔,脸色更紧,怒道:“跪下。”

礼杨还想劝解,奈何父亲不肯通融,只得作罢,遂岔开话题,将打探到淮河上连续几日破冰,可走水路贩货的事情一说,父子便合计着,翌日便动身,载了盐巴,兵分两路,一路南下去进绸缎,一路西进去买茶叶。商量妥当,各自准备,礼杨便说要去柜上支钱,想着妹妹管账,父亲会差了同去,如此遂能免了靖瑶受罚。谁知想法才起,那里父亲就唤过徐管家,一一交代清楚,礼杨只好去了。

靖瑶在堂上静跪一炷香,偷眼去瞟,父亲仍旧坐着,丝毫不动。正心下嘀咕,忽听父亲喊道:“起身吧。”靖瑶直立恭听,奇铧语重心长道,“你娘身体不好,姨娘又不更事,爹和礼杨要东奔西跑,嫂子虽出自名声不佳的吴家,可也算温良,只是性格懦弱,无可立威,自是不能主事,所以准予你打理家业,亦算开明之举。以往你持家尽心尽力,爹心知肚明,唯今日之事,爹必罚你。”

究其因,一是愧对堂上这“积善”二字,趁难涨价,无异于趁火打劫,纵使事后施馍,亦是损德在先;二是必将因小失大,苏家茶行是宣城最大茶行,此番一涨,小茶行势必跟风,其涨复我涨,我涨其更涨,再涨则不限于茶叶,连带其他物品一应逐利而进,陷入恶性循环,恐致民生混乱,如此以往,短短数日内,且不说苏家诚信毁于一旦,而哄抬物价必招官府讨剿,枪打出头鸟,头一个被追责的自是苏家。奇铧叹道:“苏家祖训十条,其中有三,不可损德,不可贪利,不可出头,你今日一违就是三条,是该罚否?”

靖瑶低头下去,只听父亲又说:“古训曰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父却让你们三姊妹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道理,你虽为女子,却也该胸有大志,胸怀大度,放眼长远。”

奇铧已经离去,靖瑶还站在前厅中央,仰望着对联出神,忽听内里楼阁顶端传来若楠的声音:“阿姊,明日爹爹和哥哥出门,我们去洗心寺求个平安符吧。”

靖瑶默然片刻,说:“四下冰冻,恐难进山,就在家中佛堂上香吧。”

四天过去,天依旧未开,雪仍未化,水路通了,陆续有货进来,生活无虞,物价虽有上涨,但苏家涉及的行当,均未调价,便又得了些口碑,声望更高,官府更有牒文嘉奖,两淮商家便联名举荐苏奇铧来年担任宣城商会会长。

靖瑶思虑许久,视之同鸡肋,未能决断,眼见得回复期限日近,甚是心烦。便捏着举荐函,径直去了弟弟镇源房间。推开门,镇源闭目靠在轮椅上,书童正低诵《资治通鉴》,见靖瑶过来,赶紧起身,靖瑶抬手示意继续,正要轻轻落座,镇源声响:“阿姊来了?是为商会会长一事?”

“你不出房门,能知千里啊。”靖瑶笑曰,“爹爹下月才回,这里催着答复,不敢贸然,同你相商。”

“应了,”镇源干脆道,“有此身份,一来更好倡议行善,二来可拉近官商关系,要想一统淮盐,这堪称一条捷径。”

靖瑶垂首道:“因祖训不可出头,险些婉拒。”

“做会长,可坐拥名望、权威,一呼而百应,凡事均能事半功倍,有何不可。”镇源朗声道,“阿姊多虑了,父亲会首肯,如若不然,我定相劝。”

靖瑶如释重负,抬手替弟弟拉拉胸口的被子,叮嘱好好休息,却被其反手一握,怜声道:“阿姊辛苦,愚弟废人一个,无可相帮,苏家男丁单薄,只能指望你了。”

“咱家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好过吴家独子,亦比过詹家二子。”靖瑶无事般笑言,“阿姊还能一个顶三个。”镇源顿时满面凄然,以手捶打无有知觉的身体,愤恨道:“怨我拖累了苏家!”靖瑶急了,死死摁住,嗔道:“阿姊最怕如此,这是逐客?”镇源闻言这才安静下来,眼望屋梁郁郁无言。

出得镇源房间,靖瑶步履渐缓渐停,站在天井之中,抬头望向方寸天空,只觉胸口憋闷,长吐口气,兀自失神。想弟弟镇源虽是庶出,但自小聪慧过人,原是祖父和父亲寄予期望的,却因家声过大遭山匪蓄谋勒索,在私塾途中将镇源掳走。只因苏家当时资金周转未及时筹足赎银,虽经多方通融,山匪竟不待时日,为了区区一万白银将镇源凶残断腰扔出,自此镇源自胸以下瘫痪,形同废人。此事对苏家打击甚大,此后家中便不再送读私塾,而是请师入门,官府每年倡议剿匪出资,苏家必是头名。

想到过往,靖瑶难以自持,正唏嘘着,忽然看见若楠和乐陶相携走下楼来,便问作甚,两人答曰去上香。再问去因,依旧是要为父兄求符。出门已有时日,情由细想难免牵强,靖瑶心中起疑,正待追问,却被乐陶拉住:“阿姊同去,平日里劳累,就当散心罢。”靖瑶眼光一转,瞥见若楠脸色有异,便佯装无察,只说:“如此甚好,只是天寒地冻,上山路滑,天一转晴,姐妹遂同去。”一边说着,一边瞟过若楠,见她面色踌躇,虽未强求,却也无奈。

没想到第二日,竟然大晴。暖阳化雪,麻石街面湿漉漉晃眼,人声渐多,最后一屉馍馍分毕,管家便通知收拾家伙,拆去棚子,靖瑶也跟在那拖车后面,慢慢朝家走去。只听身后丫环巧儿轻言:“小姐,你看街角,那人还不走。”

“迂腐书生,饿亦不乞。”靖瑶头也没回,说,“每日差人送过两个馍馍,如今棚子都拆了,他应知道不派馍了,天已放晴,也该去自谋生路了。”

“许是想同你说声谢谢。”巧儿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灰褂长袍之人,正望着她们的背影。

靖瑶想想,便折回去,直行到那人跟前,抓起他的手腕,将五两银锭按在他的手心,转身匆匆而去。

刚到家门口,就见马车整装待发,乐陶从车帘里探头出来,笑嘻嘻地喊:“就等你了。”

三人合着丫环三个,正要出发,徐管家匆匆跑来,唤住靖瑶,说是早有盐商数人聚在正厅,要跟苏家商议要事。靖瑶下得马车,却见巧儿磨磨蹭蹭,满脸失望,自然知道她心所想,心下同时生出一个主意,便说:“这冰冻数日,你也闷了许久,今日不需伺候,准你去寺里。”随即使个眼色过去,蜻蜓点水般往若楠身上一闪,又说,“寺里指不定人多,你跟紧了二小姐,别走丢了。”

巧儿心领神会,忙不迭点头。

进了正厅天风堂,一眼便看见两旁的太师椅上都坐满了人,神色凝重,靖瑶联想到两淮近期盐事,心底隐有不安,只装作无事般,笑着招呼道:“诸位,何故齐聚三宝?”

“你真不知道?”一人神秘兮兮近前,“巡道御史已经到任了。”

靖瑶闻言一惊。巡道御史主管两淮盐政,是朝廷重职,原任已经调职一个月,按理朝廷早该派来继任,却为何拖了如此之久?这是其一。其二,按照惯例,巡道御史到任,日期应该早有知会,以接受诸盐商拜会,迎来送往,保持一团和气,这既利于巡道御史日后的管理,也有利于盐商的经营得到关照。此番却无声无息,似在刻意回避,究竟为何?其三,这巡道御史究竟何方神圣?且不说他来得突然,就是下步意欲何为,也无从得知。

苏家是宣城最大的盐商,苏奇铧也是盐商头人,却未有得到半点风声。靖瑶无语间,不祥之感渐重,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只问:“诸位从何得知?”

众人七嘴八舌道出缘由。这位巡道御史揣着圣旨,早就到了宣城,一直秘而不宣,暗中调查淮盐状况,亦对盐商摸底,若不是头道奏折由皇上批转给了两淮总督,从总督府传出些消息来,大家仍对此一无所知。

一听全体皆同,若非这新任巡道御史只针对苏家,盐事纵有变故,也是诸商一应承担。靖瑶松了口气,稍稍安心,环顾四下,见大家神色中多有忐忑,便又问:“这巡道御史上的头道奏折,奏报何事?”